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西海后,正如东华料定的那样,鬼族起了内乱。鬼君的两个儿子为了君位争夺相互算计,全然已将颠覆神族统治的大业抛于脑后。而鲛人族那边,在收到了鬼君首级后也许久未敢再造次。
魔尊庆姜闭关调养的消息早已传入东华帝君的耳朵里。虽眼下是以攻为守的好时机,但东华并未轻举妄动。庆姜乘人之危,他定会如数奉还且变本加厉。但此时离那魔尊的大限之日尚早,而妖族也较太平。天兵天将更需休整,加之九重天上的政务也多年无人打理。东华便决定留下刚刚出关的墨渊在若川镇守,自己回九重天待上一阵子。
东华帝君突然回归,这九重天上最紧张的莫过于衔阳宫内他座下的掌案仙官长励了。
这几个月,长励觉得他家帝君的狐狸着实把他折腾得够呛。三天两头闹失踪不说,还把帝君书房内的佛经抓挠得残破不堪。这才好不容易逮回来关了几日禁闭,他家帝君就回来了。长励急地直冒冷汗。因其他都好说,可这些佛经要如何向帝君交代!
南天门外,齐齐跪着两排神仙。紫衣尊神从中而过,抬左手免了众神的跪拜礼。他没有回位于一十三天芬陀利池边的府邸衔阳宫,而是径直去了相反的方向。
一头红色的小狐狸悄悄追随着这片紫色,一路向着诛仙台挪去。
这是东华自入镜后第一次来这里,这个一度让他万念俱灰的地方。他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三生石,却又好像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那件事情,已是过去了十多年。这些年里,他常会梦到那日的情景,亦幻亦实。他梦见她在他面前自断一尾,他无法去阻止;梦见了天雷道道落下,他无法为她去挡;梦见她散尽元神,他却无法去替。
梦魇挥之不去,几乎夜夜折磨着他。
轻拂衣袖,三生石上便显出了名字。东华看着那四个字,心中竟生了些寥落。那一世,他的名字无法出现在她的边上。而这一世,他的名字赫然立在这三生石上,却也是孤孤单单地,好生凄凉。
他曾听她讲过,折颜说欠人家的,就必须要还。不在这处还,便在那处还。
戾气刮着他紫色的袍子,卷起了他皓亮的银发。
“终究是本君欠你的,本君便来这处还了……”
一只白色的爪子突然出现在了那处空缺上,它挠了挠,有些疑惑地看着那里。
东华回了神,将它抱了起来纳入护体仙障内,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略带了些责备,“你这小狐狸,竟敢随我来此处!也不怕戾气伤着你!”
那狐狸仿佛并没有听到主人的训斥,依旧望着眼前的三生石。一双灵动的狐狸眼已是润了一片。模糊中,它看见了一只手覆上了那四个字,竟惊地拔高嗓门叫了起来。那只手顿了一顿。它回过头,正对上了那双宛若璨星般的双眼。它的眼角被温柔地拂过。而那双眼睛,正狐疑地盯着它。
紫色身影渐渐远去,身后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诛仙台一路延到了衔阳宫。
“帝君!”长励早已在宫门口恭候多时,见到他家尊座归来,他赶忙作揖相迎。
许是东华脚步收得太突然,身后跟着的狐狸一个没留神便直直撞在了他的腿上。小小的身子没站稳,一个踉跄往后跌了几步坐到了地上。东华低头去看它,却见它抬起爪子挠了几下鼻尖。模样甚是可爱,也觉得颇为眼熟。收回目光,他严厉地看向了自己的掌案仙官,
“本君的狐狸,平日里都是这样在九重天到处闲逛?”
