夜半梳头女

         

1970年,我刚高中毕业,遵照伟大领袖的号召,插队到湘西苗寨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当时,为表现出觉悟高,与劳动人民有天然的亲切感,我坚决要求生产队将我分配到最穷、最苦一家,与村民同吃住。

那家人无儿女,丈夫早逝,是个寡妇,叫仡徕姆,大家都叫她“女妈"。初次见面,女妈就吓了我一跳,她衣衫褴褛,穿双破布鞋,被头散发的,红眼睛,眼角满是眼屎。她皮笑肉不笑的将我引进了门,指着一间不见光的房屋说,你俩就睡这儿。

我打量了下四周,女妈就睡在我对面的房间里,虽有小窗但光线不好,依稀看得见她睡的那张被黑黢黢的蚊帐罩着的双人床。在老旧陈腐的气氛中,一股股霉臭随风而至,今人窒息。

同学小莉与我为伴,她拉拉我的衣角眼里流露出有些害怕,我长她一岁,平时她叫我李姐。说实话,当时我也有点恐惧,但想到刚发过的誓,一咬牙,住下来了。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小莉白天出工干农活,收割啦、晒谷子啦、打谷子、犁田,农活多得做也做不完,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到住处,吃过晚饭,简单洗漱下就上床呼呼大睡了。

二个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除了累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我们察觉到,“女妈"好像从没下地干过活,然而,隔三差五的总有些村民来找她,神神秘秘地交谈一番后,“女妈”就随他们去了,一般很晚才回来。

小莉在校就胆小、多疑、敏感,这种性格往往观察人和事都仔细入微,并常常伴有个人色彩的推断。有天,她就附在我的耳畔小声说道:"快看,你暗恋的班长,今天穿的是女式衣裳,肯定是他妈穿过后舍不得丢,改了改,给他穿了”。我白了她一眼说:"你乍晓得的“,她说:"你看嘛,衣裳前胸有二道痕迹是新的,是女装的折皱,为改男装拆了线才放开的。最明显的是,衣裳的纽扣订在左边,唉呀,反了”。她语速快,说话时独辫子左摇右晃,一幅古灵精怪的样子,到现在,我都一直难忘。

这天,“女妈"又和村民外出了,回家时天近黄昏,小莉和我正吃晚饭,她进门也不搭理我们,径直回房了。突然,小莉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悄悄对我说,看见没,“女妈"脸上有隐约红妆,头发上还沾了些稻草和香灰。我没搭理她,其实,我也察觉到了有些异常,心里直犯嘀咕,“女妈"白天都去哪儿了呢。

门外,一阵凉风袭来,稀牙裂缝的门框上不知何时爬来了一条四脚蛇,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啊,碗里有条虫”,小莉尖叫一声,手指着她的碗,整个人吓得往后仰。我定晴一看,天呐,是条2寸长的蜈蚣不知何时爬进了她碗底,密密麻麻的对足无声地在碗底游动,撩拨起的恐惧在两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心里,在湘西死寂的黄昏中漫延开。我沉住气,当姐的不能先乱了方寸,然而,这尖叫声引来了“女妈",不知何时,她已站在了我俩的身后。"女妈"将手伸进碗里,毫无畏惧地抓起了那条蜈蚣,转过身,嘴里念念有词的将手摊开在门框上的四脚蛇口边,这条四脚蛇像是读懂了主人心思似的,猛然纵身跳到她的掌心,张口一下子咬住蜈蚣,又顺着“女妈”的身体熟练地下到地面,一溜烟跑进了对门,钻进了床底。

我俩看得目瞪口呆,湘西多毒虫我是早有耳闻,但今天的所见,我还是出乎意料。“女妈"看见我俩惊愕的神态,咧嘴笑了笑,随即又阴沉下来,返身回屋,上床了。

惊魂未定的我俩赶紧将大门关好,胆颤心惊地搜寻了下房屋的四个角落,又在床脚下点燃了四盘蚊香,大致确认屋内别无它物后,才放下蚊帐,各自的钻进被窝,脑袋一片空白,苦累的农活,贫乏的物质,生活的困顿,做人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

也许是受了惊吓的原因吧,上半夜,我和小莉辗转反侧都未睡着,大约凌晨三点,小莉起床小解。农村的厕所,那年代都在室外,多与猪圈相临,又无照明,晚上起夜,拿着手电筒,忽明忽暗的,甚是吓人,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晚上尽量少喝水。

小莉解完手,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一会就入睡了。也许是过于紧张的原因,她忘了将我们住的寝室门关上。这没什么,三个女人分房而居,警惕性自然没有那么高,而“女妈”那间屋,为进出方便,通常也是半掩的。

朦胧的月光照进"女妈"房屋,树影在她床前摇晃,回想起二月来发生的事,联系起来,颇费思量,今夜的我,注定难眠。树影还在"女妈”的床前摇晃,我总觉得是鬼在跳舞。

蓦然间,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头颅慢慢地伸出"女妈”的蚊帐外面,啊,这颗头没有颈项,被一只手托着,而另一只手拿着木梳,反复地梳理着这颗头颅的头发。我被这鬼异的一幕彻底吓懵了,大气不敢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慌忙摇醒熟睡中的小莉。小莉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我指了指“女妈”那间屋,小莉睁大眼睛,嘴巴半天没合上,只听见"哇"的一声响,小莉竟被眼前的景像吓哭了,这哭声划破湘西苗寨的夜空,凄厉而惊恐。"女妈”蚊帐外,正在为头颅梳头的手,骤然停止,悬在半空。约莫十几秒后,猛然间有只手在捞蚊帐,紧接着木床的"吱呀"作响,一个黑影起身似乎就要下床。

我和小莉急忙躲进被窝,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躯,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审判。耳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有人下床,在我们的门前停了下,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见这个步脚声出大门,走远了。

心脏一阵狂跳,这一夜,我俩紧绷着神精,像随时被捕食的羔羊,提心吊胆又无能为力。哭喊、打闹、撒娇,城市女孩子贯用的发泄情绪的方式,在弱肉强食的年代,在愚昧、落后、甚至粗野的湘西苗寨,都失效了。还好,想像中被厉鬼抓去生吞活剥的惨剧没有发生,终于捱到了黎明。也怪,当太阳照亮这朗朗乾坤之时,当饮烟在苗寨的家户人家的饮烟袅袅升起时,一切阴暗与鬼怪仿佛就消失了。

昨晚吓了一夜,今天起来得完,匆忙吃罢泡饭,已是早晨8点半了,我俩急忙扛起锄头下地挣工分。跨出门,"女妈"就在门外不远处,左手里拿着一只横七竖八插上缝纫针的布玩偶,右手握着锥子,不停的往上扎。见我俩出来,“女妈"一边很命地扎,一边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我俩。我俩低着头,急速从她身旁走过,虽未说一句话,但从她的神态分明在告诉我俩,昨晚的事情不准向任何提起!

