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地名多为化名。
大学四年,我和马晓愈同班同寝。作为班级团支书,她认真负责又不失创意,大二时,她给班里每个人发了一个信封和一张漂亮信纸,让我们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之后寄存在她那里,大四毕业前再交还给大家,权当她是一个慢邮筒。神经大条起来,她比谁都放得开。爬泰山时,她能一步一台阶地吼出跑调十万八千里的歌;公园里碰见小孩,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做出各种谄媚的笑脸,甚至有过把小baby吓哭的经历。
大家眼里的马晓愈是一个元气加油站和靠谱好青年,她身上总有一股能让人安心的力量,做什么事情有她在,就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班里很多人都叫她小马哥,为了圆她想要变白的梦想,我叫她白马。
大四毕业后,马晓愈在河南洛阳找到了一份化工设计院的工作,以传统眼光来看,这对于学化工的女生来说算是一个不错的就业出路。但工作也是有脾性的,人与工作就像星座一样讲究配对,有的是天生一对,也有的势同水火。不幸的是,马晓愈和化工工艺工程师助理这个岗位就属于后者,二者之间的匹配度可能不超过10%。频频爆出的化工厂泄露、爆炸等安全事故,让本就对专业能力不自信的她愈加担惊受怕。每次在设计图纸上签字时她都觉得下笔似有千斤重,夜晚频频造访的噩梦让她深受其扰……
2017夏的洛阳燥热异常,马晓愈的心里也颇不平静。
有一天,当她说要辞掉工作,去参加MLC支教项目时,我毫不惊讶。因为,这就是她,这才是她。支教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满腔热情仍然像大一暑假的我们组队去甘肃会宁支教时一样高涨。她深知,这应当是一个孤独而危险的决定,并且充当了检验她与外界关系试金石的角色。
“在当今世界上,谁要活着并且一辈子十分快活,不要低级娱乐而要真正的欢乐,不要钱而要灵魂,不要忙碌钻营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场作戏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这个漂亮的世界可不是这种人的家乡。”
反正,异乡人也不是当了一两天了。终于,在6月底的一天,她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A4纸,娓娓道来,有理有据地细数了自己的N条辞职理由,并对公司前辈的栽培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当兴奋紧张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去递交辞呈时,却发现,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还要坎坷数倍。将近两个小时的面谈,逻辑思维强大的理工科男老板每每抓住马晓愈的弱点,几乎要突破她的心理防线。好心的前辈纷纷发来消息询问情况,然后居高临下的旁观:你自己想清楚。一哄而散之后,是耐人寻味的现实的巨大吸力。
父母、亲戚、老板和同事的连番轰炸,无疑使马晓愈更加清楚地听到了内心的声音。“需要对你的决定负责的是你自己,而不是那些对你做出评判的人。”所幸,在马晓愈的耐心开导下,父母好歹总算是她的半个支持者了。
壹 “严肃焦虑,忙碌活泼”
火车穿山,一个个鼓起来的小山包,“好想拿个大锤子站在高处,挨个敲一敲。”马晓愈形容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喀斯特地貌时的心情。
