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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娜女士，本换肢手术存在极大的风险，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你确定要进行吗？”
手术台旁，手持手术刀的“高端整形”医生面无表情地问道。
医生身旁的冷藏箱里保存着的，不是人体内脏，而是从意外死亡的年轻女人身上取下的一双完整的腿。
苏娜内心难免有些恐惧，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很大的原因是这嘴角是提过的，不允许她做其他表情了。
她已经整过无数次容，但是换肢，这是第一次。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夕阳把整个偏远山庄洗得发红，微风带来的炊烟夹杂着人家的滋味，满山的脆果让孩童流连忘返，引来父母的声声呼唤……
苏娜也曾是其中的孩童，不过，那个时候，她叫王翠环，所有亲人都叫她小环。苏娜只不过是小环的一副尚未腐烂的躯体罢了。
小环有着明亮的双眼 ，一笑起来就眯缝成了月牙。
跟一样其他的乡村小孩，小环皮肤黝黑，也透出几分孩童特有的红润，两颊的雀斑让她显得特别。
小环的奶奶以前是初中的教师，家里有许多藏书，在那个小山庄里，尚且算是“书香门第”。
书本就是她家里最大的财富了，无论是物质价值，还是精神价值。
从上小学开始，小环就开始读着奶奶那些厚厚的书本，别人眼中晦涩难懂的文字在她看来，却灵动而迷人。
小环最喜欢的作家是三毛，喜欢她的文字，还有她刚柔并济的有趣灵魂。
“如果有来生，要变成一颗树”，小环想变成门前的梧桐树，因为她读到过“栽得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她从未见过有凤凰停留在门前的梧桐树上，会不会，只有梧桐树才看得见？
小学那节关于“梦想”的课堂上，小环坚定地回答：“我要当一名作家，一名笔名叫做梧桐树`写遍江山的作家，一名像三毛一样酷的作家！”
她努力学习，遍览群书，体现出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
青春期到来，小环开始变得浮躁，不再喜欢“浪费时间”在那些百无一用的书籍上。
她开始意识到文字的虚假，觉得有趣的灵魂不值钱，物质才是现实，也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外貌上。
她愈发觉得自己丑陋，满脸雀斑，还有令自己厌恶的单眼皮和高颚骨。她不觉得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倒是让她受到不少嘲笑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当别人的保姆。”
“像你这种人，只会死读书，没点前途。”
“你看某某的女儿没读几年书，嫁了个有钱人，吃香喝辣，那才叫福气。”
……
最让她怄气的是，在学校里，总会有人欺凌她。
因为不喜欢造反，喜欢独处，小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常常有人对她恶作剧，藏她书包，绊倒她，把一盆洗黑板的污水泼向她。
因为脸上的雀斑，小环多了个外号——“雀斑女王”。
那阵子，小环收到了一封情书，看完她却只想大哭，这准又是对她的整蛊。署名是班里的小胖墩，他也是常常受到欺凌。
小环没想到，就连他都要参与对自己的欺凌。
“我喜欢你，你是那么可爱，就连黝黑的脸上的雀斑都很可爱。”小环记得最清的是这句话，这不就是对她外貌的嘲笑。
初二那年，小环受到的欺凌已经到了无法取缔的程度。
在女厕中被群殴后的血泪相融中，小环决定，退学，去远方，要暴富，要成为这些女生羡慕的人。
她觉得，她卑微的身世背景会毁了她的前程。
她抛下了所有拥有的东西，亲人朋友甚至姓名，带上了自己多年存的一点积蓄，只要能去足够远的地方，哪怕流浪也可以。何况少女这个身份，就足以让我不饿肚子了，小环想。
因为没有身份证，小环只能换乘一辆辆大巴车。
一路上这么颠簸，跋山涉水，是为了变得更“好”，小环时刻提醒自己。
从现在开始，你叫苏娜，你没有家乡，你没有人爱，小环看到了车窗中自己悲伤的表情，想起漫山遍野，忍不住落泪。
2
苏娜躺在床上兴奋地数着钱。
“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可以割双眼皮了。”她眼里放着光。
这些钱怎么来的，苏娜已经不在意了。
1年了，传销也做过，洗碗工清洁工也做过，隔三岔五地饿肚子，最后她发现，出卖肉体，钱来得最快了。
整容后变得美丽，人生一定会像开了挂一样。“善良没用，你得漂亮”这是苏娜的座右铭。