今天的劳动是田间除草,哪有心思做农活哦,小莉凑到我跟前说:"姐,那个`女妈'是个女鬼,昨晚的那个头,就是女妈的头,我看清楚了,那头发,那只梳头的手与平时`女妈'的一模一样啊"。

其实,小莉问我的,正是整夜萦绕在我心里的难解谜团,这世间果真有"鬼"?若没有,昨夜所见到的又是什么呢,该不会是中了什么邪吧?这时,生产队王队长恰巧从我身边走过,我灵机一动,要不问问王队长,打听下“女妈”的身世,或者将昨夜发生的事一并告诉他,但一想到"女妈”那双看人时那双仇恨眼睛,当即又打消了念头。

小莉还在说着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说,今晚又乍办呢?小莉吃惊地看着我,默默地低下头,眼里不由自主地滚出泪花,啜泣起来。向谁换房呢,搬到何处去住呢,又向谁吐露这一切呢。天渐渐黑了下来,孤立无助的我,望着比我更胆怯的小莉,突然觉得,只有横下一条心,拼了。

我说"别哭了,我箱底有两把剪刀,那是临行前我妈给我的,说是双数吉利,还特地用红绸缠了手把,可以驱邪的。今晚睡前,我们先把温水瓶灌满开水放在床边上,然后一人手里一把剪刀,若有怪物,我们就先用开水瓶砸它"。

小莉吃惊地看着我说“鬼是不怕开水瓶的,也烫不伤",我沉着地回答道:“鬼,我反而不怕,我怕的是人",“人”,小莉小声重复,更害怕了。经我这么一说,本来还是虚幻的谁也没见过的"鬼",一下就真实可信了,而且下一刻就要相遇,时间紧迫,危在旦夕。我何尝不怕呢,但身处绝境之的女人,除去"女"字,首先是大写的"人",无非就是一死,想到这里,我冷静地说"今晚我俩各睡一头,若鬼扑向你,我就先用开水瓶砸它的头,同时,你用剪刀戳它的眼晴,我用剪刀戳它的喉咙”!

小莉从没见过我仿佛马上要生离死别一样神态,又如此决绝,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我,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我也哭了,有无助,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拼死的决心。

梳理好情绪,镇静下来后,我俩回到了住处,照常生火做饭。今晚做了两个菜,湖南小炒肉与蒜苗炒老腊肉,又破例打了二两酒,边吃边喝,是想壮壮胆还是麻痹自己,二者因素皆有吧。

刚喝两口,一抬头,看见"女妈”从她那间屋出来了,她走到饭桌前,看看小莉又看看我,一抿嘴,笑了。这有什么可笑的呢,我俩神情木然的看着她,突然,“女妈"用暗哑的声音说"昨晚的事,你们没说吧","没关系,你俩今晚把大门关好,听见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门,那是鬼,你们若将昨晚的事说出去了,今晚就性命难保,若没有,鬼自然会走"。"女妈"神秘兮兮的说完,慢吞吞的回到她那间小黑屋了。我根本不信这世上有鬼,何况,也没有说出昨晚的事,心里放松了些。小莉还是有些怕,我安慰她说“我倒要听听这鬼是如何敲门的,不怕,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它敢进来,我们就拼了”,小莉怯生生地问道"难道就只有这一种方法吗,万一它不是要害我们呢"。我气得一跺脚说"就算没死,把你抓去,受尽凌辱,你愿意”?小莉一听这话,顿时大声说道"好的,姐,拼了“!

九月初的湘西,天黑得晚,趁着这光亮,我和小莉到门外去巡视了一周,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回屋后,将门关好,闩上,又将一个洋瓷盅扣一根木棍上,抵着门,这样门一动,木棍必然倒地,洋瓷盅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我知道,吓唬不到鬼,也保护不了我们,算是心灵安慰吧。

按计划,开水瓶已放置到位,放下蚊帐,我俩手握剪刀,分两头而卧,真可谓是枕戈待旦。

入夜后,门外风乍起,伴随峒河的水流声树叶沙沙作响,今晚分外清晰。后半夜,风停了,我听见有东西在撞门,"噗、噗",间断一会儿,又是"噗噗、噗噗噗“,声音越来越密集,小莉吓得双手颤抖,我瞪了她一眼,心想这时候发生意外乍办哦,我一人能顶住吗,小莉猜懂我的心思,手握剪刀在空中用劲地戳了两下,我赞赏地点了点头。"咚咚咚、噗噗噗",撞击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多年失修的门摇晃着发出声响,小莉的手也越发颤抖,突然,小莉大叫一声"我给你们拼了",猛然翻身下床,一脚将门踹开,洋瓷盅“咣当"落在地上,我紧跟着也冲了出去,举起剪刀,向着门外大喊大叫。奇怪的是,门外空荡荡的,除听见秋虫鸣唱外,什么也没有。黑暗的树林,我们不敢去,房子上面的瓦也无踩踏后脱落的痕迹,我俩肩并肩,高举剪刀,警惕地站在门口,喘着粗气。

"去睡吧“,又是"女妈”,冷不丁在背后言语,如芒刺在背,真叫人疹得慌。当我俩回头的时候,她又慢悠悠地回屋了。房屋外天色未亮,有些凉,月光的清辉洒在身上,把两个单薄的背影拉得很长。折腾得一身是汗的我俩,傻傻地在门外站立了十多分钟,又冷、又怕、又乏,只好重新回屋,关上门,做好同样的准备后,上床钻进被窝,再次等待鬼敲门。小莉刚才的表现真是勇敢,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平日里我是小瞧她了。压抑到底的爆发,软弱到头的钢强,无助绝望的自救,刚才那一幕,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想到我身旁有如此勇敢的闺密,我一下子又握紧了手中的剪刀,拼命的念头却挥之不去。就这样怀揣必死之心,我和小莉静静地躺在床上,直至天明,鬼也没来,它也知难而退了?

起床后,我俩又走出屋外,仔细地察看一番。我正埋头寻找是否有陌生人的足迹时,听见小莉的惊呼声“血、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木质的大门上腥红的血迹,有些呈团状,有些呈点状,像呕吐物喷射上去的,又像是带血爪子拍门的结果。昨晚虽有月光,但毕竟是黑夜,光线不足,未发现,也幸好没发现,不然,我怀疑被逼至绝境的心,会不会崩溃。

我觉察到,我俩的处境似乎很危险,每天都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这样熬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呢,就把小莉叫到跟前说:"我俩中午就去生产队办公室,找王队长说明一下这里的情况"。

农村干活本来是没有午

休的,因农活离家远,中午自己带饭,都集中在队上办公室吃,顺便唠唠家常,解闷,热闹。我们到的时候,王队长已吃过午饭,正抽烟,见我俩来找他,顺手拖了一根长条凳,招呼我俩坐下。我就把近来发生的事以及"女妈"的怪异的表现,全都抖落出来,小莉在一旁,时不时的帮腔。不知不觉间,我们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汗臭,脚臭,狐臭混合着劣质的烟草味包裹着我们,小莉用手掩住口鼻,象刚被笼子困住小鸟,表情紧张又无奈。我却相反,感觉比较起"女妈"那里的阴暗、寂静与恐惧的心理暗示,这里才有久违了的人间阳气。