2017年7月15日,马晓愈随同期约200名未来支教老师到达广西百色,开始了为期五周的培训和考核。有考核就意味着要面对淘汰和退出的可能,考核通过后,才能够分配支教学校,正式成为支教老师。“严肃焦虑,忙碌活泼”,这是马晓愈对培训考核期的总结。培训课程排得很满,让人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来用。前两周的时间里,这些准支教老师们每天要进行长时间的线上线下学习,还要面临各种deadline的追赶,其紧张程度可见一斑。
这个体量巨大的项目需要规模与之相匹配的幕后工作人员来支撑,因此,忙碌的绝不仅仅是这些将要去往广西、甘肃、广东以及福建四个省份的未来支教老师,还有80多名工作人员。在当地一个高中校园里,大家同吃同住同行,加上紧张忙碌的节奏,似乎重返高中时代。
尤其是,支教老师里不乏一些——或者说大部分都是一些——带着高中时代孩子气的浪漫主义者。“我喜欢孩子,我也喜欢看星星,支教正好满足了我的两个喜欢,所以我来了。”培训期间,一个支教老师如此说道。而马晓愈最喜欢的,除了夜晚的星星外,还有白天的好空气。
接下来的两周,MLC项目联合百色的一所小学开展了暑期夏令营,每天上午,这200多位准教师们都要去给900多名小朋友上课,而项目工作人员和培训主管们则坐在台下听课。教室如一片良田沃野,那些孩子们无疑是自然的馈赠,“在我的想象中,似乎能够听见他们茁壮成长的声音。”
培训的最后一周,MLC项目老师们迎来了一群意外来客。一个教室被当作临时化妆室,隔离霜、粉底液、修容、口红、化妆棉、化妆刷等铺满桌面;另一个教室被布置成了摄影棚,搭起了白色幕布和反光板,项目老师们或两腿叉开站立,或以手扶额,或身体微侧……几小时后,他们将成为上海天真蓝团队镜头里千人千面的鲜活人像,这是MLC项目考核考试前的半身像任务。
成功解锁半身像任务后,马晓愈盯着摄影团队电脑屏幕上的自己,幡然回忆起,上周夏令营结束时,几个小女孩对她说:“小马老师,你知道为什么你脸那么方吗?”“我……我脸方吗?”马晓愈心虚地问。小女孩天真无邪地回答说:“因为你一笑你的脸就很大……所以是你笑太多了!”想到这里,刚要放声大笑的马晓愈突然刹住车,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表情,又眉头紧锁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
作为一个立志于推进中国教育资源均衡化发展的非盈利机构,MLC应该大力渴求人才才对,最后真的会刷人吗?带着这个疑问,我咨询了马晓愈。她告诉我,培训期间,大约有10个人在这场双向选择中败下阵来或自动离开。比如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大哥,本以为支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状态,谁知道比之前工作还要累,便自动退出了。
8月18日,马晓愈终于收到了MLC项目的暑期学院结业证书,培训结束,考核顺利通过。她给两年后的自己写了一封信,“有点矫情”,马晓愈说,不过两年后的她若在场,可能不会同意这个说法吧。矫情,只是对彻底理想主义的一种自嘲罢了。
培训到达尾声,终于要和百色说再见了。亚热带季风气候为这里带来了充沛的雨和热,这对于习惯了干燥气候的河南姑娘马晓愈来说,无异于一场漫长的温柔折磨。马晓愈在8月19日的朋友圈里写到,‘我们在很多时候,都不尽人意。但又不经意间,让人热泪盈眶。’而这一天,是她离开百色的日子。
贰 初到香蕉园深处
8月29日,马晓愈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动态:“终于进村了。未来两年,香蕉园深处。”
地点显示为南宁市隆安县那桐镇F村小学,这将是未来两年牵动马晓愈所有神经的地方。周边都是绚烂的喀斯特地貌,唯独这里一马平川。学校被一大片茂盛的香蕉园包围,虽然园有所属,但是每年仍有很多香蕉熟烂在地里。这里的村民大多将土地租给了周边的大公司,净挣土地周转费。
这里不属于山区,没有留守儿童,不算贫穷,甚至还有一个由壹基金捐建的标准篮球场,这一切与马晓愈的想象大相径庭。刚刚得知这所学校的基础硬件设施和住宿条件之后,她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地方需要支教吗?