她为此忍受地下室的湿臭，忍受油腻的地中海们，忍受晾了四天还是没干的衣服，忍受一切从拼DD上买的东西。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小山庄，乡村旁那天绵延的小河流。却不曾想起那个时候坚强可爱的小环。
一个月后，苏娜终于凑齐了割双眼皮的费用。
她拿起镜子，最后看着自己的眯缝眼，那双早就没有星河的眼睛，“再见，丑八怪”。
苏娜割了欧式双眼皮，顺道开了眼角，花了几近所有的积蓄，就为了平添两道毫无美感的疤。
可是她照着镜子，却十分想哭，她终于摆脱了一点点丑陋。
“我的鼻子好像太塌了，配不起我的欧式双眼皮啊！”苏娜又多了个小目标——攒钱隆鼻。她继续做着污秽的工作，只要她变得漂亮了，总有一天可以摆脱不幸的，她还是这样坚信。
等到有足够的积蓄，她又去隆鼻，用耳屏的软骨把鼻梁垫得奇高。
侧面看起来，就好像额头和鼻梁是一条直线下来的，跟阿凡达甚是相似。
而苏娜觉得自己这样子很洋气，就跟“苏娜”这个名字一样。
更让她欣喜的是，这刚好迎合了“客户”的审美，她攒整容基金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她也终于租上了一间比较像样的房子。
无奈整容是个无底洞，越整就越觉得其他部位不协调，就越是想继续下去。
苏娜就是这样，整容成瘾。毕竟她也没有梦想，变美就是她心目当中最崇高的追求了。
有了欧式双眼皮和高鼻梁，苏娜觉得自己的嘴唇太薄了，不够性感，就去丰唇。
再后来，额头看起来平平的，跟立体的五官格格不入，于是抽出腿部的脂肪，填充在额头里；脸太大了，再好看的五官也浪费了，于是去削骨磨皮，硬生生削成了蛇精脸；胸部好像不够丰满，女人味不够，于是手术塞入两块硅胶，看起来就像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她还去钻了两个酒窝，提了嘴角，这样就算内心哀伤，也能保持微笑，她厌恶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在车窗中看到的自己。
苏娜以她的假面和夸张的三围征服了很多男人，她已经无需再通过暗无天日地接客来赚钱，自然有人会给她钱。
她为自己的选择感到自豪。
走上整容的道路5年，苏娜的整张脸可以说没有一寸是受之父母的。
都靠医术拼凑了这么张脸，只要一有钱，她还是会继续“调整”她的脸。
3
苏娜感受到，整容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她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整容友人她们有共同的目标——变美，暴富，但是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她们有着孪生姐妹般的僵硬的脸。
在她们的合照里，总是千篇一律的蛇精脸，能带点新鲜感的，也许只有颜色不同的美瞳了。
她们之中的某一个去了高端消费会所，会拍很多照片，发到群里，姐妹们就可以发朋友圈。
她们还会约着一起去网红店，点一杯奶茶就拍一下午的合照。讨论谁的干爹更有“疼惜”自己……
为了打造“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人设，她们决定去书店逛，拍下背影。
那是苏娜离家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触碰书籍。这一群人里，可能也只有苏娜真正地读过一本书。
书架上，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尤其显眼。“没有一样东西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那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吧”，苏娜读遍三毛的书，听过许多道理，仍把生活过成了自己看不起的样子。
她竟然泛起了许久都没有过的哀伤。
这条路回不了头了，苏娜告诉自己。
那个善良纯洁且努力的小环早就死亡了，倒是那份懦弱，还停留在她身上。
这些年来，苏娜没少做坏事，拆散别人的家庭`原配打小三的戏码常常在她身上发生。
而她也一直是被打得浑身挠痕的小三。
她深怕有一天，会被打到横尸街头，更怕脸上的假体被打坏了——比起死亡，她更害怕变丑。
她受够了，那些男人给她的金钱可以让她锦衣玉食。她现在想要的是，万众瞩目 ，做一个不折不扣的万人迷。
苏娜一直都是黑户，她只要辗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就可以甩掉以前的黑历史，给自己编造一个新的身世背景。
这一次，她决定转型成一个性感唱播。
如她所料，虽然五音不全，还是收获一大批粉丝。这肯定要归功于她的低胸背心。
“主播唱得太好了，肯定是专业学过的！”
“声音好甜！”
“太可爱了，网恋吗，小姐姐？”
……
她还发现了一个商业玄机，她穿得越少，宅男刷的礼物就越多。
靠出镜就可以赚这么多钱，比起以前被乱拳揍，真是简单多了。
