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刚的事业遭遇危机了,得想个办法才行。
听说十一大队的蒋老师得了肝癌,已经被医院回绝拉回家来了。
小刚比对着自己画的“各类癌症时间表”,掐着手指头掰算。看来就是这个星期的事了,他得跑一趟蒋家。这个生意必须拿下,冲一冲自己最近的晦气。
蒋老师家在镇子最东头,得病前那可是个顶懂生活的主儿。
气派的两层小洋楼外面围着一大圈白栅栏院墙,一直圈到隔壁袁福来家的井边上。
院墙里长着各种高高低低叫不上名的花草。小刚只认得玫瑰花,红红的带小刺的那种。这些花草蒋老师都能讲出门道、来历,天天在家里倒弄它们,跟电视里有钱人家的后花园似的修剪得精细雅致。
他家的院子整天是锁着的,生怕哪个嘴上没毛的溜进去糟蹋了他的宝贝。不过他那个锁也就是哄哄小孩的,真的想去摘花的人都是翻院墙的。
饶是住在一个镇子上,蒋老师家的院子小刚也是没进去过的。一来蒋老师清高得很。那个院里进进出出的从来都是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人,小刚这样的人蒋老师根本看不上。二来小刚的右腿先天比左腿短。走路都费老劲,更别提翻院墙去摘花了。
倒是蒋老师的邻居袁福来和小刚很熟,有业务上的往来。
福来是个五保户,打从娘胎里出来脑子就少根筋。据说是遗传的他娘的毛病,不过小刚没见过他娘,他们家除了福来其他人都死绝了。
福来无依无靠,原先住在镇上的打谷场里。那是公家的地方,早就没人用荒废了。十几年前蒋老师退休回乡,不忍心看福来孤苦伶仃,要给他盖间屋。
镇上专门开大会表扬了蒋老师的善举,一时间县里、市里的记者都来采访,好不热闹。
政府给蒋老师分了五亩地,就在蒋老师的房子旁边。原先种那片地的人家要么补钱,要么换成了零地,生生把地方给蒋老师腾了出来。蒋老师要给福来盖房子,这是上了报纸的大事,耽误不起。
于是福来就住到了蒋老师家隔壁,蒋老师家就盖起了花园。
小刚看不上蒋老师,自己都名利双收了才给福来盖了间草屋。五亩地用在福来身上的不到十分之一。福来是个傻子,被蒋老师占了便宜还听不得别人说蒋老师的不是。
按说福来这样的二傻子是讨不到吃饭的活计的,但他偏偏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又偏偏被识货的小刚发现了他的这个好处。
农村里办丧事讲究个礼仪传统,“儿子拖棒,闺女号丧”是代代人默认的标准分配。在过去,闺女们死了爹娘,伤心恸哭的同时还要能一五一十地细数过往,让旁人感同身受。这种哭法在大鹿镇这儿叫“数哭”。
现在会“数哭”的闺女太少了,葬礼上难免显得冷清,缺少仪式感。像福来这样会哭又有好嗓子的人就派上用场了。虽然福来“数哭”不拿手,但他就是有本事让边上的人跟着掉眼泪。而且你让他哭他就哭,你不叫停他就不停。对工钱也没有要求,管饭就行。
灾主们是不会拉下脸来找这类人的,他们不愿意向亲友们承认自己哭不好要请人来代劳。通常哭丧的人都是小刚帮他们安排的,美其名曰“助兴”。福来是小刚专用的哭丧人。
小刚的工作就是帮人家治丧。把别人的丧事办得体面风光是小刚的追求,在丧事的礼节方面从不出错是小刚的操守。不知道城里有没有这样的职业,但在大鹿镇小刚是最专业的。用小刚自己的话说“这是祖传的手艺”。
祖传的手艺也有被人横插一杠的时候。
从前跟在小刚后面给人家搭棚的江玉树看出了些这里面的门道,居然开始抢小刚的生意。
江玉树个狗娘养的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想起江玉树,小刚忍不住啐了口痰。不过气归气,生意还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喝汤。
小刚也是懂些人情世故的,空手上门要遭人嫌。于是他特地绕道镇上的小超市买了八个苹果。红扑扑的苹果都不便宜,小刚自己平常是舍不得买来吃的。
一大早就开着电瓶车奔了福来的草屋门口,这傻子门洞大开,人却不在。本想在福来这儿探听点情报,这下也没戏,还是得自己上门。
小刚想想随即失笑,从一个傻子这儿能打听到啥,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推着电瓶车往蒋老师家走去,平常挂锁的大门此刻正开敞着怀抱,里面的花草树木依旧郁郁葱葱。只是有些漂亮的花儿被人掐去了头,残枝断叶横陈。
指定是那些嘴上没毛的瓜娃子趁蒋老师住院的时候干的。
“呦!是谁糟蹋了这么漂亮的花儿啊?”小刚把车停在院里,扯着嗓子叫道。眼神利落地往里瞟,等着主人家的反应。
一个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中年胖男人闻声走了出来。“你找谁啊?”男人问。
“你是孝南吧?你看你一直在外地工作,都这么多年不见了。我是小刚啊!”小刚满脸堆笑,说完赶紧回头在电瓶车后备箱里一阵摸索,拎出了六个苹果。
“听说我们蒋老师从医院回来了,我特地来看看他。”边说边拎着苹果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跑。
胖男人只当是蒋老师的学生来探望,并没有多想,转身也跟了进来。
“蒋老师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小刚关切地问。
胖男人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刚心道日子是不远了,这趟还真来着了。
房间里一阵淅淅索索之后响起一声微弱的问询:“谁来了?”