听完我俩的述说,王队长神情凝重,深吸一口烟后,掐灭了烟头,"唉",他长叹一声说,这个"女妈"也是个苦命人啊。

"女妈"本名叫仡徕姆,仡徕是苗人的一个姓氏,姆字分拆成女、母,所以都就叫她"女妈"。她三岁时,母亲去逝,与父亲相依为命。46年,父亲又被土匪挟持,充当炮灰,在湘西剿匪中被解放军打死,那年,她才十四岁,生活无着,孤苦伶仃,只好暂居在她姨妈家里,干农活,当家佣什么的。一晃又是两年,当年的"女妈"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一头瀑布般的秀发,亭亭玉立又透出些山里女子特有的野性,很多男子被吸引住,上门求婚。在众多追求者中,有一位是我们这里苗寨土司叫"仡轲佬”。那时,有钱有势的找个小老婆,很正常。他带了一帮人到"女妈"家提亲,并给了她姨妈几十个大洋,当时可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加上"仡轲佬"本人五十多岁,虽是头人,但体恤村民,有时还仗义疏财,口碑不错,身体也还硬朗,迫于权势又考虑到自己生活的窘境,想想姨妈已收了别人的钱,年轻时候“女妈"就同意了,忍一忍,将就过吧。

然而,就在过门的当天,刚烈的土司夫人与土司仡轲佬大闹一场后,投河自尽了。都说只见新人笑未见旧人哭,现在却是,新人叹命运无常,旧人悲造化捉弄,做人难啊。

"女妈"嫁头人土司后,仅仅过了一年,49年8月,省主席程潜与国民党第一兵团司令陈明仁宣布起义,湖南和平解放了。紧接着,在镇压反革命与土改运动中,仡轲佬被定为反动土司头人,又因逼死夫人,身上血债累累,被镇压了。从此,"女妈"成了寡妇,遭人白眼与唾弃。渐渐的,原来开朗爱笑的她,沉默寡言起来。唉,村长又长叹一声,顺手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朝阳桥“烟卷,拿出一根,独自抽了起来。

我和小莉听得入神,"漂亮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就是罪过啊“,我说道。回头一看,小莉已在一旁流着泪,伤心得哭了。推己及人,她觉得我俩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被抛弃、被愚弄、被宰割呢,想到此,小莉哭得更凶了。王队长没料到城市来的女孩神精如此脆弱,见小莉大哭,慌了神,下意识地拿过烟递给小莉,嘴里喃喃道:"抽烟,抽烟"。

小莉抓过烟,点燃,猛吸了几口,被呛得咳嗽,又努力地忍住了,她不能示弱,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她的个性,我见识过。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那以后呢"?"以后"女妈"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好在她人很聪明,就跟我们寨子上的苗医`啊甲'老师学习苗医,出师后,寨子里谁有个头痛脑热的她随叫随到,虽然收入微薄,但糊口没有问题"。王队长说完起身,向众人喊道:"上工了,都干活去”,众人逐渐散去。我还想往下问,王队长说:"星期天寨子赶集,你俩若有空,中午到村头小酒馆来坐坐,对了,我还有样东西给你”。下午劳动完收工后,我和小莉径直就回到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听完王队长的讲叙后,现在的我,对"女妈"的恐惧减少了很多,甚至还有点同情她。小莉也说,早不嫁晚不嫁,48年嫁人,50年就成寡妇了,关键是穷苦了十几年,瞬间又成了令人憎恨的地主婆,真是人生如戏,红颜薄命啊。

吃罢晚饭,洗漱后,我俩就睡了。虽不免有些担心,半夜醒后也尖起耳朵细听一会儿,但什么也没发生。以后的几天都如此,彼此相安无事,大门外也听不见响动,我俩暗自庆幸,终于可以睡安稳觉了。

星期天,我和小莉做完个人卫生,各自打扮了一下,就出门去集市赴约了。小酒馆很好找,就在村头的老槐树旁,是供销社办的食堂。熟悉的男男女女各自买上一份菜,放在一块,算是打平伙,男人轮流掏出凭票供应的酒,大家你一口我一口,无拘无束,吃喝谈笑。日子是苦了点,或许苦中作乐才是生活的本质,苗人尤其如此。我们去时,王队长已经在了,按规矩各自买份菜后,三人坐下,边吃边聊。

王队长打开一瓶酒,呷了口。他打开话匣子之前,不是要点根烟就是要喝口酒,当再小的官都有毛病,积习难改吧。我接着那天的话题往下问,女妈就一直守寡到现在?王队长摇了摇头说,这就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他停顿下又说,后来,女妈爱上了一个人。

58年,我们寨子里来了位老师,名叫刘慕侠,约莫四十多岁,原来是省城教书的,因乱写日记又乱说话,被他老婆告发,打成"右"派份子。离婚后,下放到我们大队劳动改造,当时,我们公社民办中学缺乏老师,大家又见他可怜,就给了他个带罪立功的机会,让他教书,干老本行。他也很感动,工作踏实认真,教课风趣幽默,深受师生喜爱。民办学校代课老师,上午教书,下午劳动,很是辛苦。有天,可能是气温太高,他又连续熬夜批改作业,终于病倒在床。

苗寨缺医少药,学生的课程又不能耽误太久,学校领导八方问医,当得知"女妈"略通医术后就叫她去了。

自古巫医一体,苗医更甚,它借鉴了中医又渗入了傩戏、巫术、蛊术、占星,神秘莫测,真假难辨,纷繁芜杂,良莠不齐。

"女妈"来到刘老师的宿舍的病床前,问诊后,独自进山采摘些草药,煎好,送至刘老师床前,又吩咐一些话,说明天我再来,就告辞了。对症的药加上"女妈"的悉心照料,几天后,刘老师的病好转了许多。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这天,刘老师服完"女妈"煎的草药,两人无事,便拉起了家常,当得知刘老师竟是因为老婆告密获罪,至今单身一人后,"女妈"的心顿时泛起涟漪,她偷偷打量跟前的刘老师,儒雅的长相又满腹学识,不正是自己梦想中的男人吗,多年的内心渴望像洪水冲破了堤坝,奔腾咆哮起来,她相信一见忠情,然而,一想到自己地主婆的身份,又冷静了下来,努力克制住情感,礼貌地告辞了。

八月初的湘西,两季稻已收割完毕,成群的麻雀围绕着稻草垛觅食,人一经过,齐刷刷地飞起,迁徏到另一个草垛,继续觅食。走在回家的田间路上,夕阳的余晖照在"女妈"俊俏的脸上,凉爽的河风吹拂着她健美的身躯,今天的田野也变得如此多情,感觉到眼前的苗寨是这般美好,充满生机和希望,大概,这是家的感觉吧。惊飞的雀鸟啊,我要能自由的生存,该多好呀,一路走她一路想。

