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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闷热的午后当依玛踏着12厘米高跟凉鞋拖着巨大的旅行箱在街边的二球悬铃木下仓促而徒劳的拦截每一辆出租汽车,她身后那个颈后挂着草帽静静站立的小女孩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傍晚时分,起风了。粉红色塑料拖鞋白色连衣裙一头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在依玛纤细白皙看不出三十三岁年纪的手指和桃木梳间流淌,六楼阳台上,十四岁的云西眺望远方。
“依玛,我喜欢这个地方。”
依玛突然发觉从心底里流出一股宁静的喜悦和期希,她义无反顾抛弃旧世界带着女儿来到完全陌生的城市大概会是自己有生以来不多的正确决定中最好的一个,现在,有凉爽的风,她右手轻抚云西的洗过头发的清香左手扶着云西的肩膀仿佛轻触着十数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恍若隔世。
下午,她差点绝望,她需要找个地方,吃饭,洗澡,睡觉,过日子,不过落城在往昔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正因为如此,她选择了这个城市,可是在夏末的十四时三十九分,落城就像一台巨大的蒸汽机。有的时候,依玛的心思细密,而有些重要的时刻,她完全依靠不着边际的直觉和幻想,关于即将降临的未来,她看到了一辆汽车一个男人,可是除了那些野兽似的出租车和机器人似的司机,依玛暂时还无法在现实里找到对应,直到那个我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蒸汽机的灰暗色彩骇人轰鸣都成为背景,依玛说,就好像某部美国老电影。
那天我站在玻璃窗前,冷气开得很足,办公室里还有三两个人在收拾东西,我一时间有了一种错觉,落城稍纵即逝的凉爽秋季已经来了,窗外,行人即使有悬铃木的遮蔽还是大汗淋漓,看着依玛和云西,我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们,我做了决定。
走出大厅,我依稀听见背后蒋纤的喊声,“你的《洛丽塔》”,我把那本书留在桌上了,还有所有的东西,我下楼,发动常旭留给我的那辆老桑塔纳,兜了一个小圈,缓缓的停在依玛和云西身旁。
我只是降下右侧的车窗,大声问依玛,”需要帮忙吗?“
有些事情在正常的时刻正常的地点正常的人看来完全不可能发生,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我们这些看起来正常的人的幻想剧中它们一遍又一遍的上演,我们从不混淆,从不越轨,不会由正常中出走,跨出那一步,但是我们的心就偏偏在那一刻和某种隐秘而巨大东西发生了共振,强烈,不可遏止,于是,故事发生了。
依玛尴尬而又笃定的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帮她们把行李塞进后备箱,依玛坐进副驾驶座,云西在她后面,我回头看了云西一眼,之后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先带她们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去半山小区的房子。小区是八十年代造的,就在城墙边上,出了城墙豁口,东郊风景怡人的山啊水啊全在那儿。房子很小,刚到落城的时候,我和同学合租的,后来他走了,我一个人住,再后来,被我从房东手里买下了。只是我也很少回来住,难得有了休息,从攒了半墙的书里随手抓一本,如果不是太热或者太冷,就靠在阳台的旧藤椅上翻,夏天有邻居种的爬山虎,冬天他们挂着腊肉咸鱼。那天傍晚,依玛和云西取代了我,我知道云西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在外面晃悠,给蒋纤打了电话,天刚黑就回去接她们吃晚饭,依玛打扮过了,不那么张扬,云西还穿着白色连衣裙。
还没吃完饭,蒋纤就回电话了,她从落城师范大学毕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熟人可以找,她很热心,要我们第二天去学校。学校离半山小区不远,一切比我想象的顺利,交了钱,蒋纤的同学陈老师还找了两份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卷给云西做,她的成绩很好,陈老师很满意,说刚开学没几天,云西一定跟得上,下午她就到班上上课了。