小刚一听,忙移步向房里应和:“蒋老师,我是小刚啊!”说着话就到了老人的病榻前。
“小刚……?哪个小刚?”老人已然垂暮,闭着眼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后背高高垫着一床被子,药水酒精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
“袁小刚啊……”小刚弯下腰,温柔地提醒道。
老人半响没回音,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小刚放下苹果刚想转身出去和他的儿子聊一聊老人身后的事,老人却猛地睁开眼睛,干瘪的眼里净是愤怒的火花。
“袁小刚?你来我家干什么?……我还没死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来邀生意了?”老人用尽所有力气一般,一口气说完紧喘上两口,继续怒道:“你给我滚……滚!”伸出干柴般的手奋力指向门口。
蒋老师这波威发得太突然太激烈,他儿子和小刚都懵住了。
老人儿子率先反应过来,忙去扶起一半身子已经挂到床边的老爷子,轻声安抚着。
小刚没想到蒋老师反应这么大,再待下去也是没趣。要是老人现在崩不住过去了,这庄生意就彻底黄了。
匆匆道过别,也顾不上等胖男人的反应,急忙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花园洋房。
越是有文化的人越是忌惮生死!小刚忿忿地想。可惜了那红扑扑的六个苹果,撒出去连生意的边儿都没有碰到。
2
小刚骑上电瓶车,鬼使神差地又转到了春香家门口。
春香正在井边压水洗衣服。井水随着她的一次次按压喷薄而出,朝阳照得她满面潮红,浑圆结实的胸部随着手臂有规律地抖动。
小刚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多看一眼。仿佛再看下去喷薄而出的就不只是井水。把刚才特地留下的两个苹果放在她家场边,按了按喇叭就扬长而去。
春香是村里有名的俏寡妇,她的男人三年前在外地上工摔死了,赔了四十八万。有个儿子在县里读高中,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她男人的后事儿就是小刚经手的。那时候江玉树那个瘪三还只是个跟在小刚后面干点粗活的小跟班。
从那时候起,小刚就对春香上心了。去年找了媒人去说,春香也不知道是个啥想法,总推说孩子小没那份心。可从那以后她再见到小刚脸蛋就红扑扑的,跟那两个苹果一个模样。只要小刚一说话,她就咯咯地笑,笑得胸脯直打颤。
为了春香这都不算啥。小刚如是想着,刚才的憋闷一扫而空,哼着小曲儿往江玉树家赶。
知己知彼,弹无虚发。不知道谁说过的。
江玉树居然做生意去了。小刚在家里赋闲他小子居然有生意接?小刚就纳了闷了,也没听说镇上谁死了啊!
江玉树的婆娘也是个精屁眼,半个字都不肯跟小刚透露。想当初江玉树还跟着小刚混的时候,她可是巴巴地把脸往小刚的胸口凑的,一口一个“刚哥”叫得甭提多亲热了。
小刚也不恼,悠悠地吧啦着电瓶车上的灰,随口道:“也没啥,就是刚去蒋老师家谈生意,顺道过来看看江老弟。”
“蒋老师过去啦?啥时候的事?”江玉树的婆娘果然上套,扯着大嗓门凑过来问。
“别嚷嚷,人蒋老师身体现在可还硬朗呢!”小刚厉声责备道。“是人家文化人思想开放,特地打电话叫我去提前谈他身后的一些想法的。”小刚故意把“提前”两个字声调拉高。
“打电话找的你?蒋老师还是他儿子?”江玉树婆娘惊诧不已。
小刚不再接话,只是瞧着江玉树婆娘发笑,半响才死不正经地打趣道:“弟妹这条花裤子也忒紧了点吧?看得哥哥我都勒得慌!”