女妈"走后,刘老师也察觉到了"女妈"离开时,眼神中的那一丝别样情愫,它闪电般激活了自己早已麻木灵魂,他理性的笑了笑,又嘲讽自己,穷书生偏多情。但是,"女妈"这几天来对他细仔入微的照顾,他是心存感激的,只是他不敢妄想,这个浑身散发出来的女人味的"女妈”,更不敢用"漂亮"去形容她,他觉得是非份之想,况且,这带罪之身,哪里还经得起风吹浪打。

正是:

梨花带泪不是雪

落日熔金肠断绝

病床前头情难舍

梅花香来慰异客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两个天涯沦落人慢慢的发现志趣相投,便互生好感。"女妈"隔三差五的去刘老师处,先是送点吃的东西,后来又帮忙洗衣、做菜什么的。因二人身份特殊,又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自然成为目光焦点,是非对象,众矢之的,各种言论纷至沓来,最多的是"臭味相投","蛇鼠一窝",刻薄点的是“以毒攻毒”。这些言语对"女妈"和刘老师来说,简直就是爱情的催化剂,与其躲闪,不如应对,不久后,他俩结婚了。

来之不易的婚姻,两人都十分珍惜。刘老师是研究湖南江永女书的学者,据说日文的"片假名"就有女书的影子。天书一般的女书据考证,有甲骨文一样悠久的历史,其中记载巫盅之术的书籍,因年代久远,更是无人能懂。刘老师手头就有本叫"巫盅互易"的女书文字的书,空闲时,他就拿出来研究,并将汉文翻译直接写在书的留白处。

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女妈"也饶有兴趣地参与其中,也就了解了些制蛊、放蛊以及施巫、画符、念咒、解蛊等法术。两口子,一个醉心学问,一个出于好奇,在读书上面也算是殊途同归。

刘老师很爱"女妈”的一头乌黑的长发,经常叫"女妈"坐在院坝里,他手拿一把特制的桃木梳细心梳理,梳完后,还将秀发捧在手里深情的嗅一下,有时还故意说,有点发酸,惹得"女妈“追赶着打他。那景像,村里人至今还津津有味的谈论。都是历经苦难的人,好容易机缘巧合在一起了,甜蜜恩爱是自然的。

每天忙得要命,每天累得要命,每天爱得要命,能这样慢慢的老去,死去,有多好,这个要求高吗。然而,真心相爱的人,要么因世俗纷扰难在一起,要么时运不济偏偏阴阳相隔。虽说此事古难全,但人生途中的波云诡谲,爱恨情仇,生死离别,还是让人扼腕长叹!

好不容易捱过了61、62年的饥荒日子,66年文革开始了,个人命运的小船又一次被卷入骇浪涛天的大海之中,飘摇、沉浮。

刘老师百思不解,这些年,他说话做事谨小慎微,干活教书勤勤恳恳,从未与人红过脸,更别说得罪与伤害过谁了,怎么会一夜间成了走资派,变为被打倒的对象呢?

尤其他不能理解的是,他教的学生竟然把他当作敌人,在大会上连篇累牍的批判他,甚至动手打他。这一切,让他心灰意冷,甚至绝望。

有时,他预感到生命之光正被黑暗吞噬,他不想死,也不能死。想到同样苦命的妻子,想到过去欢愉的时光,他发誓,一切的苦难都对准他来吧,他一人承担。“女妈"永运不会忘记,1967月7月的最后一天,那是星期一。

深夜,一阵紧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俩,门外,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是红卫兵小将来抄家吧,刘老师小声地对妻子说,并使了个眼色。"女妈"知道,她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可能与封资修关联上,容易惹火上身的,就是那本《巫蛊互易》,怎么办,她未多想,直接将书绑在女人肚兜内侧,帖着身体,若有不测,玉石俱焚。

还未穿戴整齐,门就被踹开了,造反小将门一拥而上,将他俩按住,其中一人拿出绳索,不由分说地就要捆绑,刘老师坦然地说,我们年岁大了,不会跑,也跑不掉的,小头目乜了他们一眼,狠狠地朝刘老师吐了一叭唾沫,说,你是小瞧我们,量你也不敢,不然,随时砸烂你的狗头。

这就样,在那个月黑风高夜,他们前呼后拥的把“女妈"和他丈夫被押到了峒河边的一个悬崖上,他俩身后还燃起了两堆熊熊大火。造反派叫他俩跪下,命令刘老师交待如何用资产阶级的思想毒害学生的,又是怎样占领无产阶级讲台的。

要完全检讨这两个庞大的题目,刘老师显得力不从心,也不知从何说起,稍一迟疑,迎面便是用几股麻绳绞在一起的鞭子的抽打。他只好说是公社决定让他来带课的,却又遭到呵斥,拿鞭的哪个小将吼道,放屁,公社党委怎么会让你这个走资派来毒害我们,这不是教育,是奴育,你还胆敢抹黑公社党委。说罢,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看见满脸是血,没吭一声的丈夫,"女妈”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昂头回答,我是见证人,那年他生病就是公社派我去的。

“女妈“话,显然激怒了那个正要抽打刘老师的小头目,他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说,地主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亡我之心不死,该当何罪!今天落在我们手里,就定要你们灭亡!一边说,他一边从身上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剪刀怪叫起来,小将们,地主婆还想反攻倒算,呸,她以为自己是仙女,看这头发,显摆什么,就是与工农为敌嘛,我现在就把这个地主婆的头剃成阴阳头,再把这对牛鬼蛇神押到集市的大槐树下示众。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整个生产队的人几乎都来了,先还起哄,但看到越来越血腥,都默不作声了。这个小将,不,这个流氓拿出剪刀就要向前行动。

刘老师看在眼里,怎样欺侮他,凌辱他,甚至像牛马一样地鞭打他,他都扛了,现在,这些人,这个流氓,居然要当着他的面侮辱他妻子,他就一个信念,只要活着就决不允许。

他怎能忘记病床前的救命恩人,夜半读书时的红袖添香,更难忘记,梳理她的乌黑秀发时的甜蜜打闹,想到此,刘老师泪如泉涌,突然,他如猛狮般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死死抱住那个手持剪刀的流氓,断然向身后的火堆滚去,一瞬间,变成了紧抱在一起的火人。众人惊呆了,一动不动,谁也没料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敢以身赴火。

那流氓挣扎着,手握剪刀在刘老师身上乱戳,刹那间,两个紧抱着的火人又滚出了火堆,剧烈地翻滚着,朝悬崖的方向,众人一阵惊呼,然而,一切都晚了,两个火人落下悬崖,坠入奔腾咆哮的峒河,瞬间便无影无踪。

"女妈“大叫一声,"慕侠",随即扑向悬崖边,蓦然中,一只手将她拼命的拉住,"放开我","慕侠"!凄厉的吼叫伴随着痛哭,响彻在苗寨的黑暗的上空。拼命拦住"女妈"的,是生产队的王队长。因事发突然,王队长得知消息后急忙上山,刚到悬崖,就看见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人性的善良顿时模糊了"阶级"的界线,他觉得再不能死人了,就一个健步上前,奋力拦住了女妈。这时,天色已微微发亮,王队长大声喊道,还不快到崖下河里找人,众人才仿佛从梦中醒来,点燃木柴做火把,走了。悬崖上就剩下刘队长和女妈。