长励的头低得更低了,“是小仙的疏忽。”
紫衣尊神也未再多说什么,抬脚便朝着书房去。
小狐狸朝站在门口仍不敢抬头的仙官望了望,遂也自顾自地跳过门槛,继续追逐那片紫色的衣角。
书房内,案边的奏本已堆积成山。虽长励每日会帮着先阅一遍,并派人将那些个重要的当日送去若川给他家帝君做定夺。但东华毕竟已多年未归,日积月累,剩下的这些并不怎么重要的折子也着实让他觉着一阵心烦。
“过来!”他抬手勾了勾手指。待拿起第一本折子的时候,那头小狐狸已是高高兴兴地跃上软榻,伏于他的膝头。东华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头顶的绒毛,审阅折子的目光专注又冷静,右手时不时地提笔落下几字批注。
九重天上,虽日月同辉,但仍有昼夜交替。此时,夜已渐深,庭院内盛开的佛铃花浮着淡淡的幽光。紫衣尊神坐在案边,皓发垂于案上随着手头的动作在折子上轻轻地扫着。身边的小狐狸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它卧在软垫上,睡得四仰八叉,样子实在有些好笑。东华瞥了它一眼,非常坏心眼地放下手中的笔去挠它软乎乎的肚子。爪子在空中胡乱地挥了挥,喉咙里发出了呜咽声。东华以为它要醒。可片刻后,呜咽竟变成了轻轻的鼾声。东华不禁笑了起来,遂将它抱在了臂弯中。望了一眼案边整整齐齐堆了一地的折子,他叹了口气,悄然朝着寝殿而去。
且容他先睡上几个时辰罢……
寅时时分,东华便起身。他依旧睡不实,即便再累也还是如此。这个时辰,宫娥和仙官都还在睡梦中。九重天上格外宁静,仿佛连花瓣飘落池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东华仅着白色里衣,在外头随意披了件暗紫色的外袍。皓发散于肩头,如银河倾泻于九天。此刻,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也不会有人见着他如此随意的模样。
孤单的背影立在芬陀利池边,出神地望着湖心亭。
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将凤九打横抱起。将她从那湖心亭一路抱回了太晨宫,也就是此时的衔阳宫。他遥记当时在路上遇见了几个宫娥,她们都以谈得上是震惊的目光看着他怀里的凤九。在宫门口遇上连宋的那一番调侃,东华当时也只觉好笑。他少阳君手里抱着个女人委实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因当年他在南荒隐居时,亲自抱起来扔出去的魔女实在是数不胜数。只不过,凤九是个例外。她是唯一一个被他轻拿轻放的。
东华明白,他待凤九向来都是不同的。
芬陀利池的波光映在眼底,紫衣尊神黯然收回了思绪。
“帝君……”
软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愣了愣神,立刻转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藕粉色的身影朝他而来,那张极美的脸蛋上挂着泪珠。东华张开了双臂,他的怀抱至始至终都只为她一人打开。一阵熟悉的桃花香渐渐填满了周围的空气,他几乎感受到了那日思夜盼的温度靠上了他的胸膛。蓦然收紧了双臂,怀中却是一片空虚,连带着那熟悉的气味都消散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时难以平静。
回到寝殿,望着床榻角落里蜷缩着的狐狸,东华回想起了曾经有过的一幕幕似曾相识。指尖凝起术法,他探入了它的元神。那是一个小小的魂魄,像一团温和的柔光,暖着东华的指尖。他细细地寻着,仿佛在研读一本佛经。他不愿错过分毫,因他承受不起擦肩而过的后果。
可最终,留给他的却是全然的陌生。
收回术法,紫衣尊神的眼中失去了温度。但也就在转过身的片刻,落寞的神情已被悉数收起。
终究,它并不是她。
东华帝君回到九重天后的第二日,冷清了好几年的凌霄宝殿便热闹了起来。所有有权势且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仙君仙官悉数到齐。他们在大殿上各抒见解,慷慨激昂,对于未来的太平盛世无限向往。东华帝君着一席白衣,金冠束发,坐于高座,却支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清冷的目光慢悠悠地扫着底下的一众神仙,只觉无聊。这四海八荒正是动荡的时候,可这群居高位却不参战的神仙居然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过高枕无忧的快活日子,委实好笑!