江玉树婆娘哪有心思跟他聊这些,拍着小刚的肩把话头往正事上引。“昨儿早上他儿子才在菜市场上碰见我家玉树,许了找我们的。咋的,现在又叫你去是怎么个意思啊?”
小刚心里咯噔一下,吃惊不小。心下吃紧:江玉树这小子下手真是快,不过我小刚也不是吃素的,这次老子绝轻易收手。面上仍不露声色,依旧色汲汲地盯着江玉树婆娘的裤子看。
“这有文化的人就是心眼多,怕是想压价吧?刚哥,你给他们说的多少?”江玉树婆娘精着呢,眼珠一转就来套小刚的话。
小刚可不上她的套,摸了把那婆娘肥大的屁股立马开车走人,把她的咒骂抛在身后。
3
天还没亮小刚就来菜市场蹲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既然去他们家谈不成,只能来这儿等了。家里有病人终归要买点啥炖汤的。菜市场是肯定要来的,江玉树就先想到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时候脑子是转得比自己快。
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小刚一泡尿快憋不住的时候,蒋老师的胖儿子出现了。
小刚跺跺蹲麻的左腿,掏出口袋里新买的软中华凑了上去。
“孝南啊,这么巧,你也来买菜啊?”小刚抽出根烟递过去,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块儿。
蒋孝南冷冷地看了小刚一眼,也不接他手上的烟,绕过小刚继续往里走。
小刚吃了个瘪,手在半空僵了几秒后立马把烟送到自己嘴里,叼着烟含糊地解嘲道:“就知道你不抽烟,这玩意儿伤身!”紧跟着蒋孝南不放松。
蒋孝南心烦意乱地看看眼前这个难缠的家伙,知道自己不跟他说清楚是脱不了身的了。
“你们别费心了,昨天被你一闹,老爷子气得不轻。”蒋孝南站定,颇为无奈地说:“他交代了,他过世以后自己家送过去火化了完事,不大操大办,简简单单就好。”
“这个……他现在神志不清的,你们做子孙的还能由着他……”小刚才不信这样的鬼话,凭你生前再爱装清高,到死后还不是得由儿孙摆布。
“我们家人商量过了,都尊重他老人家的决定!”蒋孝南打断了小刚的话,扶了扶眼镜腿,觉得自己已经讲清楚了,欠了个身准备走人。
“唉……孝南……”小刚一把拉住蒋孝南不甘心就这样放他走掉:“我做这行几十年了,可从没见过你这么做儿子的……说句不怕你忌恨的话,你就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吗?”
蒋孝南摇了摇头,不准备跟他没完没了地争辩。扒开小刚的手,往前面的猪肉摊走去。
小刚气急,不晓得这个死胖子是真的老实到这种事儿都要听老子的话,还是已经心里定下了要找江玉树在敷衍他,一时间没了主意,心里方寸大乱。
“孝南,你是不是已经找别人了,要是的话你跟我直说,我袁小刚不是个爱死缠烂打的人。”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一样,他指着卖肉的说:“你叫朱老板说,我袁小刚是个什么样的人。”
卖肉的挥着手里的大刀,笑着接茬:“瘸子是个义气人,整个大鹿镇都知道。”
小刚心满意足地转头盯着蒋孝南,眼神里满是得意,等着蒋孝南的答案。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家谁都不找,自己简单办。”蒋孝南的耐心已经耗尽,被这些人缠得心神不宁,肉也不买了直接往回走。
小刚站不住了,连忙追上去,腿脚追得费劲说话也更加急躁起来:“孝南,我跟你说……这办丧事是有门道的,你一个读书人你不懂,有些东西搞错了阎王爷是不收的,你看……你也不希望你爹入不了轮回、投不了胎吧!”
蒋孝南本就一头的气,又听得小刚这样胡诌乱扯更是火冒三丈,揪着小刚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你再胡扯,信不信我把你那条好腿也打断!”
菜场的众人见两人势头不对,连忙上前把两人拉开。蒋孝南恨恨地转身离去,已不见来时的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小刚则一屁股瘫坐在地,屁股下面一片温热,不知是憋了太久的那泡尿,还是菜贩子们洒在地上掺重的水。
好好的咋就搞砸了呢!
