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续生命

早上很早就下雨,快十点时停了。青空随后一点点露出脸来。海上吹来的潮湿的风将云缓缓带去北面。午后一时整银发男士赶到我这里。门铃差不多与广播报时同时响了起来。严格守时的固然不少,但精准到如此程度的人至为罕见。而且不是在门前静等那一时刻到来和对着手表秒针按响门铃。爬上坡路把车停在平时位置,以一如平时的步调和步幅走来门口按下门铃,广播同时报时。唯有惊叹而已。

我把他领入画室,让他坐在上次那把餐椅上。并把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密纹唱片放在转盘上,落下唱针。上次止听之处的继续。所有程序都是上次的重复。不重复的只有两点:这次没有劝喝饮料、请他摆出作为模特的姿势。让他在椅子上脸朝左前方,只让眼睛微微转向我这边。这是我这次要求他的。

他虽然顺从我的指示,但准确锁定位置和完全摆好姿势则花了相当不少时间。微妙的角度、视线的氛围很难同我要求的正相一致。光线的照射情况也不符合我的意象。我平时固然不用模特,而一旦开始用,就免不了要求多多。但银发男士极有耐心地配合我繁琐的要求。没有厌烦的表情,没发一句牢骚。俨然被施以五花八门的苦行而又谙于忍耐之人。

位置和姿势好歹确定后,我对他说:“对不起,请尽可能就那样别动!”

银发男士一声不响地以目首肯。

“尽量快些结束。可能有些难受,请忍耐一下。”

银发男士再次以目首肯。而后视线不动,身体亦不动。筋肉都绝对纹丝不动。到底时而眨一下眼,但呼吸的动静都没在表面反映出来。宛如真实的雕像在那里凝然不动。不能不令人佩服。纵使专业模特也很难做到如此地步。

银发男士坚韧不拔地在椅子上持续摆姿势当中,我这方面最大限度地迅速而周密地推进画布上的作业。凝聚意识目测他的姿势,其形象遵循我的直觉驱动画笔。我在雪白的画布上使用黑色颜料,仅以一条画笔细线对已然形成的面部轮廓赋以必要的血肉。没工夫换画笔。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将其面部各种要素作为图像照录不误。从某一时刻开始,这项作业几乎变为自动驾驶性质的东西。分流意识,让眼睛的动作和手的动作直接联动,这点至为关键。没有一一通过意识将视野捕捉之物付诸程序的余裕。

这同我迄今所画的——只用记忆和照片以自己的步调作为“营业项目”悠悠然画下来的——无数肖像画截然有别。花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把胸部往上的他的形象画在了画布上。尽管是远未完成的粗糙的底图,但至少成了有生命感的形象。而且这一形象催生出银发男士这一人物的存在感,掬取、捕获其内在律动。但是,以人体图来说,则处于仅有骨骼和肌肉的状态。唯独内部大胆演示出来。必须往那里覆以具体的血肉和皮肤。

“谢谢!实在辛苦了。”我说,“已经可以了。今天的作业结束了。往下请随便好了!”

银发男士微笑着放下姿势,双手向上高高举起,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两只手的手指按摩以便让紧张的面部肌肉松缓下来。我好一会儿就势耸起双肩,大大呼吸。调整呼吸花了不少时间。就像跑完短跑的竞跑运动员那样累得一塌糊涂。没有妥协余地的精力集中与速度——我被如此要求已是久违的事了。我不得不打醒长期沉睡的肌肉全线出击。累固然累了,但其中有某种物理性快感。

“你说的不错,当绘画模特,劳动强度的确比预想的还要大。”银发男士说,“想到自己被画成画,总觉得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点点掏空似的。”

“不是掏空,而是将掏出的部分移植到别的场所——这么认为是艺术世界里的正式见解。”我说。

“就是说移植到更为永续性的场所?”

“当然那得是具有被称为艺术作品资格的东西……”

“例如像一直活在凡·高画中的那位名也没有的邮递员一样?”