女妈决意要跳崖随丈夫而去,死也要在一起,她哭喊着,扑打着,突然,一卷书从她的胸口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王队长右手控制住女妈,迅速弯下身,将书拾了起来,他虽不知道是什么书,但直觉告诉他,此书肯定意义非凡,否则,怎会在今晚从一个特殊的女人身上跌出。

女妈见状,发疯似的想抢回书。王队长觉得,两人在危险的悬崖上争来抢去的不是办法,就断喝道,到大队部说明问题后,就给你,一本破书嘛,哪个要。又说,悬崖下河水深,老刘可能还活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不必冲动。女妈一听,觉得希望尚存,哭喊声小了许多。

刘队长从地上捡起鞭子,将绞在一起的绳索分开,连成长绳,一头系在女妈腰间,另一头自己拴在自己手臂上,拉着女妈走下了悬崖。

他俩一前一后回到了大队部时,天已经全亮了。死人的事非同寻常,全队出动寻找坠崖的二人,都还未回来,办公室就只有他俩。

在回来的路上,王队长就好奇地瞄了一眼此书的封面,女书文字他不懂,但书名旁边,刘老师翻译的几个字赫然在目:巫蛊互易。从小生活在巫蛊之乡的湘西人王队长,此刻完全明白了。

他安慰了一番坐立不安女妈,待她情绪稳定后,把书拿了出来说,红卫兵随时可能上门抄家,书还给你,到时候查出来,不仅书保不住而且性命堪忧。女妈犹豫了一下,他又说,不如先放在我这里,代为保管,等运动过了,再还你。刘队长在苗寨很有威信,为人方正、朴实,好打抱不平,刚才他说的这些,女妈也认为在理,就点头同意了。

九点过,下河寻找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当最后一拨人回到大队部,告诉队长没找到时,女妈发出撕心裂肺的"啊"的一声,她撞开人群,光着脚,披头撒发的朝河边方向跑去。八月的峒河正值山洪瀑发,水急浪高,它与凤凰的沱江,吉首的万溶江,一起汇入沅江,注入洞庭湖。

女妈冲出大队办公室,就直奔悬崖下,沿峒河岸寻找丈夫,可是,哪里还有踪影呢,不要说人从悬崖上坠落河中,就是顺流而下的猪、羊尸体,瞬间,也被洪水中的泥沙裹胁,卷入河底,不知会冲到哪里。

就这样,女妈边哭边喊,找至深夜,内心的悲愤加上身体的疲惫,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崎岖山路的丛林中。

第二天,生产队又派人去寻找。带着绳索,拿着竹竿,人们刚走到河边,就被这洪水浊浪滔天的景像打消了寻人的念头,顺河又走了一段,什么都没发现,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也是这样,有心寻找,无力回天。众人商议,只有等洪水过去,河水变缓后再去搜寻。

这几天谁都没有看见过女妈,本来她就是地主婆,现在又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死有余辜。她要是投河自尽,那就是自绝党和人民,应该敲锣打鼓的送瘟神才对,有谁在乎她的存在呢。只有王队长,他隐隐感到事情不妙,一个弱女子,失踪了几天几夜,恐怕是凶多吉少,随她丈夫走了?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山洪已退,河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平缓地流淌。陡峭山崖的缝隙处,生长着顽强的灌木,郁郁葱葱,像巨型的盆景,一切的暴虐、自私、阴谋、权斗,瞬间变成如烟的往事,天地视万物为刍狗,唯有人性的光芒划破宇宙的黑暗,万物才从此生动起来。

王队长今天决定亲自出马,沿河岸寻找二人的下落。准备好干粮,收拾完工具,一行人迎着朝阳,出发了。

峒河是沅江支流,长度大约40公里,若落水者冲到沅江,因沅江水面宽阔,水系复杂,再向前流入洞庭湖,不要说找到活人,发现尸首都无望了。

傍晚时分,一行人筋疲力竭地走到了峒河的尽头,远远望去,前面一里路,就是峒河与沅江的交汇处。众人丧失希望,心里想,二人不是被泥沙掩埋了,就是冲进洞庭湖了,于是驻足观望。猛然听见河边草堆里有响动,还有哭泣声。

刘队长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拨开洪水冲上岸的杂草堆,眼前景像让众人惊呆了,只见女妈衣裳褴褛,紧抱住一具已露白骨的尸体哭泣着。不远处,还有具肢体不全,且内脏散落一地的尸体,在落日的照射下大量苍蝇嗡嗡作响,发出阵阵恶臭,三只野狗正抢食着什么,满嘴乌血。

王队长大喊一声“仡徕姆”,女妈转过身,惊慌地站立起来,吃力地从嘴里吐出"王队…",忽然一阵天晕地旋,她重重地跌倒在地,昏迷过去。

现场一片狼藉,因长时间在水中漂流,两具尸体早已没有了衣服,泡胀的尸体随湍急的河水与岩石的碰撞,加上河鱼的啃食,弄得面目全非。冲至开阔河滩浅水处的回水弯时,恰遇洪水减少,尸体在此停留住,不幸的是,又被饥饿的野狗发现,拖到岸边啃食,整个场面惨不忍睹。

王队长马上叫人砍了些树枝,做成一幅担架,把女妈放上去,又脱下自己衣裳将她盖上,然后拿出准备好的编织袋,准备收敛尸体。

高温、水泡、鱼啃、狗食,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大家分成两组,将剩下的部分在河水中荡涤去腐肉后,把二人的尸骨分别装进了编织袋里。王队长叫众人列队,对着尸骨,对看峒河,三鞠躬后,抬起简易担架上躺着的女妈,返回了。回到山寨,王队长吩咐一些人将那"小将"的尸骨送回他家,他本是苗寨人,家不远,离大队部约5里路。又吩咐另一些人将女妈抬回住处,特地告诉两个年长的妇女,叫她俩给女妈洗洗,顺便再做点吃的。

众人走后,王队长犯愁了,剩下的刘老师尸骨安放在那里呢。那时,虽然已实行了多年的殡葬管理火化制度,但一些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并不严格。王队长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马上将尸骨入土,遂叫来几个小伙子,在女妈屋后选了块地,当夜就安埋了。

曲折的故事,短暂的幸福,悲惨的遭遇,王队长讲到这儿,喝了一口酒,又点燃一支烟。我和小莉压抑着情绪,有时愤恨到了极点,有时悲伤充斥内心,眼含泪水,头盖欲裂,却又不知如何排遣。小莉抓起酒杯猛地抬头,一干而尽。我站了起来,再次斟满酒杯,说了句"为了女人",直接就到进了喉咙。