4
蒋老师如期去世了,小刚算对了日子却没算准人心。
蒋孝南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草草了事,他找了江玉树治丧。丧事办得无比风光,镇上、县里、教育局的领导们都来了。或许他怕被人戳脊梁骨,或许是怕自己的爹不能转世为人。
戴眼镜的也不全是老实人。小刚心里揶揄,这次不但丢了大生意,还丢大了脸。
在家抑郁了两天以后小刚决定还是去找找输的原因,总结总结教训,总接不到生意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小刚又一次把电瓶车开到了福来的草屋门口。虽然他也知道从傻子这儿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但是除了这傻子,他还能找谁呢!
福来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发呆,小刚自己进屋搬了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福来!”小刚拍拍福来的肩膀,轻声唤道。
福来转过脸来,吓了小刚一跳。只见他脸色铁青,一双浑浊的眼睛下面挂着熟透的桑葚一样的眼袋。他这是有多缺觉啊?
“蒋老师家办事那天你在那儿吗?”
福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猛地摇了摇头。
“江玉树做事跟我们平常做事一样吗?”
福来还是摇头,小刚有些恼火。“你的嘴巴呢?”
福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叭叭张了两下。
小刚哭笑不得,跟个傻子急也是没用的。“用嘴巴说话!”小刚命令道。
“抹脸!”福来说着用手在脸上认真地比划开来,先是眉毛,再是脸颊,最后是嘴唇。
“他给蒋老师化妆了?”小刚会意,早就听说现在外面流行给死人美容,没想到江玉树倒是比自己会赶潮流。
福来用力点点头。
“还有呢?”
“我哭!不要钱!”福来蹲下身来,趴在小凳上开始表演哭丧。
“不准哭!憋住!”他又站上小凳,趾高气昂地向下指。
“我哭!不要钱!”又趴回凳上,抬头向上乞求。
“滚!”他站上凳子,脸猛地凑到小刚面前。那表情凶神恶煞,瞪着的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一样,惊得小刚差点从凳上摔下来。
或许在别人看来福来这就是在发癫,小刚却心领神会。毕竟这么多年,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
“是谁?是江玉树吗?”小刚定定心神,福来刚才学的这表情神态应该是那个瘪三没错了。
福来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不让你哭,是找了其他人来哭丧吗?”
福来摸了摸腿,又比划比划屁股。
这小子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自己婆娘带出来哭丧,也真是想得出来。
“难怪他不让你哭,你一开口谁还看他那个半吊子婆娘丢人现眼啊?”小刚苦笑着想,他教出来的人哪是一个大嗓门娘们儿就能比的。“然后呢?”
“憋住!”福来站得笔直,右手从上往下压平和自己的胸口对齐。“滚!”左手顺着蒋老师家的院门口直溜溜地比划到自己的身上。
“你他妈的就这么听话?”小刚暴怒,拍下福来举在胸口的手。跳起绕着井边来回颠步:“真是个……”小刚骂娘的话到了嘴边又忍不住咽了下去,自己又何尝不是看中了福来的听话才用的他!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小刚嗫嚅着,重重地一拳锤在水泥井盖上,是骂福来,也是在骂自己。
小刚生着闷气不说话,福来也继续发着呆,两人静静地站了许久。
小刚叹了口气,把刚才搬出来的凳子送回屋里,骑上电瓶车走人。
临走突然想起点什么,转头交代道:“福来,人如果憋得难受,在自己家里也可以哭的!”
福来摇头:“有生意!”手指在眼睛下面比划着。
小刚知道他是怕有生意的时候没眼泪了。
小刚不再管他,开着电瓶车扬长而去。脑子里缺根筋的人是不会听人劝的。
5
福来死了!都传他是饿死的,小刚却觉得他是憋死的。
小刚有些自责,想着这一个月要是能接个把生意让福来痛痛快快哭一场,他兴许能熬过这一劫。
但小刚没想到福来这么没用,连一个月都等不了。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又是一个月找不着生意。
小刚自责了一会儿也就坦然了,谁会为个傻子的死难过呢,谁也不傻。就连邻居们的议论也很快就会平息了,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焦点,他不配。
小刚翻出箱子里去年过年买的,准备穿着去春香家提亲的西服、皮鞋、领带,抽屉里面很久没用的梳子、刮胡刀。
洗脸……刮胡子……换衣服……他一样一样不慌不忙地完成,他知道这次不需要着急,这个生意没人会跟他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