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没有嫌弃老金的身份,第三天黄昏,他还是来到了河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只顾着跟老金说小号的事。吹完小号,老老金照例拎出一个大塑料袋,从里边拿出啤酒和熟食,今晚的熟食有好几样,猪耳朵、牛肉,还有半只烤鸭。老孙只喝酒,偶尔往嘴里塞几粒花生米,把菜都让给了老金,他知道老金需要它们。
往后的几日都是如此。渐渐地,老孙和老金越发地熟悉了起来,但这熟悉只是老金对老孙,而老孙对老金还是知之甚少。
俩人几杯酒下肚后,老孙便主动找些话头来闲聊,话头往往从他自己的生活和经历开始。他告诉老金自己是东北人,年轻时进了一家钢厂做技术员,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来了南方,在这里定居了下来。现在退休在家没事做,就捣鼓起了小号。
老孙说一段便停下喝口酒,转而将目光望向老金,老孙始终对老金的经历保持着好奇之心。虽说老金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可精神气却是很足,脸上也收拾得齐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根胡渣也不见,头发大概是他自己动手剪的,有些像狗啃过的草坪,但短发让他看起来跟街边的那个群体沾不上边。就是这么一个怎么看都很正常的男人,却栖身在公园的树丛里,这背后肯定有很深的缘故,老孙想窥破这个缘故。
老金不介意老孙窥破这个缘故,但他不向老孙说及过去的经历,那样的话就当于自己再把那段经历完完整整地回忆一遍,老金不愿回忆过去,所以他向老孙闭口不谈自己的过去以及为何流浪。他只告诉老金,自己的老家在邻省一个叫做“金家庄”的村子,村前也有一条大河,他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们一样,都是喝着那河里的水、泅着那河里的浪长大的。
金家庄的人家大都姓金,老金就姓金。老孙很明白这点,他问老金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父母还在吗?
老金说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只身一人,无牵无挂。说着,便仰头喝起了酒。
老孙没能从老金嘴里撬动更多关于他的事迹,便不再追问那些。他说老金你可不简单呢,不光会吹小号,还能指导别人,你以前该不会是个专业的小号手吧。
老金哈哈笑了几声,我以前不是小号手,只是捯饬过一阵,其实我更擅长唢呐。
老孙也哈哈大笑,真没想到老金你还是个全能手呐!
老孙下次再来的时候,手里除了小号和酒菜,还多了一只唢呐。他把唢呐递给老金,让老金来一段。
老金没有推辞,接过唢呐放在手里摩挲了一番,像个慈父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老孙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嘀咕,他以前跟唢呐结下的情分可不浅!
老金深呼了口气之后,张口含住了喇叭哨,两边的腮帮随即鼓了起来,十根手指头并用,在唢呐杆上的音孔上来回地按动着,明亮激昂的乐声从喇叭口不停地向外边扩散着。老孙听出了《百鸟朝凤》的旋律。
老金一曲完毕,眼眶有些湿润,他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跟着唢呐声回到过去。老孙听完老金的《百鸟朝凤》,对老金竖起了大拇指,老弟,你这叫真牛!
老金听了老孙的夸赞没有显得不好意思,相反,他感到很自豪。自豪之后,他要把唢呐还给老孙。老孙却说这是他送给老孙的,这样一来,两人就可以一起吹奏了,他吹小号,老金吹唢呐,他们以后就是知音了。
“知音”这个词令老金觉得他与老孙的距离又被拉近了一步。为了他们的距离变得更近,他收下了老孙的这份礼物。
老金和老孙真成了知音,俩人在黄昏时分的公园里,一个吹着小号,一个吹着唢呐。过路的人匆匆看他们几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他们的吹奏,只有他们做着彼此的听众。
天气渐渐地转凉了,老孙给老金带来了更多的东西,牙膏牙刷电池,面包饼干啤酒,还有几件自己穿旧了的衣物鞋袜。老金对于老孙的慷慨又感动又羞愧,他不好意思接受老孙过多的馈赠。老孙安慰他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咱们可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情谊!
老金没听过俞伯牙的名字,也不知道钟子期是谁。但老孙做这样的比方,那么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情谊一定很深,老孙把他自己和老金之间的情谊也看得很深,这令老金感到了安慰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