以后呢,小莉继续问。王队长说,昏迷醒来后女妈大病了一场,也许是过度悲伤的原因,一头的青丝几乎完全脱落,可也怪,几个月个似乎又复原了。不过,打那以后,女妈虽说逐渐恢复了身体,但性格大变,整天沉默寡言,更不和谁打交道,成天围着墓地絮絮叨叨的,不知说啥,手里还随时根拿木头,不停地削,不知干啥,大家都认为她疯了。她有几分水田,自己种些水稻交公粮一,又养了些鸡、鸭,寨子上有些老年人看她无亲无故的,可怜,有时接济她些,虽穷,但不至于饿死。

你们大概知道,湘西一直就流行巫蛊,放蛊者都是女性,神秘得很,但不知道是谁。传说中,她是红眼睛,经常流泪,眼角还有眼屎。啊,我和小莉都叫出了声,这特征,太像女妈了。

王队长继续说,是的,都怀疑是女妈,而且,越是怀疑,女妈就越像,都不敢明说。寨子中有个造反派是个中年女人,有天走过女妈门前,遇见女妈,就向她吐口水,表示轻蔑与不削,回家后,她发现门口有七颗豌豆,呈北斗七星状,当时并未在意,直接踩上去开锁,结果,当晚就头痛欲裂,请来大夫都治不了,最后请了巫师,在家中做法事后,才知中了蛊毒,又神神秘秘地将女妈请来,女妈念过咒语收了蛊后,病才好的。

我俩听得大气都不敢出,再后来呢,好奇心驱驶着小莉,她又问。

再后来,村民发现女妈房前屋后经常有毒虫出没,什么蜈蚣、蝎子、蚂蟥、毒蜘蛛、四脚蛇、蝙蝠、白蚁、地蛇婆,反正挺吓人的,去她哪儿的人就越来少了。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两年,大家对女妈的古怪都习以为常了。这年夏天,也就是69年8月16日,因那年坠崖身亡的二人,死亡时间并不明确,按当地习俗,发现死去的人的那一天,定为祭日。

当天晚上,几个红卫兵去了那个坠崖身亡的同伙的家,趁祭奠时,怂恿他的亲属,说是要将刘老师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来祭奠死去的同伙,以解心头的怨恨。密谋过后,他们一伙人,五个吧,鬼鬼祟祟的来到墓地,准备动手。

"当年,刘老师的下葬是我操办的"王队长说,因条件有限,时间匆忙,所以就地找来六、七块青石板大致一围,权当棺椁。

他们来到墓地,掘开封土,气势汹汹地掀开墓顶那块青石板,突然,十几只黑蝙蝠迎面扑来,他们没在意,骂道,想吓老子,怕死不革命。又一拥而上,用手电筒往里面一阵乱照,冷不防,几只四脚蛇摇摆着身躯,从墓壁爬出来,向来人的怀里猛钻。

来人后退几步,互看一眼,战战兢兢地又上前察看,几只手电筒齐聚墓里,这下,他们看清楚了,白骨虽摆成人形,成千上万只白蚁附着在白骨上忙忙碌碌,每根人骨被白蚊噬咬得千疮百孔,泛着幽灵般的绿光,密密麻麻的像粪坑中蠕动的蛆,让人头皮发麻。

几人中有一人胆大,从地上捡起一丫树枝,轻挑尸骨,猛然间,零散的尸骨"倏"的一声串联起来,头颅随着上身,突然坐起来,这突来的震动惊吓了白蚊,"嗡"的一声,遮天蔽日的向坟墓外飞出。"妈呀",三人吓得魂不守舍,夺路而逃。

我俩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王队长,王队长继续说:"我也不信有鬼,是他们来队上亲口告诉我的,想喊我们队上派人共同去察看,说话的时候,那几个还面容惊恐。我未答复,心想,肯定是编造的,况且,人死为大,能去惊扰吗,活该"。

这等奇事,迅速传遍整个苗寨。人们深信不疑,女妈就是养蛊、放蛊、收蛊的异人。

那年气温偏低,两季稻九月底才收割,打完谷子,晒干后,每户人家的将谷子送到大队部,经过风谷机后交公粮,剩下的,就是农民当年的口粮。

黄昏时分,人们交完了公粮,纷纷回家了,王队长一个人守在风谷机旁,等女妈来交公粮。她不会人多的时候来,宁愿成另类,人们也不愿跟她在一起,怕中蛊毒。

远远的,王队长看见女妈推着木制小车,上面载着谷子,来了。

王队长热情的招呼她,帮她搬下谷子,倒在风谷机上方的斗里,迅速摇动风谷轮,开始风谷。

本来要"风"两遍的,见时间晚了,王队长用了点力,加速了风轮,就一遍得了。眼看就要风完了,王队长笑着说,今年交完公粮,余下的,你够吃吗?女妈正弯着腰捡拾吹落在风谷机旁的饱满谷子,听见王队长问话,一抬头,刚想回答,熟料,乌黑的长发随风卷入了风机。

女妈"唉呀"的叫了一声,王队长想控制住手柄,但在这一瞬间来不及了。长发随风机卷入机内,蓦然间,他发现女妈双手捂头,一脸惊慌,王队长心想,出大事了,再一看,女妈捂住的是一颗光光的脑袋。他恍然大悟,原来女妈是光头,飘飘长发是头套而已。

小莉瞪圆眸子,喃喃自语,原来,原来她半夜梳理的是头套。

王队长继续说,他从风谷机里取出头套,质问女妈,这是怎么回事,女妈泪如雨下,说道,那年大病后,头发完全脱落,但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她丈夫为她梳头的恩爱场面,如今青丝全无,假如还有灵魂的话,假如天上的"慕侠"看得见的话,他该是多么痛楚啊。

于是,女妈用棕丝编织个头套里,又将脱落的头发收集起来,编织上去,套在头上,一照镜子,她又回到了从前。

她丈夫是那年7月31周一坠崖的,又是8月16日周三发现的尸体的,所以,女妈每周一、三都拿出头套,夜阑人静时,梳理一番,一边梳理,一边回忆过去的时光,几年来从未间断。

说完,女妈跪下,求王队长将头套还给她,并要央求不要这些透露出去。女人都爱美,女巫也一样吧,王队长点点头,就给她了。

酒喝完了,烟抽光了,茶洗白了,王队长的故事也讲完了,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本书来递给我,说,这就是那本《巫蛊互易》,你俩有文化,拿回去看看吧,看完就还给女妈,我是守信用的。

我慎重地接过书,小心装好,谢过王队长,和小莉一道走出了小酒馆。返回的路上,小莉的心情格外轻松,她笑嘻嘻的对我说,姐,天下哪有鬼嘛,自己吓自己,女妈也怪可怜的,女人光头有啥呢,尼姑就这样嘛。

可是我却有别样的想法,我说,假如我是女妈,假如所有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呢?

小莉回答,我早就想过,她不该爱上刘慕侠,更不该结婚。我吃惊的看着她,小莉更得意了又说,姐,女妈要是嫁给王队长会怎样呢?