本来要带着依玛在城里转转,还是把车开回了小区,她和我匆匆上了楼,关上房门,透过浅绿色窗帘的缝隙,我依稀看见阳台上晾着的白色蕾丝内衣,搂着依玛,我们开始热吻。回想前一天的十四时三十九分,我对眼前这个女人说了第一句话,玛拉开我的裤子拉链,我停下来,轻轻握住她的双手,我说,“我们结婚吧” 。
依玛思考了足足17次我平稳的心跳给了我一个最简单的回答,她说“好吧”,然后我们下楼上车赶到结婚登记处拍照交钱领证成为合法夫妻的那天我二十八岁比她年轻五岁正好是云西的一倍,我们还来得及去学校接云西顺便告诉她不论怎样尴尬我是她的新爸爸,其实依玛并没有说完云西就已经明白了,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平静的看起来似乎有点愤怒。
回到家,依玛和我最后决定出去买菜做饭,云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她从书架上拿起一本《花城》一九九三第二期,翻开夹着淡蓝书签的那一页,站到窗户边看,天色已经暗下来,我打开桌上的台灯拉起依玛出门。
在市场,依玛显出强势的那面,挑东拣西,讨价还价,威风八面,我乐得跟在后面提袋子。系上围裙,依玛一副主妇的模样,想要完全统治这个陌生的厨房,不过她动起来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熟练,我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也不怎么齐全。
菜不好吃,除了那锅剁椒鱼头,明亮的灯光电视连续剧高亢的片尾曲火热的天气,三个人不说话吃饭,我们都饿了,三双筷子齐齐伸进鲜红里。
没人想看电视,我们站在阳台上,依玛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云西,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家里缺什么,应该买点什么,明天、后天、未来的美好时光,依玛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私底下交谈着,云西放开了她的手,说我困了,我说那好吧,我走了,明天早上来接你上学。
早晨,我带了早点上楼,依玛还穿着睡衣,云西已经收拾好了,她坚持要自己去学校,依玛说反正也不远,云西拿着早点就去了,从此再也没让我们接送。
忘了说,晚饭后阳台上的那片天空中,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瞬间,莫名其妙的燃起了九年后云西在博客上追述九年前的这个梦幻或者恶梦般的夜晚突如其来的焰火,她说那焰火,短暂而美丽。
1
我并没有和她们一起住,跨越大半个落城,离原来的办公室不远,常旭租了套房子,已经交了一年的房租,我搬去那儿。白天去陪依玛找工作或者到处转,晚上各自回家,我们觉得这样云西可以安心学习,大家的距离刚刚好。匆匆过了大半个月,依玛找了一家相对满意的公司,开始上班,我仍旧闲着,经常去半山小区家里看书,趁着云西上学的时间,见不着儿她们俩的面。有时候晚上和依玛约会,偶尔三个人一起吃饭出去玩,好像在倒回去谈恋爱。云西很少和我说话,尽量不称呼我,实在没办法,就像她喊依玛一样直接喊我的名字,但是她只是不多话,对我并不特别排斥,在我们之间,甚至有一种含糊而无言的友谊。
蒋纤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有天她打电话约我,我还没有感谢她云西上学的事,就说请她,依玛加班,于是只我们俩。蒋纤鼓励我把钱买成房子,当时落城的房价已经涨了一些,不过比现在便宜太多了,蒋纤当然知道常旭和我把网站卖了公司解散了手里有一笔不大不小的钱,而现在我也没什么工作,钱存着不如买房子,我觉得不错,这样我又有了几套商品房,俨然成了游手好闲的地主。为此依玛和我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她工作上正巧也遇到了麻烦,蒋纤恰好和依玛是相反的类型,天然的假想敌。周末一家三口把分在四处的新房看了个遍,依玛则把毛病都挑了个遍,然后去看装修看家具,终于把她的注意力转移掉了,一个美妙舒适的新居,依玛有了新的兴奋点,但是她凡事三分钟热度,工作却又越来越顺手越来越忙还经常出差,而云西和我都不想改变现状,于是我们住着没动,保持着刚刚形成的节奏。
