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女人 6

(接上回我生命中的女人 5)

6.女儿

姐姐是领养的。

正值花季的母亲为什么萌生领养孩子的想法,确实难以让人理解。每次因姐姐而闹心时,母亲就怨言不断。我并非袒护姐,是听不得唠唠叨叨,就对母亲道:“那你当初为啥领她?”母亲便支支吾吾,甚至东拉西扯到身体的酸痛上来,以至于我不得要领,到今天还是找不出真正的原因。

或许是姐姐家孩子多,我父母没孩子,但这两者没必然关联啊。母亲说那时以为自己不会生孩子,我听懂了,意思是说他们当时还不懂男女间那事,哪像现在的孩子学习渠道那么多。或许还有个冠冕的理由,父亲将全部精力扑在工作上,白天不着家,晚上到半夜才回,母亲总是坐卧不安,最好能有个伴。母亲和父亲成婚头几年几乎是不搭话的,摇航船时,父亲买两包花生,一包自己吃,一包就放在船艄搁饭碗的地方,母亲知道是给自己的拿过来就吃,坐船的人常笑我父母是哑巴夫妻,这说明父亲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妻子却还没有产生爱意。这些是我的臆测,其实世上的事不一定都有必然性,必然性是讲课给学生听的,不少的事由许多不确定性合成,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原因,比如好心办坏事,弄巧成拙,出发点都没问题,偏离方向的另有其因。一定要找出个必然规律,那就是人的性格,用我母亲的话说,是落地的时辰。

这个档口,就有人向我母亲献计:领养个孩子吧,一来“爹爹姆妈”地叫着,你抱我抱过过手自然就亲热了(提出这个理由的明显属卖婆之流);二来,如果领养个女孩,可能会招来儿子的。母亲动心了,不可能不动心,这本来就是她的心病,父亲那么英俊,整日在外,误入歧途一切就晚了。

领养孩子是由母亲一个人决定的,并非得到一致拥护,最终能得以实施,足以证明“事在人为”。“老烟鬼阿爹”已经放弃家族的领导权了,也领导不动了,他的意见只好让他咽回去。父亲就是个大爷,对家里的事,要么心不在焉,要么沉默良久才憋出一句,而母亲就认为这是父亲主动放弃话语权。母亲常以这样的方式对家里的事自作主张,谁叫父亲学习深沉、反应慢半拍呢?母亲天生有些战术技巧,这常常令我父亲的深思熟虑到最后关头就被母亲高调的发布会搞得前功尽弃,只好默认母亲的决定是共同商量的结果。外公外婆本来在“以人换房”这件事上有愧于女儿,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道理就作罢。当一个人对自己的决定一门心思时,反对的理由再充分,一律可以充耳不闻,统统驳回。不要说母亲这样,就连重量级的历史人物也在所难免,否则历史是一条直线。

我现在敢断定那献计者是姐姐家的说客,其真实目的是要为他们家接下来生男孩省出一份口粮。姐其实倒是明白的,所以在和我母亲闹摩擦时也不曾想过回归亲生爹娘的身边去。那位说客何许人又成了谜,母亲只说“有人”,明明是有这个人,却用“有人”这个泛称,一定是有原因的。母亲后来肯定也感觉到入了圈套,但自尊使她尽可能地淡化这个人的存在。我想要知道不仅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是想把这民间高手和《三国》中的谋士作翻比较研究,再加点心理学的术语,无疑就能成就一篇好论文。

这期间,曾祖父的灯油终于燃尽了。有一天,早上喝了母亲煮的粥,中午不见动静,一看,人不动了。母亲对我妻子说,“老烟鬼阿爹”好死,“早上喝粥汤,傍晚成孝(应读hāo)堂”,没病没痛毫无征兆地走了。但我敢肯定曾祖父临终时一定十分凄凉,没有儿孙在卧榻之侧守候,那是何等的遗憾!父亲太公而忘私了,母亲也粗心了。但这份责任本来应该是我爷爷的,所以我痛恨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不光剥夺了我叫爷爷的机会,也剥夺了曾祖父应该得到的人世间最后的关怀!

说客太厉害了,情节的发展好像就是她导演的。姐姐来时只三岁,模样十分可人,父亲喜欢得很,每次外出开会回来肯定带好吃的,姐姐几乎享受了“公主”般的待遇。不到三年,母亲有身孕了!

母亲一直到22岁才生了我哥,这是何等惊喜,何等满足的事啊!所以母亲对我哥多一点热度实在无可非议。只是姐的待遇有所改变,这个改变起于母亲有了身孕,母亲喜欢吃点酸的,五、六岁的姐忍不住偷吃了父亲专门给母亲准备的话梅之类,母亲知道后把姐臭骂了一通。这个事是母亲自己说的,母亲自己能说出来,证明她对自己的过失有一定程度的认知和悔意;同时也证明母亲和我说的事可信度比较高,她可以不为自己粉刷,也就没必要为别的人歪曲事实。

从心理学的角度说,孕妇的心理可能是脆弱的,所以母亲的这个错误情有可原,这绝不是袒护母亲,我以爷爷的名誉发誓!