我笑了,说,小莉你也真敢想,干脆嫁造反派得了。哈哈哈,我俩都大笑起来,步伐越发轻快了。

但是,女妈究竟应该嫁谁呢,这个问题,却在我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其实,这个问题是问我自己,追求爱情,为真爱奋不顾身,值得吗,有错吗。

回到住处,女妈已经睡了,我俩点燃一盏煤油灯,借助微弱光线迫不及待地阅读起这本历经百般磨难的《巫蛊互易》。

打开书,前面有个引子,刘老师译文的潇洒笔迹跃然纸上,顿时就把我俩吸引住了,"巫蛊同源,互易者,明理互变也。盖因上古蚩尤悯众生而述,苗父继而成文。三流九教,众生平等,沦落天涯,传此技而谋生"…

我明白了一些,原来苗族先祖本着众生平等的理念,将巫蛊之术传给社会底层人员,使他们有一技之长,好谋口饭吃。

再往下,书中记载了具体的养蛊、制蛊方法。养蛊简单,就是五种毒虫放在一起,因生性残暴,饥饿后相互蚕食,最后剩下的即为养好的蛊。又因蛇、蝎相斗易亡,所谓剩下的,多为寄生类动物,如铁线虫、蚂蟥一类。

然后制蛊,方法大同小异,其中一法:白须龙(3两)、半眼珠(5钱)、孔雀豆(5两)、飞龙掌血(9两),切碎后放入瓦罐,蝎子(13两)、五步蛇头(5个)丶蟾蜍皮(7张)、毒蛊若干,捣烂后一并放入瓦罐搅拌,加用红铅及童尿,密封入土埋藏49天后取出,加入白酒,熬制成膏状,再入土49天,念密咒后,取出即成。此乃阴毒,施人内关穴,该穴通阴维脉,蛊毒由阴入阳,由阳散表,没不中者。

另附解药:岗梅(4两)、鸡屎果(2斤)、鸭脚木(8两)、白茅(6两),熬制后加白鹅鲜血,混合后服用。

两个夜晚的阅读,使我渐渐地明白了,所谓巫蛊之术,就是放毒与解毒,只是过程之中还夹杂了些傩戏、祭祀、咒符等烘托气氛或心理暗示的把戏。苗人一般是男人传巫,女人传蛊,既都有口饭吃,又互不交叉,保持神秘。所以书上说"互易者,明理互变也"。

书中还记载了一些机巧运搬之术,我对那天王队长说的红卫兵掘墓时发生的奇事很是不解,遂认真阅读,篇章中,专辟一段详解:"将牛筋浸桐油后,反复晾晒、拉伸,使之松紧自如。再取雄磺、白石英、紫石英、石乳、石脂碾碎成细粉与牛筋混合,加盐渍之,此牛筋如是之后,防腐防虫。用制后牛筋将人骨串联,头腔巧设一机关,若遇外力,机关必发,牛筋收紧,骨遂成坐状"…

我和小莉面面相觑,沉积在心的诸多疑惑,如拨翳见日,豁然开朗。星期三很快又来到,夜晚,吹熄煤油灯后,我心里还是有一丝恐惧,小莉很乐观,她像是盼着这天到来似的,用她的话来说,是想看女妈深情的表演。

晚上,房外狂风大作,后半夜一切都安静了,月亮照例出现在女妈那间屋的小窗户上,我们知道"戏"要上演了。可能是提前知晓了整个情节,我俩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候,心里却无一丝惧怕。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黑影从对门的床上坐了起来,隐约从身旁拿起头套,慢慢地伸出蚊帐外,抖落了两下,另一只手拿着桃木梳从头顶往下,反复梳理,那么纯熟,那么轻柔,可以想象,此刻的女妈是多么想念她的"慕侠"。

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黑发三尺许,思君独梳妆。

我俩正悲叹造化弄人,冷不丁,女妈将手持的头套转了个向,突然,我俩清楚看见头套里不是空的,是个骷髅头,对,是白骨的头,前额突出,眼眶深陷,眼洞漆黑,鼻骨上仅剩朝天两个窟窿。我俩不敢出声,更不敢再看,全身哆嗦着钻进了被窝。又是一个无眠之夜,生活比想象的更意外,现实比书本上的更复杂。

第二天,我俩急忙去大队部找到王队长说明昨夜情况,王队长听完后说,你俩能确定没有看错?绝对没有看错,我俩异口同声的回答,王队长又自言自语说,女妈怎么也不可能为养蛊去盗墓吧,怪了。王队长陷入了沉思。

小莉看王队长不说话,急了,就说,这女妈也太吓人,巫婆难道连死人也不放过。我也跟着说,乍敢回去睡觉嘛,人鬼有别,阴阳分界,现在全乱了。

王队长看了我们一眼,表情严肃的说:"这几天你俩一切照常,我派一个民兵在你们门外值班,如果有事,你们就大声喊,如果没事,下周一,我就到你们那儿去,我倒要见识下这女妈的夜半梳头,若真闹鬼,我就扮钟馗,当场捉鬼"。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晚上一切正常,相安无事。

周一晚上,我和小莉合衣而卧,刚过12点,小莉借故出门小解,回来进门的一瞬间,王队长紧随其后,躲进了我们房门背后。

王队长今天是有备而来的,一早起床,他先洗了澡,然后去寨子里祠堂给先祖上香乞求保祐,完毕后刚跨出宗祠的门,迎面碰上一个乞讨要饭的花子,王队长想今晚要捉鬼,施舍些钱财可能顺利些,便将随身仅有的五斤全国粮票给了他,转身要走,被花子叫住了。

他说我不乞讨的,是做买卖的。王队长这才细看,发现这花子的手中果然有些物件,都用红绳串起的,有铜钱、金刚结、小玉佛、木雕如意、护心镜等,花子又说了,请施主挑选一样吧。王队长没多想,随手拿了一样,恰好是护心镜,顺手揣进中山装左边的上衣口袋,心想,这里护心,笑了笑,走了。

中午时分,王队长把我与小莉叫到队上,拿出了四只手电筒,说,你们两个一人拿两只,今晚跟随我,只要闹鬼,我就上前捉拿,你们四只手电简就一齐照女妈的脸,鬼怕光啊。

我说,女妈懂得施蛊,队长还是小心。王队长笑了笑说:"我早已备好雨靴、两衣,口罩也染成了黑色,放心吧"。

我暗自佩服王队长的果敢与机智,在举目无亲的苗寨,在困顿、惊恐与迷茫中,能遇见王队长这样有善心能助人的侠士,真是上天的眷顾。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我听见村里的狗叫了两声,大家振着起了精神,终于,熟悉的一幕出现了。

女妈手拿头套,背对我们开始梳理起长发。一下,二下,三下,我默数着,心都提上嗓子眼儿了,当我数到"十"的时候,女妈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仿佛在端详手中的东西,突然,头套转了过来,一个阴森恐怖的头骨立刻跃入眼帘。