转眼间,云西考入了重点中学,作为庆祝,我们计划了一次从未有过的远途旅行,最后因为依玛完全没有时间,我们去了东郊的植物园。
暑假即将结束,高温之后难得有了一个稍稍凉爽的阴雨天,我们早早出发,没有开车,按照依玛和云西的要求,我们在公交站台等候专线敞篷双层巴士,夏日里去玩的人寥寥无几,车慢悠悠的停下来,上层的篷布被清晨的雨水打湿,没精打采的低垂着,我们爬上去,只有我们三个,座位还有点潮湿,我们用纸巾胡乱擦擦就坐下来,穿过城门,驶入林荫大道,忽然有阵风吹过来,吹醒了昏昏欲睡的巴士,司机加快了速度,反正路上也没有别的车辆,篷布的彩色花边轻快的舞动,滑落的水珠抛出晶莹剔透的漂亮弧线,每一滴每一滴,都映着我们张开嘴巴欢呼的笑脸。
风过后,天晴了。
植物园有很久的历史,两幢民国时候的楼房藏在深处,当年的我不禁想像,穿着白大褂满头银发的科学家在晦暗走廊尽头的实验室日复一日工作了许多许多年,那时常旭和我还是此时云西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东郊就是我们的冒险乐园,爬山钻洞,淌水摸蟹,嚼过酢浆草叶子的酸味道,画过大好河山秘密据点的藏宝图,我和依玛云西不止一次说过我们从来不买票入园,我们知道一条林间小路,一直走一直走,植物园当作围墙的铁丝网就会有个开口,她们俩总让我带她们去找,这次终于带她们去了,找了许久,铁丝网完美无缺,小路似乎也湮灭在树木野草间,难以辨别。
栽着睡莲的小池塘边有座大玻璃房子,那是生长热带植物的温室,依玛喜欢去看里面稀奇古怪花卉果实,兴致来了她会指着看着,加上语气词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出标牌上的中外文学名给我们听。温室里的小径高高低低曲折回环,我们三个人走着分散开来。
我沿着大榕树虬结的根浓密的叶低落的须看见云西独自走上高处的岩石边,水流和藤蔓植物顺势而下,紫红色的小花簇簇盛放,葱葱绿叶下的茎生满细小的尖刺,云西凝神注视着,悄悄的伸出右手食指,我喊出了声,云西,小心,依玛和我赶过去,她抓起云西的手指,暗红色的血点开始膨胀,变得饱满,云西微笑着说,没事没事。
最后我们走到游人稀少的湖边野餐,这是两年来我们的传统项目。依玛在出门前寻找合适的衣服搭配时才开始朦朦胧胧意识到一些云西和我都早就看在眼里的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重大变化,这个含混不清的意识随着浓密树荫下的阴凉、远处园丁推动割草机的声音、拂过湖面带来青草气息的微风在明朗的天空中舒展,云西很开心,她走到草地中央,伸开双臂,旋转身躯,那天她穿着浅蓝色的五分牛仔裤,白色的短袖T恤,扎了一个大马尾辫,长发卷曲,依玛看着云西看着我在心里看着她自己那个意识已经渐渐明晰清澈触目惊心,两年前猝然出现在落城街边盲目追随命运安排的那个依玛最后的激情和青春已经消磨殆尽,两年后,这位成熟的职业女性矗立于上海繁华街区高档写字楼冰冷的落地玻璃幕墙后俯瞰庸庸碌碌的尘世风情时还在想念半山小区的阳台东郊植物园的湖边想念不知不觉飞快长大的云西和静止的我想念落城的日子,她依然觉得,这大概是最好的时光。
云西上高二的那年,依玛决定去上海发展她的事业,云西留在落城,我已经成了所谓的自由职业者。我用漫长的时间写着各种各样的文字,尝试给全国各地五花八门的各类报纸杂志投稿,散文,小说,时尚,旅游,美食,网络,电影,音乐,有的石沉大海,有的白纸黑字给印出来了赚了稿费,有一次我给一个不知名的学报投递了一份论文,为了像那么回事,我给自己虚构了一个工作单位,落城半山学院,他们收了我几百块钱版面费,发表了。我和依玛云西照旧分享六楼的小房子,白天我去那里看书写字胡思乱想困了小憩,有时候学着买些菜回来给她们俩做顿晚餐,如果做得不错,我可能会拍几张照片,写篇稿子寄出去,有时候,依玛没有回来,就我和云西两个人吃,然后我回自己的地方。
常旭从美国回来和蒋纤结婚,双双飞去美国,临走前,蒋纤帮我把那几处房子卖掉又买了几处,我这几年没干什么正经事资产却翻了一倍多,常旭到落城前的一个晚上,她约我去吃饭,她喝醉了,我把她送回家,她在我肩头大哭了一场。
宴席都已经散掉了,就剩下我和云西。
2
云西从来没有把她的同学带回家,她上高一的时候就开始有男孩偷偷摸摸出现在楼下,直到她考上大学,离开落城去北京。
有三个男孩在假期里骑着脚踏车一同出现,他们在楼下逡巡不去,有时安静,有时吵闹,直到夜色降临才敢拿出吉他小心的弹拨,最后有个男孩高声喊出了云西的名字,然后他们蹬起车子飞快遁去。另一个男孩会远远的站在大树后面,静静的看云西放学经过,坚持了很久才消失不见。