让苏娜震惊的是，榜首一直是“h先生”，并且他的贡献值不是榜二能比的。
这个人从来没有发过言，只是一直窥屏送礼物,苏娜非常好奇，于是主动跟他联系。
她发现，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灵魂，虽然不曾见过面，却觉得非常熟悉。
他是一名皮肤医生，阅读和健身，也是他的日常。他说，偶然在微博里点进了苏娜直播的推送。
看到了一副假面，但是她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很多，他怀念这个声音。
苏娜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也展现出小环时代的少女心，这是苏娜第一次，真心想要跟一个人共度余生……
苏娜仔细地观摩着镜子里的自己，欧式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巴掌大的锥子脸，还有夸张迷人的三围……
她还是觉得自己长得不够洋气，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了！”苏娜终于看出来了，“我的腿又短又粗，这肯定影响了我的整体形象！”
其实苏娜并不矮，一米六的个，体重也就刚好三位数。
可是她还是执迷不悟——她想要变得完美，然后再和h先生见面。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是想要得到真爱。
4
苏娜躺在手术台上，医生象征性地询问她是否继续进行手术。
这个手术过后，苏娜就真的成了个“拼接人”了。
苏娜想起以后踩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腿走路，不禁心里发毛，可是另一个想法在跟她斗争着，那就是用最完美的躯体去见h先生。
在那煎熬的1分钟里，苏娜仿佛走马观花般看到了自己走过的人生。
对未来充满希望，努力且可爱的童年时期；浮躁懦弱痛苦的青春期；毫无底线且虚伪的现在……
她被爱过吗？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想起门口用针线缝制衣服的母亲，想起骑着自行车载她到处逛的父亲，想起一个个疼爱她的亲人。
最后，一封情书浮现在脑海里。
“古老的河流在你的眼中流淌，冲刷掉河岸边的尘与土。虽然你的眼睛不大，却装满我少年帝国的星河……我喜欢你，你是那么可爱，就脸黝黑的脸上的雀斑都那么可爱,我长得胖胖的，不好看，但是我很想保护你。
把自己变强，然后保护你，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苏娜突然大哭，以前的自己怎么那么傻，少年只是不怎么会表达，但确确实实真诚地写出了内心的想法。为什么自己把别人给的糖当成了刀，还反插一刀？为什么不为爱她的人坚强点，勇敢点？
她坐了起来，满脸泪水跑出黑诊所，明明很想哭，这该死的嘴角却还是向上的。
这一刻，她终于想家了。
但是她也想跟h先生见个面。
她终于把h先生约出来了。h先生长得真是清秀啊，苏娜莫名在他深邃的眼中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苏娜，你的声音真的很像她，她是个很可爱很天真很美好的女孩子。不过……”
h先生突然哽咽，“她失踪了，快10年了。我还是很喜欢她，我当年如果可以勇敢点，站出来保护她，也许就不会有这种后果了。”
苏娜心里一震，“h先生，你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她叫什么不重要了，可能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只想告诉她，我一直都想念着她，她星河般的目光，笑起来如月牙的眼睛，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她，她脸上的……脸上的雀斑也很可爱。”
听到这里，苏娜站了起来，“告诉我，她的名字！”
“王翠环”h先生眼里闪着泪花，“小环。这也是我叫h先生的原因。
我谢谢你，你的声音让感觉她还在。但是，仅此而已。”
h先生起身离开，头也不回。
苏娜站在原地，无声地留着泪，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劫后余生遇到了儿时温柔的人，可是自己却连道明身份的权力都没有了。
自己已经污秽的灵魂与躯体，怎么配得上和先生来往。
已经见到h先生，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去把身上所有可以取出的假体都取出来，她也知道，即使这样做，也无法回到从前，也无法变成小环。
她拿起了笔，进行一场遥遥无期的救赎。
“《没有凤凰的梧桐树》，笔者：王小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