王队长从门后,一个健步冲了上去,我俩也紧跟,齐刷刷的四股手电光直射女妈的脸。

只见王队长一把抓过戴着发套的骷髅,女妈狂叫一声,伸出一只长长的干枯的手,像魔爪一样猛抓王队长脸面,另一只手则从枕头下拿出明晃晃的剪刀,朝王队长心脏猛刺过来。王队长用手抓女妈的左手腕,不料前胸却被剪刀刺中。

小莉大叫一声,将两只手电筒砸向女妈,同时勇敢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女妈持剪的右手,和队长一起,合力将女妈掀翻在地。

女妈还想反抗,王队长快速摘下口罩,厉声喝道:"仡徕姆,你干啥”!听见声音,女妈明白了,这个蒙面人是王队长,顿时失去了反抗,蜷缩在房屋角落,嚎啕大哭起来。

小莉撕开女妈的蚊帐,去捡刚才砸向她掉在床上的手电筒,不经意间,她发现女妈的枕头边似乎还睡着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中山装,蓝裤子。

小莉用手一摸,好像空空的,她抓住衣裳的胸口向上猛然一用力,口中大喊"搞什么名堂"!

"哗啦啦"一阵声响,没料到,中山装和蓝色裤子是缝在一起的,在这用力的瞬间有东西从袖口、裤腿掉了出来,定晴一看,天呐,从衣裤中抖落出的竟是一堆白骨。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我俩木讷望着王队长,女妈把头埋地更深,屋里静得出奇。往日也怕过,喊过,哭过,闹过,当这一切都失效后,就剩绝望的安静了。

我突然想起刚才王队长胸口中的刀伤,赶忙上前察看,王队长这才想起,往胸口一看,剪刀透过雨衣恰好扎在护心镜上,自己未受一点伤害。脑海中突然闪现那个乞丐。

他不敢多想,定了定神,然后问,仡徕姆,哪来的尸骨?女妈平时敬重王队长又心存感激,低声说道,是"慕侠"的。

原来,女妈早料到红卫兵绝不会善罢甘休。报复她,她不怕,有巫蛊之术一技在身,她怕这些流氓再度加害她丈夫,就悄悄的将丈夫的尸骨移至床上,穿戴整齐后,这几年就一直躺在枕边,每周一、三夜晚,她就将头套戴在丈夫的头骨上,深情地梳理一番。

她又找来些杂木,按人骨模型一一复制,然后照书中所说,用鸡粪浇淋,如是几番,等木制骨骼染上菌落后,用牛筋串联成人形。

《巫蛊互易》书中记载,染菌杂木必引白蚊筑巢、啃食。繁殖后成了四脚蛇的饵料,羽毛白蚁又招惹蝙蝠捕食。如此,一个微型生物链形成。

女妈讲完后,如释重负般的长长舒了口气,也怪,整个阴沉的脸在此刻有了阳气。所谓密秘,也是压在心头的石头,搬出来,就腾空了心胸。正所谓,虚心真气驻,空屋自生光。

天色渐亮,王队长叫女妈用中山装衣裤依旧包裹好尸骨,然后问,这些东西如何处理呢,小莉说,不如放回墓里。

我说,这样不妥,一来墓中毒虫甚多,现在放入难免不被啃食,对逝者不敬,二来骨肉难离,既然峒河水带走了刘老师的血肉,不如再将尸骨带走,也好合并一处,择吉日举行个水葬如何。

大家商议一番,都觉得可行。女妈说,事不宜迟,周三就是"慕侠"祭日,两天后就举行水葬吧。王队长也说,行,周三来先清理坟墓再进行水葬,人不宜多,就我们四人。

周三早晨,我俩和女妈第一次一块起床、盥洗、梳妆,刚吃完早饭,王队长就来了,他拿着一只盛满煤油的塑料小桶,进门就说,我们今天就用火烧掉过去吧。女妈也懂了王队长的意思说,我正琢磨,这么多的毒虫该怎么办,火烧可行。

我们四人来到墓前,将顶上石板搬开一个缝隙,将撬棍插入,刘队长对着缝隙灌上煤油,然后叫我们退后,他引燃一根树枝,把它丢入墓穴,同时用力撬开墓顶的石板。

火焰腾空而起,给这个阴暗的角落带来了久违的光芒、热量与激情,仿佛是向旧生活告别,我们三人相拥,笑着,哭着。

火焰熄灭,我们将墓石还原,女妈拿着一个木盆,大家向悬崖下的峒河边走去。

一路上,女妈问我俩生活还习惯吗,有什么困难吗,我俩笑出声来说,没有了。

这时,小莉的问题又来了,她说,女妈,那晚上我俩都是听见了鬼敲门,开门后什么都没有,那是什么呢?女妈低下头笑了,我第一次看见她害羞似的笑,脸色虽不好,但完全没有了狰狞的面容。她说,什么鬼,那天晚上,我趁黑出门,在门上洒上事先准备好的鳝鱼血,半小时后,蚊虫闻腥而至,爬附在门上吃血,这样又引来墓中蝙蝠,撞门食虫。

我和小莉相互看了一眼,心里虽然也知道肯定不是鬼,但没料到结果会如此简单甚至荒唐。世上哪有鬼啊,但这世上被逼成鬼的人,却天天都有。说话间,我们走到了河边。

夏日的峒河,今天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水声呜咽,阳光下悬崖峭壁投射的阴影笼罩着河面,远方波光粼粼,偶尔有雀鸟机灵地穿梭在水面,我忽然觉得,今天峒河的碧波像极了女妈那卷柔顺的长发,刘老师会安睡的。

女妈将尸骨用那件连裤中山装包裹好,放在木盆里,又在地里找来一个野果,切成两半,压在衣服上。面对风平浪静的峒河点燃香后,我们在心里默念了些安息、祝福的话说后,依次将香插在了野果上。

我也面对亡灵,上香,乞求亡灵安息,愿女妈有个光明的前程,苗家文化永远传承。猛然间,我想起《巫蛊互易》这本书,今天是特地带来了的。于是,从怀中取出,双手递给女妈说:“这是队长还你的,物归原主”。

女妈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书,随即哭出声来,“扑通"一声跪在王队长面前,她知道,过去的年月要保存这样一本书,需要承担天大的风险。

王队长把女妈扶起来,大家站成一排,默哀、三鞠躬后,女妈将木盆缓缓地推进了河里,嘴里喃喃絮语,如泣如诉:

                  风急水湍

                  奸佞当道

                  君身已逝

                  善恶有报

                  濯兮涤兮

                  峒河知晓

                  载之覆之

                  怎会了了

                  乌发尚存

                  木梳在旁

                  夜半思君

                  泪流两行

                  既见奇书

                  云胡不喜

                  眉批疏注

                  阴阳互望

                  红袖添香

                  露湿衣裳

                  君虽远去

                  魂归家乡

                  妾心已至

                  水的中央

                  …

我们站立河岸,目送着香烟袅袅的木盆,顺流而下,越过险滩,拐个弯,不见了影踪。

(故事完)            2018 年11 月30日  熊呆瓜写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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