相比之下,其他队友分配到的项目学校条件则艰苦得多。百色有一个接壤越南的县,支教老师到达的第一周,停了七天电,断电简直就像砍断了现代人的手足一样,大家只能在夜幕中沉沉睡去,伴着晨光微曦醒来……去年有一个广西的支教老师,一年换了三次住所,第一次住的小屋,某次上完课之后推门进去,真正是豁然开朗,直接能看到天空——房顶掉下来啦。而学校给马晓愈分配的住所却是崭新的,窗明几净,厨房的柜子还散发着新鲜的水泥味……
满腹狐疑的马晓愈经多方探查,才了解到,由于F村小学长期缺乏师资力量,加上周围风气不好,缺乏有效引导,导致孩子们越来越像脱缰的野马,和老师校长打架不在话下,甚至在女老师第一天上课时往讲台上偷偷放玩具蛇……
缺老师是整个广西省农村学校的现状,况且隆安县还属于国家级贫困县。这里究竟缺老师缺到什么程度呢?那桐镇上另一所小学,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共100多名学生,MLC项目老师到来之前,这所学校有校长1名,校长夫人1名,老师1名,共计3名教职工。
项目主管开导马晓愈,不止是那些人们传统想象中的偏远山区,像F村小学这种城乡结合部,虽然硬件设施一应俱全,但孩子们容易受到移动端网络的信息冲击,加之多数家长缺乏正确引导的能力,导致这些孩子容易脱离正轨,这样的地区同样值得被开发为支教点。至此,马晓愈才完全放下心结,她需要确信,自己满腔的使命感不会被肆意挥霍。
满眼灰色石头和玉米的山区学校需要支教,香蕉园深处的城乡结合部同样需要支教,马晓愈告诉自己。
叁 从翩翩白马到愤怒的公鸡
早6点半起床,晚12点就寝,这是马晓愈支教生活的作息。一个月下来,马晓愈形容她整个人的状态只有一个字,“虚”。她笑称,每天上完课之后,就是下图的状态。▼
中元节,按照当地习俗,学校放假3天。深夜聊天,她发来一段《如果有来生》的清唱,“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是了,是她惯有的清亮而又坚定的嗓音,我放下心来。第二天就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她说有很多课要备,还有一些项目文件资料要整理。
我给她发去一句晚安词:祝你有无穷的精力来对付那帮小天使小魔鬼们。
马晓愈负责二年级的数学和美术,共两个班,每班40人,还兼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看到马晓愈一周的课表,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她所说的“上课,要被榨干了”的感觉:5节数学早自习(马晓愈都拿来直接上数学课)+14节数学课+2节美术课+3节班主任课(课表上显示为食育劳动课)+偶尔上一些思想品德和体育课,周三到周五上副科没有老师管时,她也会去看班。
刚接手106班班主任工作的时候,马晓愈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做了班规,第二天贴在了班里的墙上。那是一张A4纸,用彩铅画了一棵大树和几朵小蘑菇,主体位置赫然写着10字班规:尊重、准备、自信、勤奋、坚持。然而,孩子们的顽劣远超她的想象。
孩子们的过于“热爱劳动”让马晓愈哭笑不得。按规定,每天早上7:50响铃之后准时上早自习,然而对于贪玩的学生来说,7:50响起的铃声,是他们刚刚拿起扫帚去打扫卫生区的信号。老师在上课,然而一半的学生还在外挥汗劳动。此外,他们还异常热爱值周。学校设有二年级到五年级八个班的轮流值周制度,每个班当值一周,下午2:00~2:30,值周同学负责冲洗食堂和厕所。扫帚湿湿的,地上湿湿的,浑身湿湿的,但那是他们的乐园,尽管冲洗食堂的水里夹带着残渣剩饭……下午第一节课如果班主任不在,那更妙了,他们一定会值周值到“流连忘返”。
沟通的障碍也横亘于老师和学生之间。他们才二年级,很多问题他们不理解,比如问他们,你的优点和缺点是什么?他们会直接说,不懂。小马老师耐心地解释一遍,让孩子们写小纸条给她,然而晚上翻看纸条的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
除了“不懂!”,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还有“不是我!”
小马老师:谁扫地?轮到谁值日?
学生们:不是我!
小马老师:谁扔的垃圾?
学生们:不是我!
小马老师:刚才我不在,但是听到好吵,谁在乱窜位置谁在讲话?
学生们:不是我!
……
有时,甚至连家长也会成为掣肘因素。上一周某高年级的男生早自习时在学校打群架,一个班的男生被打趴,整个班的男生全旷课跑走。涉事学生的家长被叫来沟通谈话,有的家长却不以为然,反而认为,我儿子会打架挺厉害的。虽然这事没有发生在马晓愈的班上,但这里的学生交朋友都是跨年级的,低年级的学生能交到高年级的朋友会觉得是很酷的一件事,她有些担心。
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你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最像什么?我问马晓愈。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哪一种动物最贴切,她说,每天和这群小朋友斗智斗勇,整个人的情绪都被他们牵着走,有时看到他们那么“恶魔”想偷个懒不管他们,但是“老师”的身份和职责又自动把她牵引到战场上。很多学生的屡教不改让也让她泄气,放学之后的时间有一大半都在独自消化情绪。
“公鸡”,我说,“这不就是公鸡吗?”
