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轮回

      明天是重阳节恰逢周末，早在前几日老婆就郑重其事的告诉我：星期六阿爸（广西人管父亲叫啊爸）翻身。“翻身”俗称捡金，在桂中农村人死后仍沿用土葬习俗，尤其是壮族，有一个与其它民族明显不同的风俗，那就是二次葬。就是在逝者大葬（第一次葬）三五年后，择吉日挖开棺椁，将逝者骨头捡拾起来，用酒水擦洗干净点香火烘干，依次把骨头按顺序放入金坛之中，请算命先生选风水宝地择日安葬。

      傍晚，我们一家行色匆匆赶回老家新房，暮色已渐深，老家新房门前停了一排小车鱼贯一般。老婆的姊妹兄弟都已悉数赶回家，这几年，老婆的八姐弟除了大姐二姐外，其余都己不再务农，都在市里买房安了家，日子好的买起了小车。只有阿妈独自在家守护着新宅。老家顿时热闹了许多，一阵炊烟从屋后袅袅升起，飘向乡村远方的山岭。厅堂内几桌壮乡家宴己经摆好，上至祖辈下至重孙四世同堂，叙旧的嘈杂声，儿童嘻戏声夹杂着觥畴交错的杯盏声盘旋在老家的上空。

    七十岁的阿妈，年长的大姐二姐，及阿爸家唯一的男丁老八席间与其它姐妹商量着明日捡金的事宜。老八显然从前沒有这方面经历，略显紧张而又虔诚的听着长辈安排指点。而我睹物思人，坐在熟悉的木桌旁，我的思绪乘着时光的隧道，定格在记忆的某个片段。那时我与老婆刚结婚，每逢假日回到老丈人家，阿妈搞好几个农家小菜，阿爸总会第一时间拉我坐他旁边，拿出他珍藏的自泡药酒用广西特有的夹壮普通话说：“来塞（广西方言吃）两碗！”喝到兴头便如数家珍叙说着如陈年老酒般的往事。翌日清晨，酒气还未完全散去的我又被他从梦中叫醒，起来塞酒啰。揉揉惺忪的睡眼坐到桌前，阿爸早己炒好一大碟新鲜的香煎猪肝粉肠大肠，和着几杯米酒下肚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听老婆说啊爸从前做过屠夫，开过长途大货车，年轻时也打猎为生，曾跌落山崖摔断了腿留下终生腿疾。想想那个年代一个男人要养十口之家是何等坚辛，生活困难的时候，我老婆曾经二次被她大奶奶动过送人分养的念头。那户人家甚至主动上门拿了些钱更是拿了好多吃的来诱惑，听到风声的阿爸及时赶回家，拒绝了那户人家的好意。冲着这点我始终对阿爸敬重如山。

    三年前，阿爸攞患肝癌晚期，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戒掉了一生最大的嗜好---塞酒。在经历了病魔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终于半年后离开了人世......记忆的思绪突然被某种情愫拉回，我呛下几口米酒，己有几分醉意，睡个好觉吧明日还要早起！

    “起床了，该上岭了！”四姐刺耳的尖叫如同清晨的闹铃瞬间将人的情绪带到一种紧张急促而又沉重的氛围，大家纷纷起床象一大群蚂蚁忙而不乱，乱中有序，准备妥当后一大群人逶迤着向岭岥上行进。晨光熹微，不多时，己到岭上。一片桉林密密匝匝，浓萌蔽天，仿佛一巨大鸟笼。阿爸坟茔旁也放着一个鸟笼，早己锈迹斑驳。阿爸生前酷爱养鸟，八哥画眉养了不下七八只，阿爸走后这些鸟都被放了，只剩下这个鸟笼孤孤单单在山上陪着阿爸。阿爸坟茔上早己搭好一张蓬布，布满杂草的泥土昨日已经被掀开，方寸之地露出一口漆黑的棺木，大家瞬间换上白衣素巾，分成两排围在棺木两边，一股复杂的感觉沿着脊背的神经迅速冲向大脑！“抬开棺盖！”三姐夫在坟头指挥着，老八略微颤抖的双手紧扣着棺盖，大姐夫粗糙布满茧子的老手在另一头发力，棺盖被移开了。众人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棺内，阿爸遗骸仰面朝天，白森森的颅骨下深邃有力的眼窝刺破苍穹。“从脚开始捡一定要捡干净！”三姐夫继续指挥着。老八愣了下，马上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用双手伸入棺内捧起一块块骸骨。棺木的两边阿姐们早己平铺好纸板，老八的老婆与众阿姐们蹲在两边小心翼翼的用纱纸细心的擦拭清理，虔诚的完成着这千百年来留传下来的仪式和习俗。

    老八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当年为了这个传宗接代的男丁所以才有了七个姐姐。众星捧月下老八从小也养成了骄横拔扈的性格。多年前中秋节那个晚上，老八醉酒伤人犯了事，为此吃了七年“公家饭”。阿爸从此操碎了心，但好强的他从不轻易表露心迹，只是逢年过节喝醉后念叨着等老弟回来.......却又欲言又止！也就是老八回来的第二年阿爸被查出肝癌，阿爸临终前的心愿是起个二层新房，一方面不想让阿妈住在老宅触景伤情，另一方面估计这就是他为老八所能做倒的最后考虑，最后新房起到半层阿爸也没能等到。

    去年，迷信的阿妈去给老八算命，仙婆掐指一算：“放心，媳妇己到镇上了。”还真应了灵验，年底老八便在新房成了亲，媳妇端庄贤慧，在省会某制药厂上班。阿妈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仿佛年轻十岁。今年老八女儿呱呱落地家中又添一丁，还在市里买了新房，阿爸如果有灵应该有所欣慰了吧！

    “看，阿爸的牙齿多好呀。”二姐一句话顿时打破了沉重的气氛，也把我再次从回忆中拉回。“阿爸生前也算享到福了，以前我一找到野味总是第一个打电话给阿爸叫他去塞酒。”众姐妹忍俊不禁，气氛一下变得轻松起来，大家都在叙说阿爸生前琐碎往事，毕竞阿爸己去世多年了，不像当年生离死别痛苦万分，现在倒像是久别后的重逢，诉说着岁月长河中的点滴！

    “太阳快出来了，该放进金坛了。”三姐夫在一旁催促道，大姐夫则在坟头几尺处早己挖好一四方小坑，阿爸生前原本为自己找了处风水宝地，但后来村里在那做了社坛，大家商量着还是把阿爸葬在原处。一口描龙画凤的金坛装着阿爸的遗骸被老八抱在怀中十分沉重，老八小心翼翼的跪在洞口将怀中金坛轻轻平稳放下，大家开始填土，不多时一个巨大的坟茔隆出地平线。香烛纸钱纷纷点着，围着坟茔四周一片烟火。早己准备好的鸡，猪肉，果酒端了上来。大家各自点了香火礼顶膜拜，嘴上念念有词：“阿爸保佑我们今年财源广进！”“阿爸保佑你孙子今年开花结果添才添丁！”“阿爸保佑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孙辈读书的金榜题名！”......香烟缭绕，烛光闪烁，纸钱在鲜红的火焰中跳跃着，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阿爸端坐在坟头，大口安享着子女们奉上的蒸尝，大口塞着米酒......画面由清晰逐渐变模糊渐渐的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山岭桉林的尽头。

    阿爸走了带着几十年人生的酸甜苦辣，走向生命的最终归宿。周而复始，生命的香火一直在不断延续着，开枝散叶，开花结果。今是重阳，九九归一，亘古不变的是生命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