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

我们村往上数几代,祖宗都是同一个人,所以村里人互相间都有关系。我要说的二奶奶,不是我爷爷的弟弟的媳妇,她只是我家邻居,但按辈分我要叫她二奶奶。

小时候,我特别崇拜她,因为她不怕长虫。

夏天的晚上,吃过饭,大人们就会聚在巷子口闲扯消暑,小孩则趁大人不看电视偷偷玩几局魂斗罗。夜色浓了以后,大人们陆续回家。我听到妈妈开门的声音,赶紧关掉“小霸王”,假装看电视。突然,妈妈一声尖叫,大喊道:“二婶子!你快来,俺屋里有那东西!”我跑出房间,看到妈妈远远地躲着落地扇,脸色苍白。我看过去,只见一根拇指粗的“花斑长虫”正趴在电扇底座上吐着信子,顿时感到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二奶奶还没到家,听到喊声赶紧跑了过来。看到长虫,她没有丝毫异样的反应,说道:“不碍事,这是‘屋龙’,不能打,找个袋子给我。”妈妈拿来一个装化肥的袋子。二奶奶撑开袋子放在电扇旁边,脚在一旁使劲跺,想让长虫自己钻进去,可是长虫一动也不动。“太热了,它趴在上边凉快。拿火钳子给我。”看成虫不动,二奶奶要用工具了。妈妈把烧蜂窝煤用的钳子递给她,又快步走开。长虫似乎知道即将被抓走,突然游动身体,顺着墙跟要走。我和妈妈都吓得连连后退。房间里家具多,如果让它跑到柜子底下就不好抓了。二奶奶一个箭步冲上去,拿钳子对准长虫的脖子,手指微微用力,一下夹住了它。长虫马上开始摇摆翻滚,我看到了它白色的肚皮。二奶奶用脚踩住袋子的一边,另一只手撑开袋子,把长虫扔了进去。扎紧口就走了出去。

我和妈妈惊魂未定,不敢待在屋里,在门口等她。她把蛇送到村头的田里放掉,拿着口袋就回来了。看到我们害怕的样子,她笑着说:“不碍事,夏天这玩意多。”接着她就开始讲述一些或是道听途说或是亲身经历的关于长虫的故事给妈妈听,妈妈边听边吐口水。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去田里挖野菜,曾经遇到两个长虫在交合。她被吓了一跳,一时慌乱,拿起手中的铲子把两个蛇头齐刷刷斩了下来。后来右手就落下了毛病,一直疼,阴天下雨更是难以忍受。说着她把右手伸出来给我们看,她的手粗糙黝黑,右手的拇指旁边有一个异常肿大的关节。她还说隔壁村一个小媳妇在田里解手,没看到底下是长虫,后来怀了一肚子。现在想来,她的这些故事都有些荒诞而不可信,但却把长虫是神物这种印象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也挥之不去。

我崇拜她抓蛇的勇敢,但有一段时间,我却非常讨厌她。

那时我刚开始成为留守儿童,妈妈把电视放在我奶奶(我的亲奶奶)家给我看。二奶奶家就在奶奶家隔壁,所以天天晚上过来蹭电视看。本来仅仅是蹭电视看并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甚至给我带来了欢乐,因为她总爱就着电视节目内容发表评论。那时我们都在看《暗算》,每次开播时,她都会说:“暗算,我看你要暗算谁。”

我讨厌她过来看电视,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她很“脏”。那时候,村里人都知道她得了糖尿病。农村的医疗知识比较闭塞,大家都觉得生病了就会传染别人。于是,村里人都偷偷摸摸地逃避她。从一开始不和她面对面讲话,竟然发展成不坐她坐过的地方。她似乎不知道,还和往常一样喜欢串门,有几次到我家里,妈妈在她走后把她坐过的椅子刷了好久。村里人的种种做法让我深深觉得二奶奶“不干净”。

她在奶奶家和我们一起看电视时有一个“专座”,这个椅子我从来不坐,奶奶也不动它,于是每天她都坐在那里。可我心里还是极度不自在,决定用“计策”赶走她。这一天,我早早吃完饭,然后把电视搬到了里屋去看。同时让奶奶去别家串门并把门锁上。七点半的时候,我听到了推门声,是她来了,我调低电视声音,静静听着。她喊了两声,见没人应就走了。接连几次以后,她就不再来我家了。终于我可以独自看电视了。

我不记得独自看电视是否给我带来了更多的乐趣,只是关于《暗算》这部电视剧,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那句“我看你要暗算谁”。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二奶奶手里经常拿着马扎,到哪都坐着它。

二奶奶只有一儿一女,她儿子在市里工作,女儿嫁得也远,所以家里仅有她和老伴相依为命。前几年,我二爷爷忽然得了癌症,去年离开了人世。儿子不放心她一个人,就把她接到了市里,所以我很久都没再见她。

今年过年时,我躲在屋里看电视。听到我妈的声音:“二婶子,你回家啦?杉杉长这么大啦?去找你哥玩去,他看电视呢。”原来是二奶奶带着她孙子来串门。我迎了出来,眼前的老人让我有些陌生,许久不见,岁月已经在她身上刻下了很多痕迹。她头发花白,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听到我叫她,她抬头咧着嘴笑:“小龙长这么高了。”

她和孙子坐在我家沙发上看了好久的电视。她们走后,妈妈没有把沙发上的垫子拿去洗。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得知糖尿病不会传染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更不知道是不是村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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