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岂非很满足

四十五岁以后，我看更多的纪录片和动画片。如今的演员长相越来越漂亮，演技越来越平庸，不如看看纪录片里人物面对镜头的不自在或者完全无视。如今的特技效果越来越眩目，内涵越来越苍白，不如看看动画片里平面影像的幼稚感或者完全脱俗。

「自行车与旧电钢」片长150分钟，是导演邵攀的记录长片处女座，从2013年起已经在一系列影展得奖，最近才刚刚公映。从我观影的场次来推测，票房好不到哪里去。热衷刷抖音的群众应该看不上这部片子。

「自行车与旧电钢」海报

影片的前二十分钟围绕着张鹏程展开。他骑着自行车在徐州街头无拘无束地唱歌，或者在乡村的草根演出中既主持又表演，有些段落相当低俗。从身边人的访谈中，我了解到他如何从大学开始唱歌，走上另类生活的道路。至此情节发展中规中矩。直到看起来行为怪异的张鹏程感性发声，「幸亏我碰上了老张」。然后我见到了行为更为怪异的张宜苏。张鹏程为了音乐，放弃了正常工作。而张宜苏为了音乐，放弃了正常人生。

邵攀的这种手法，极像古龙晚期的小说《七杀手》。本书第一章用很多笔墨描绘杜七、公孙妙和石重三个人物的高超武功。正当观众以为他们就是七杀手时，古龙突然笔锋一转，轻轻将他们抹去，一字不写就成了真正的主人公柳长街的手下败将。这种反衬调度，至今让我叹服。

张宜苏的人生经历相当传奇，他出生在台湾，十五岁跟父亲回到大陆徐州居住，完全靠自学掌握了弹钢琴、作曲、MIDI制作等。他的生活接近赤贫，住在窗户漏风的破房子里，靠贩卖电子垃圾为生。包括张鹏程在内的一批音乐人，都是他的学生，他从来没收过费，因为他相信音乐应该是免费的，共享的。出了小圈子，没有人知道他。在小圈子里，所有人都尊重他。

还是在《七杀手》里，古龙写到，「要求名，本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要练武，也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的人并不多。柳长街并不像那种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选择一样。」张宜苏也是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所以他一心修炼，做自己的音乐，沉浸在音符打造的世界中。

张鹏程很能说，也许话太多了之后，让人感受到某种侵略性。尤其是登上舞台后，他更是一发不可收，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偶尔他也会陷入失落，慨叹「我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张宜苏有所保留，讲到某些人生段落，尤其是与义妹之间的纠缠时，常有闪躲。唯独在音乐情境中，他焕发光彩，滔滔不绝，如入无人之境。

影片结尾没有振奋人心的暗示。张鹏程依旧骑着自行车，行走于拆迁废墟之中。张宜苏依旧在破屋里弹钢琴，创作着科幻音乐剧。无法忽视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平静，非常自得。

古龙在《七杀手》结尾写到，「一个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岂非就已应该很满足。」这句话适用于每一个为自己理想活着的人。我是说，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