但姐姐的行为也讲得通,她将在我母亲那儿受到的委屈转嫁到我哥身上,在她看来,失去既得的待遇,完全是因为有了这个弟弟;但她不了解她的使命其实就是为了召唤这位弟弟的到来。她心里的郁闷要发泄啊!于是,哥的大腿就青一块紫一块的了。母亲看到后怎不心疼?以牙还牙的惩戒就是必然的了。但在父亲面前,女儿仍然那么可爱,尤其是我出生后,姐对我的喜爱绝对让父亲相信,这个女儿只是有点小心眼而已,所以,父亲一如既往地宠爱着这个女儿!

姐喜欢我,一是我小她十多岁,她和我没什么利益冲突,二是她也需要一个可以宠爱的对象,起码在她看来,我比小猫小狗可爱多了。我一岁时得脊髓灰质炎(小儿麻痹症)留下右腿残疾,不能走路。上场(我家买了人家的下场屋)蒋氏大娘对着我姐狠狠地说:“这种路也不会走的,要得作啥?厾厾(读dù,丢)脱。”姐说:“我家弟弟虽然不会走,但很乖的喔。”不管别人如何不喜欢她,不管她有多大的缺点,我都感激她。我有一张照片,是姐和她要好的小姐妹的合影,中间居然是我,两个闺密合影,拉个小弟弟夹在中间,可想而知。

但姐确实是个悲剧人物。她的个性有点反复无常,好的时候绝对好,不好的时候简直不可理喻。姐十九岁出嫁,和姐夫的婚姻属于打闹型的。姐的嘴巴不饶人,姐夫就用拳头说话,在姐夫的拳头下,姐表现出的是可歌可泣的勇敢。母亲出过面,父亲也教育过,只是难以改变这对冤家的脾气。可悲的是,姐的两个儿子都先后离世,姐夫也得了重病。但姐和姐夫的性格没有改变,自然不能与人和睦相处,当然也不排除别人对他们的冷漠和幸灾乐祸。

老家拆迁时,政府有关领导一定要我去做我姐的工作,说没人上得了她家的门。我是党员,得听招呼,尽管我对动迁中的政策做法有不同意见。去了姐家,姐却留我和书记吃饭,饭桌上对书记说,“我别人的话一句不听,就听我这小兄弟的。”真没想到我居然有这么大的面子,我一句有关“做工作”的话都没说,只是人到了而已,姐就同意丈量了。完事之后借机到村里转转,遇到几个参与动迁工作的副职干部。好久不见,有个名声不太好的原生产队长告诉我,说钱龙(化名)老是欺侮我哥,(我哥听我劝也在村里混,他基本是个“好人”,好到以为人家都是好人。)那个被冤枉的钱龙说:“你信吗?格只老活生才欺侮你哥呢。”我笑笑没言语。一个老同学问我进村里干什么?我回,到我姐姐家去做工作。他听了大发感慨:“她家的门没人敢进,光门口那只狗就凶得走人不上。”我正苦于没机会,便借题发挥:“我去很好哇,那狗见了我抱住我不放——真的!关健是要把狗当狗待,把人要当人待,不要把人当狗看就行。”为了哥,为了姐,我的话伤人了。

姐的情绪有时会失控,一旦失控,无所畏惧。恢复正常,好像没得罪过人似的。生产队集体干活时,不知什么事,有一天姐在地里耍泼。正好父亲带着一群队长检查生产路过,自然要管管。父亲没料到的是,姐这时没了理智,竟然对着父亲哭骂不休,还说要抖抖叉袋底。有些人本想听听我父亲贪脏枉法的事,但听来听去我姐是控诉她在我家受到的“虐待”!估计此时她的脑子短路了,将在别处吃的亏和小时候受到我母亲的责罚搓在了一起,一盆脏水往父亲头上浇来。我父亲像溺水一样,一下子沉到痛苦的深渊,嘴都张不开,走到田边掉眼泪。我从没听说过,也没看见过父亲会哭,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就是我姐干的事!

父亲的心胸大到一般人难以理解,过了多年,父亲就不再计较了。但母亲以及长辈们一直耿耿于怀,在大家的眼里,姐的没良心是她永远洗不掉的污点。父亲去世,有长辈认为她会闹事,结果很正常。这次母亲去世,有些长辈又提醒我,我的意见很明确,她都这样了,不要计较了。但是真不争气,葬礼结束饭桌上姐又失控了,还好没人接嘴。看来她对我父母的态度是有区别的。

母亲领养的女儿,我的姐姐,是我们家里不和谐的音符,用我父亲最生气时的一句话说,“前世欠她的”。

2018-05-21(下一回我生命中的女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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