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每年十月,内蒙古早已是寒风肆虐、滴水成冰的季节了。皑皑白雪连接着天地,整个世界一片亮白。1986年十月十五,这天夜里,没有风,没有云彩,月亮升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白雪如银的大地上,整个天地都是通明的。那天夜里,妈妈生了我,究竟几点生了我,多少年来,一直是个谜。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我来这个世界完全是个意外。爸妈早已儿女双全,因为计划生育,妈妈做了绝育结扎手术的。是因为医疗事故吧?谁也不知道那次手术失败了,这才有了后来的我。别说记我出生的时间了,就连我能顺利在自家活着,大概都要感谢很多人了。

家里经济条件很不好,在我之前,爸妈已经有一儿一女,我纯粹是家里的多余。妈妈有了身孕后,不管是男是女,本打算生下来要送人的,都已经说好要送给邻居。不巧的很,我生在了十五这一天,又是个女娃。用老家话说,初一的男人十五的女,命相是不好的,被本来要领养我的那家邻居给退了回来。他们一家是我的第一大恩人,让我的童年活在了自己家里。奶奶聪明,一口咬定她的孙女是十月十四生的,我才勉强没有再送人,也没有被扔掉喂狼。此后,我开始了自己漫长的人生路,奶奶是我的第二大恩人。

我6岁那年,爸爸意外去世了,姐姐17,哥哥14,妈妈一夜之间不认识我们了,疯疯癫癫的到处跑,爷爷奶奶双双病倒。我的不祥在掩盖事实的五年后,得到了实实在在的验证。家里人去阴阳先生那里问卦,我的准确生辰第一次被人提起,却没人知道到底是几点。姐姐说是黄昏她放学的时间。哥哥说是大概晚上十点了吧,月亮特别圆,他还替爸爸去羊圈里加了几回草料。奶奶说是凌晨了,睡了没一会就天亮了。反正大家都记得那一夜月亮很圆很亮,院子里和白天没有什么区别。而我,从此就像一个怪物一样活在了家里人的冷眼和唾骂中。哥哥姐姐爱我,他俩拼命和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对着干,不让说我不吉利的事,不让他们把我送人。哥哥姐姐甚至都不离开家门,不敢去上学,怕妈妈跑丢了没人管,怕我被偷悄悄的送人再也找不到。哥哥姐姐是我生命里第三应该感谢的人,他们对抗的结果是,这家人把我们一家四口送回了山西姥姥家。

姥姥、姥爷早已过世,只有一个舅舅和一个姨姨。他们的日子也过得不富裕,这一来,还得给我的妈妈看病,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了。为了不让哥哥、姐姐辍学,舅舅带走了我的哥哥,姨姨带走了我的姐姐,都住在了县城。姥爷是老红军老革命,我和妈妈跟着沾了光被安排到了乡敬老院。我们一家就这样分开了。说是敬老院,其实只有四个男人,一个哑巴、一个瞎子和两个60多岁的五保户。我们娘俩的加入,组成了这个不用自己买白面大米的六口之家。这之前的事情,因为我还小,记忆力模糊,大多来自于听别人说的,我不敢妄自瞎说。这之后所有的事,我就能记得清清楚楚了。

在敬老院的日子里,我同样是个另类,在人们的眼里,我就是个过街老鼠,乡里人都呼我叫小疯子,所以,我很少出门。哑巴虽是个男人可是手很巧,会织毛衣裤,会缝鞋垫,会做鞋,敬老院所有的家务活儿他都承包了,哑巴教了我受益一生的针线活儿。瞎叔整天拉二胡,我就凑在跟前整天的听,后来我上大学学了音乐专业,想来大概是自小受了瞎叔的熏陶吧。两个五保户大爷几乎天天出去捡废品,卖了钱偶尔会给我买点罐头、果丹皮什么的。

一年后,我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可我不敢去学校,一来怕人们欺负和笑话,二来怕妈妈跑出去找不到。舅舅、姨姨是开通人,他们非要让我去上学识字,为此,我还挨了不少揍。我终于还是被迫上学了,在学校的日子,的确和我想的一样,天天遭受同学欺负,老是被掐被拧,被绊倒,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堆满了块块淤青。回到敬老院大家看了心疼,不会说的看不见的此刻都会哭一会,两个五保的大爷甚至去找过老师和欺负我的同学家长,可是在村里他俩的实力,丝毫撼动不了欺负我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后来实在放心不下,就把接送和保护我上学的工作交给了哑巴和瞎叔。我在教室里坐着,他俩就在教室外站着。他俩虽然一个看不见我,一个听不见我说话,而我的心里却得到了最大的慰藉。我只要伸长脖子就能看见他俩,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把他们当做我生命的保镖,灵魂的护佑。