“但是公鸡很勤奋欸,我却是被拖着走的。周末一定要看轻松的剧,但是找啊找的,很多都提不起兴趣来看,感觉到这里来,我的笑点都变高了。”马晓愈有点泄气。
肆 被需要
焦虑,愤怒,疲惫,无奈,理想与现实的冲突……马晓愈可以用一百个负面形容词来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尽管如此,当我问到“在这里,你最真切的感受是什么”时,她的回答却来得毫不迟疑:“被需要”。
F村小学的在校生,一至五年级约有300人,学前班3个班,约有110人。图书室的图书已经小一万册了,前段时间又申请了深圳幕天公益的二手捐赠图书,藏书量又增加了1400册。但是因为还没有完全整理好,加上管理困难,学校的图书室现在还未完全开放。在教的4名支教老师,其中3名分别担任二三四年级各一个班的班主任,他们申请到了大树下的公益图书角,所以目前全校只有这三个班级的学生有书看。
2016-2018届的支教老师去年到校之前,当地老师不仅人手严重不够,而且交不了英语,学校只能购买点读笔上的英语课,让学生跟着学习。去年的3名支教老师到了之后,一人包揽一个年纪的英语课,以及三四年级的语文数学,并且把空着的副科也上了起来。
所以,像马晓愈这样一人身兼数科老师的并不是个别现象。前段时间,她向我咨询公众号排版的技巧,因为她开通了一个微信公众号“支教二三事”,作为自己记事、吐槽、啰里啰唆和自我情绪消化的场所,她在最近一篇文章的署名就是“数学?美术?老师”。
每周二和周四下午的两节美术课,对于马晓愈来说无异于赶鸭子上架,现学现卖。
某节美术课的主题定为“大海”,马晓愈从手机里现场搜索海底动物的简笔画,再搬到白板上。
学生们叽叽喳喳:“老师,还有珊瑚!”“老师,还得有海盗和海盗船!”“老师,再好好画个海豚吧!”“老师,海底还有宝藏!”“老师……”
小马老师:“你们自己画!!”
话虽这么说,但看到孩子们兴致高涨,她也嘴角上扬起来。
虽然才二年级,但这群孩子画画时的思想固化程度却俨然“学场老油条”,总是一板一眼地拓印,马晓愈试着引导他们画出千奇百怪、充满想象力的自画像,而不只是一个脑袋和写实的五官。这让她看到了学生们的多面性,比如“刺头”方谭政,在画纸上,他化身孙悟空,脚踩祥云,耳塞金箍,鲜衣怒马,稚拙却又意气风发。
除了上课,周末时马晓愈会去做家访。可是,这条路上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总有牛鬼蛇神不期而遇。上周日,马晓愈称,“久雨初晴,本以为宜家访,然而半路被几条狗前后夹击,大冬天的出了好多汗。”家访路上,她甚至遇见过3条死蛇,还迷过路。
温暖到想要永久珍藏的时刻当然也有。
某次,马晓愈家访她班级里的两个女同学,同村有很多高年级学生,知道她是新来的老师,一大群孩子跟了她一路,及至脱鞋进入第二个孩子家里时,门口齐刷刷共摆了十几双其他孩子的鞋。
家访另一个女生,邻居盛情邀请马晓愈到家里,现摘了一个超大个头的绿色生木瓜,削皮切丝,用佐料腌了,做凉拌木瓜丝,还让她带回去给其他的支教老师品尝。这家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嘴里哼着音乐就翩翩起舞,这舞不是广场舞,也不是专业舞种,她只是随意舞动,却迸发出绰约的生命力。
那么多与MLC相遇的支教老师,他们散落在云南、甘肃、广西各地,如同一跳一灭的小火苗,虽然邈远,但所到之处,也能照耀出一片天。他们之中,有人用1001个晚安故事陪伴乡村孩子入睡,有人毅然辞去公关公司CEO深入云南山村沉淀守候……
支教不是理想和浪漫主义的代名词,有时甚至会走到理想和浪漫的对立面,那里面的内容物丰富得惊人,有时,也乏味得惊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自我期待与外界现实的矛盾拉扯,对每一个支教老师来说,这似乎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命题。
7月那个过于明媚的中午,当马晓愈坐在开往百色的列车上时,她绝不会想到,四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改完学生作业后,她会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足足一个多小时,只是坐在那里,好像世界就此停止运转也跟她没有关系。
我问她,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来到这里吗?
“且行且艰,且艰且行。往期不悔,来日可期。”她借用MLC支教项目官微的slogan回答我。
注:首发于“收割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