那时,书已经了攒了一整面墙,多数是我买的,小部分是云西自己买的,花花绿绿的书脊好像巨大的镶嵌画,连同写字台和旁边的电脑,白天是我的,晚上属于云西,电脑里有好些下载的电影啊音乐啊,书架上也有些许正版音乐CD和电影DVD,她也会上网和同学交流,但更多是安安静静的学习或者读自己的书。
我会同时读好几本书,有的从未读完,有的匆匆翻过,有的拖拖拉拉一页一页终于看了,有的一口气不停绵绵密密填进心里,我会随手抓起某张纸片,折叠新书的封腰、写着不知什么号码的便条、
衣服上拆下来的标牌、公园门票,把它们当作书签,我也有意搜罗了些真正的精美的书签,偶尔它们才会派上用场,经常它们都不在手边。
云西用她那张淡蓝色的书签,用了几年。那是件平凡无奇的小东西,淡蓝色的皱纹硬纸片,小小的圆孔,原先应该系着的丝带早已不见,纸面上没有图画或者花纹,没有一个字。
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寻找她的书签,她一本书接一本书的读,停下来就放回书架,只有那么几次,忘在桌上。有时候,它像是在和我兜圈子捉迷藏,云西读完了前面一本,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本跟在后面,我就像个蹩脚的业余侦探,在书架上搜寻着蛛丝马迹,看不出什么,我就想,琢磨书与书之间的千丝万缕,回忆最近看到的听到的细枝末节,我会试着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小心翼翼的翻,有时候我能猜中,有时候一无所获。
后来云西离开去大学,她的抽屉空下来,只剩下一册没用过的笔记本,我拿起笔记本,发现淡蓝色书签就躺在那儿。
依玛隔三两周回来一如从未离开,每星期里总有一两顿晚饭我会花费很长时间尽量做得完美好等云西回来两人一起安安静静的吃。
也有个别不可避免的尴尬场合,比如家长会,我就以叔叔的身份出现,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女老师偏偏会记得我,云西和我的低调温和都是徒劳。
云西的校园没有围墙,只有怀旧风格的铁栅栏,新盖的大楼,也还有一栋青砖黑瓦木地板木楼梯木窗棂的旧楼房,他们说那是苏联人造的,有条单行道穿过校园隔开了大操场和教学区,我会有意无意经过那条路,偶尔可以在远处匆匆瞥见她。
每天能看着云西的时间并不多,我喜欢在六楼阳台上看着她穿过居民小区楼宇间的道路和树木时隐时现的回家或者离去。我会有这样的冲动,用一个没人知道的id在网上和云西成为朋友,不过这太离谱,我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她说,即使隐匿了身份,而云西,也不会对我倾诉。我已经不能更靠近她了。
是的,九年前她穿着白色连衣裙静静站在依玛身后,我看着她做了一决定,我会娶那个女人,成为她的父亲,我会把她培养成我心爱的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就是云西。
落城终于空空荡荡了,我开始漫无目的的旅行,远离落城,远离北京,远离上海,偶尔还会和依玛和云西通电话,经常去看云西的博客,她写的很少很克制,完全不像她的同学,她从来没有提到过过去,直到又一个夏末的夜晚,有个追她的男孩在操场上为她燃放焰火,她说她记着九年前的夜晚,三个人手拉手在六楼阳台上看瞬间照亮夜空的焰火,她甚至觉得那是预先安排好的节目。
我在八一镇住了一阵子,收到了蒋纤的邮件,常旭和她已经海归了,她帮我把半山小区的房子卖了,房子里的东西也都处理了,九年往事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好像完全没有发生只是我们的记忆和想象中破碎不堪的点点滴滴一缕一缕久久凝固的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和不停飞逝的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那个我仰望地球上最明净的天空看不出时间流逝的痕迹只有故事中所有元素马赛克般明亮鲜艳的一块一块无尽铺展,每一块都不那么重要,每一块都可以被取代,每一块都那么美丽,每一块都是易碎的玻璃。
(2013-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