学校门口有一眼水井,他俩接送我上学顺便还能挑水回来。哑巴个子又瘦又小,还挑不动一担水。瞎叔力气大一点,可是看不见。所以,他俩分工合作,一个领路,一个挑水,我就跟在他俩身后。有人取笑和指指点点,哑巴就向他们扔石头。有这两位保镖护佑,我慢慢习惯了学校生活,识字越来越多。一年冬天水井旁边结满了厚厚的冰层,我记得自己已经大一点了,能帮瞎叔拉绳子了,三个人好不容易打了两桶水上来,还没等站稳,一个同学就把我们推了一个踉跄,瞎叔和哑巴同时都摔倒了,不知为何瞎叔好像能看见我一样,在第一时间抓住了我的手,确认我没有掉进井里才说哑巴在不在跟前。两桶水把我们三浇了个通透,棉衣棉裤里都是水,那种凉瘆到了骨头里,相互扶起来走回家,棉衣裤都结冰了,裤缝子上的冰渣渣把大腿磨的生疼,回到家把腿都划破流血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小时候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两个五保户大爷也一样疼爱我,捡废品捡来的书也不卖了,都给我留着作为课外书来读,于是,我有了种类丰富的书籍。我的藏书大概是当时同学里最多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因为不爱出去,家里也没有电视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这种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看得书多了,懂的东西自然就多起来,学业成绩也一天比一天好。更令我欣慰的是,妈妈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后来竟可以完完全全照顾敬老院我们这个复杂的家了,还能带我经常去城里看哥哥和姐姐。

妈妈的病好了以后,我们原打算就住在敬老院的,可是,断断续续就有人来给我提亲了,我当时大概只有十几岁,相亲对象不是哑巴就是傻子,或者是其他类型的残疾人,反正都是十里八村的残次品。为此,妈妈气坏了,只好离开了哑巴、瞎叔和那俩五保户,带着我搬到了城里。走的时候我哭的撕心裂肺,拉着门把手怎么都不放,来接我和妈妈的亲戚,几个大人都拽不开我手,我在院里哭,哑巴在家里哭隔着窗户我看见他的身子一直在抖,他发出了这辈子最让人寒瘆的哭声,那个声音刺耳甚至吓人,瞎叔在拉他的二胡,不做声,没表情,一曲又一曲直到车走远了听不见了。后来听说我走的那天半个村子的人都哭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感动,还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愧疚了。从搬进来到搬出去我读完了整个小学。后来我读了高中念了大学可是只要有不愉快的事发生就习惯性向窗外看,可是再也没看见他们的影子,说不出的心酸哭了很多回,引的跟前同学老师一阵郁闷,我是真的想他们。

再后来有了工作,尽管这一路走来很艰难,可是我带给大家的不吉利命相也渐渐淡出了大家的记忆。可是生辰的事,在我结婚没多久后又一次被提起,妈妈含辛茹苦把我供到大学毕业很不容易,对我也没寄予过高的希望,就是想一个女孩子多读点书,可以嫁的好一点,仅此而已。我也按着妈妈的意思找了个经济条件、工作都可以的丈夫结婚了,幸好他不是很在意我命相不吉利这一说,我们安安稳稳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可是没过多久就矛盾重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就算你给自己裹了金身,里面的那把子烂泥终究是不会被人看得起的。尤其是哑巴和瞎叔来看我的时候,那种骨子里的卑微,让他们跟着我也变得那么的蹑手蹑脚,我有了孩子他们不敢抱一下,就远远的盯着看,然后还高兴的乐开了花,我不知道瞎叔是不是傻了,他笑个什么劲啊!穷成了我在婆家屈服和理解一切的无条件理由。那种窝囊那种憋屈实在无法承受,于是天天吵架,为自己的尊严争取一席之地,后来丈夫出轨了,我再一次信了命相一说,既然命运注定不幸,无法改变那就索性离婚吧,也别耽误了别人。

离婚后我失落过、伤心过,可是日子还得照样过,想孩子几乎天天都在哭,可是生活还得继续男人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我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扑在了工作上,辛辛苦苦打拼十年后也算小有成就,在小县城有了自己的房、自己的车、自己的饭馆,夺回了自己的孩子,来来往往的客人总会喊上我一声“张总”。这期间我很多次回到敬老院,去探望哑巴、瞎叔和五保户,后来他们都相继去世,敬老院也迁了地方。他们中的每一位离开这世界,我都会难过上很久。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比我的那些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要强上很多倍。然而时过境迁,我也越来越理解了这些有血缘的至亲他们当初的决定。爸爸去世,我很自责,他们同样也受到了打击,当初的举动大概都是因为爱吧。

我也曾很多次问起妈妈,我到底是什么时间出生的,她是真不记得,只是说那时候的人们不留意这些的。妈妈是个糊涂人,不只是我什么时辰出生她不记得,就连哥哥、姐姐出生的准确时辰也记不起来。反正这件事就像一个烙印一样,时时刻刻烙在我的心上,我活的每一分钟都战战兢兢,生怕再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努力工作,努力让一切都变好,其实骨子里就是想改变这一不吉利的说法。

命运就是这么爱开玩笑。离开二十多年后,我们一家再次回到内蒙给爸爸上坟,村里人见到妈妈,都特别热情。对我们兄妹的生存情况都充满了好奇,妈妈给他们一一做了介绍,介绍我的时候,突然就有人和妈妈说:“你家二女子和我家小子同岁,都是十月十六生的,接生的让你婆婆叫走了,我家孩子他爸一直等在你家墙外,一点多听见你家生了,孩子他爸就赶紧把接生的人接到了我们家。”他家小子几点生的我没听,或许听了也忘了,就听见妈妈说是的,是这么回事儿。

那天夜里特别亮,和白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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