他站起身来,不怒自威。底下原本站着的神仙见状立刻齐齐跪下。天地共主站着,他们岂敢一同站着。
“今天就到这里罢。”东华说着便走下了高座朝殿外而去。
“敢问帝君,何时复朝?”底下一位真皇抬手作揖询问。
“待本君先平了这四海八荒。否则岂不糟蹋了诸位真皇神君的深谋远虑与良苦用心?”
白衣尊神头也没回,径直走出了凌霄宝殿。那最后一句话荡在殿内,虽语气平平,却冷得彻骨。在场的真皇神君,竟也全都吓得叩了首。
……
“禀帝君,今日来参加朝会的仙君们已经跪了一天了。”长励立于帝君书房通禀。
手头的笔并未停下,几案前的紫衣尊神仍专注于眼前的折子。
“他们愿意跪就让他们继续跪。”
长励一直是个有眼见的仙官,见帝君的模样想必是有意要罚一罚那些好高骛远的真皇神君,好让他们有所悔悟。了然一笑,他作揖便准备退下。
“长励。”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
“是,帝君!”灰袍仙官收了步子。
“今日我阅《菩提经》,竟发现有几页缺失。”他合上了手里的折子放在一边,另一只手熟练地又取了一本,依然连头都没抬。
长励心中一惊。这几个月他实在过得忐忑。帝君书房内的经卷皆取自梵境,乃佛陀座下珍藏手抄本。如今因他看管灵宠不利,已有书册遭损毁,实乃重罪。不过此刻,他心中反倒是一片坦然,只觉如释重负。
“是臣没看管好狐狸,请帝君降罚。”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话音间,东华落笔。笔锋刚劲有力如他执苍何挥出的磅礴剑气,又似他舞剑般行云流水。“这小狐狸的确顽劣,你也无需顾及本君的面子。该罚的,罚便是。”
长励作揖,“是!谢帝君不罚!”
“本君何时说过不罚?”
讪讪的笑僵在了脸上。长励自东华承天地共主之位起,便跟在他身边辅佐。但他家帝君的性子,他始终摸不透。
一团红色窜进了书房,径直跳上了案边的软榻。滚烫的身子依偎在紫衣尊神的身边,依旧稚嫩的狐狸脸蹭着他的袍子,看起来很是满足。
收了笔,复又扫了一眼折子,东华便抬手抚上它油亮的软毛。
“有这么头小狐狸在,本君的经卷也是遭殃。”他揉了揉,遂索性将它抱进怀里,“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便把那些经卷全都抄一遍吧。若不想日后再多抄几遍,你就该聪明些!”
长励领罚退出了书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哀叹道得赶紧张罗库房去采办大量的竹简来。复又一惆怅,这一库的经卷,怕是够他忙活个几万年了。
第二日,东华“不小心”起晚了。用完早膳后他揣着狐狸一路悠闲地从一十三天衔阳宫散步到南天门附近的凌霄宝殿。此时,殿内的一众神仙恰好跪了整一天一夜。跪得灵台不甚清明的神仙们在看到紫衣尊神的一刹那,竟都瞬间清醒了。
“恭迎帝君仙驾!”凌霄宝殿内,又是整整齐齐跪拜一片。
“怎么还跪着。”东华挑眉看着他们,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怀里的狐狸,“若本君今日未恰巧路过此处,你们准备跪到何时?”
众神皆不敢答话。
东华悠然转身,语气却更冷了几分,“想通了的就回去;想不通的,可以继续跪。”
……
后来,长励在天宫八卦这件往事时,总是端着一副钦佩之色。因他觉得他家尊座不但能打,手段也是耍得一等一的溜。这四海八荒,怕也只有他家帝君才能担得起这天地共主之位了吧!
为诫后世,此事被载入史册。
据后世传,那日之后,直到第三天,凌霄宝殿里才陆续走出了几位真皇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