“正是。”

“他肯定想都没想到的吧?一百几十年后全世界许许多多的人特意跑去美术馆或打开美术书籍以真诚的眼神盯视画在那里的自己。”

“没错,基本想都不会想到。”

“本来不过是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认为多么体面的男人在乡下厨房一个角落画出来的风格怪异的画……”

我点头。

“有点儿不可思议啊!”银发男士感叹,“其本身并不具有永续资格,却由于偶然的邂逅而在结果上获取了那样的资格。”

“偶然中的偶然。”

我蓦然想起《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画中被作为刺杀者的“骑士团长”莫非也通过雨田具彦之手而获取了永续生命?而骑士团长说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问银发男士喝不喝咖啡,他说恕不客气。我去厨房用咖啡机做了新咖啡。银发男士坐在画室椅子上,侧耳倾听歌剧剩下的部分。唱片B面转完时咖啡做好了,我们移去客厅喝咖啡。

“怎么样?我的肖像画有可能大功告成?”银发男士优雅地啜着咖啡问。

“还不清楚。”我老实应道,“什么都不好说。能不能成功,自己也心中无数。毕竟画法的顺序和我以前画的肖像画相当不同。”

“因为和以往不同,这次用了实际模特——是这样的吗?”银发男士问。

“这个原因也是有的。但不尽然。不知为什么,以前作为工作画的常规形式的所谓‘肖像画’好像已经画不好了。因此,需要有取而代之的手法和程序。可是我还没能把握其脉络,处于暗中摸索前进那样的状态。”

“这意味着,你现在即将发生变化。而我不妨说正在发挥催化剂那样的作用——事情是这样的吧?”

“或许是这样的。”

银发男士思索片刻,而后说道:“刚才也说了,结果上成为什么风格的画,那纯属你的自由。我本身是个不断寻求变化不断移动的人。我并不是想请你画约定俗成的肖像画。哪种风格、哪种概念都无所谓。我寻求的是把你的眼睛捕捉的我的形象直接赋以形式。手法和程序都由你说了算。我也不是要像那位邮递员那样青史留名。没有那样的野心。我有的仅仅是健全的好奇心——你画我时那里将会诞生怎样作品的好奇心。”

“承你那么说自是让我高兴。不过我现在在这里想请求你的,只有一件。”我说,“假如不能画出让人心悦诚服的作品,那么对不起,就请你认为这件事没有发生。”

“就是说,画不交给我了?”

我点头。“当然,在那种情况下,启动款全额奉还。”

银发男士说:“好吧!如何判断交给你。事情决不至于那样的预感,在我来讲可是十分强烈的……”

“作为我也祝愿这个预感不虚。”

银发男士直直看着我的眼睛说:“不过,即使作品没有完成,而若我能以某种形式有助于你的变化的话,那对我也是可喜的事,真的。”

“对了,先生,其实还真有件事想和你商量。”稍后,我一咬牙开口道,“是和画毫无关系的我个人的事。”

“讲给我听听。如果能帮上忙,我乐意效命。”

我叹了口气。“事情相当奇妙。要把整个过程条条有理简明易懂地说一遍,用我的语言无论如何都怕应付不来。”

“以你容易说的顺序慢慢说好了。说完两人一起考虑。同一个人考虑相比,说不定会有妙计浮上心头。”

我从最初依序说了下去。深夜两点前猛然醒来,侧耳细听,黑暗中有不可思议的声音传来。声音又远又小,但由于虫们不再叫了,还是隐约传来耳畔。像是有谁弄出铃声。循声找去,得知出处似乎是房子后院杂木林中的石堆缝隙。神秘的声音中间夹着不规则的静默,断断续续响了四十五分钟左右,而后戛然而止。同样情形前天、昨天持续了两个夜晚。可能有人在石堆下面弄出铃声那样的声音,说不定是在发送求救信号。但这种事是可能的吗?自己神经正常不正常?现在这也没了自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莫非纯属幻听不成?

银发男士一句也没插嘴,注意听我讲述。说罢,我就势沉默下来。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是在侧耳倾听,就其内容动脑深思。

“事情非常有趣。”少顷,他开口道,并轻咳一声。“的确如你所说,发生的事好像非同寻常。如果可能,很想亲耳听一听那种铃声。今天半夜来这里也不碍事吗?”

我惊讶地说:“半夜特意来到这里?”

“当然。我也听得铃声,可以证明你不是幻听。这是第一步。如果那是实际存在的声音,两人再找一次它的出处好了。至于往下如何是好,那时再商量不迟。”

“那自然是那样……”

“若不打扰,今夜十二点半我来这边。可以的吗?”

“我当然无所谓,可是麻烦先生麻烦到这个地步……”

银发男士嘴角浮现出讨人喜欢的笑意。“不必介意。能对你有用,对我是再欢喜不过的事。而且我本来就是好奇心强的人。深更半夜的铃声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假如有人弄出铃声的话,那人是谁?作为我也想弄个水落石出。你怎么想的呢?”

“当然那么想。”我说。

“那就一言为定。今夜我到这里来。而且我也多少有心有所觉的事。”

“心有所觉的事?”

“关于这个,下次另说吧——为了慎重。”

银发男士从沙发立起,笔直地伸直脊背,把右手递到我面前。我握住。仍是强有力的握手。他似乎显得格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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