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江湖
【武侠江湖专题每周精品活动】琅琊令第二十九期:女儿红
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
九月初九这日,长安城下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
西市第三横街里,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略显狼狈地逃进一间酒水铺子,一边抖落身上的雨滴,一边咒骂这鬼天气。
这个年轻男子就是我。
我姓余,二十二岁,是江南无影山庄的管家。
这是自爹手里接过管家之权后第一次出外差,事情还算顺利。明天就要回江南了,我决定上街逛逛,看看长安有没有生意可做。
故事从这里开始。
铺子冷清得很,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我冲老头嚷道,“这雨下得真邪门儿,刚才还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不料老头连眼皮都不抬,随口招呼,“客官喝酒的话,小铺只有女儿红,十两银子一坛。”
我在江南喝惯了女儿红。这次来长安,才知北方也不乏绵软醇香之酒,且带着一股烈性,很对我的脾气。
我转身离开,想另寻一家酒铺。只是天空依旧灰蒙蒙,雨势不减,只得作罢。随手丢出一锭银块,不情愿地吩咐,“快些上来。”
秋雨甚凉,我虽是男子,却自小长居江南,并不能适应这北方寒秋。
老头放下酒坛又趴回柜台,我倒了一碗,倒是正宗。
仰头饮罢,再瞧那老头,总觉得怪异。
“掌柜的,你这儿为什么只卖女儿红啊?”
那老头却反问道,“客官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一滞,愈发感到不对劲,“掌柜的,开门做生意哪有赶人的道理。”
那老头却是顽固,“所以客官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小铺?”
我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形,缓缓开口,“等雨停了吧。”
那老头却忽地起身,又抱来一坛酒,坐到我对面,径自斟饮起来。
我一惊,“掌柜的,你这是——”
老头答道,“既然客官好兴致。”说完抬手朝我示意,又干掉一碗。
我咧开嘴角,“呵,你这掌柜怪有趣的。”
老头却正色问我,“客官可要听听老头子的故事?”
我回头,雨势不减,遂答道,“愿闻其详。”
老头抿了一口酒,缓缓张口,“四十年前,我接过父亲的位置,成了山庄的管家。”
我一挑眉,跟我好像。“掌柜的年轻有为。”
老头瞥了我一眼,只道,“因为父亲为保护少庄主而死,我才得了管家之位。那一战过于惨烈,山庄死伤大半。老庄主、夫人、爹娘,都不在了。整个庄子里只剩下被保护下来的少庄主跟我,以及几个侍卫。”
我大惊,这老头怎么会知道我的经历?仇家又来了吗?我暗下眸子,“然后呢?”
老头又倒了一碗酒,“然后?那个时候庄主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担起了整个山庄的重任,好几年里,我都不曾见他笑过。直到庄主二十岁那年,我随庄主外出时,救了一个落难的女子。”
“那个女子,是仇家还是?”
老头不答话,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两年后,山庄逐渐恢复到老庄主在的时候的盛名,江湖中人纷纷拜帖,欲恢复结交,甚至有朝中贵人欲将爱女嫁给庄主。我大喜,老庄主和夫人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慰藉了。”
老头又沉默了,我不再催他,耐心等待。
“可有一日庄主却对我说,‘阿清,我要娶婉儿。’庄主许久不曾笑过,那一次我却看得到他眉梢的喜色。我不忍破坏,犹豫了很久,只下决心要加强对那女子的监视。大婚那日,山庄来了很多人,红帐铺天盖地,整个山庄洋溢在喜庆之中。只有我身处戒备之中,却并无异常。”
我打断他,“掌柜的你——”
那老头却自顾说了下去,“整整三个月,夫人并没有异常之举,我有心怀疑,却无证据。而且,夫人怀孕了,庄主高兴得像又回到了孩提时,找我喝了一夜。山庄上下都仔细起来,生怕有什么闪失,我也寻到理由正大光明地找人看视夫人了。九个月后,小姐出生了,山庄上下长出了一口气,我却终于发现了夫人的不对劲,她并不开心。庄主沉浸在初得爱女的喜悦中,未察觉夫人的异常。我想,只要我加强监视,不会出太大的差错,遂并未告知庄主。”
我见老头又要倒酒,便替他倒了一碗,示意他继续。
“庄主下令收了三亩新稻,亲手酿了三坛女儿红,仔细封口埋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嘴角噙着的笑意感染了所有人,我想夫人的笑容也包含了真意。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姐五岁了。一日小姐跑来找我,说想养一只小狗。我一边暗想着是哪个嘴碎的小丫头在小姐面前说了这种话,一边安慰她试图劝阻。可小姐软软糯糯的童音与水灵灵的大眼睛实在让我不忍心,便偷偷背着庄主打探附近哪家有怀孕的母狗。”
他又喝尽一碗酒,干瘪的脸颊早已通红。
“小狗出生后,我挑了一条纯黑毛的,小姐果然很喜欢,给它起名叫大黑。我去找了母牛的奶喂它,小姐每天都跑过来看,很是开心。老爷知道后,并未生气,只是嘱咐我好生看管,夫人却有些在意,偶尔会拘着小姐不让她接近小狗,可是小姐总有法子跑过来。”
他微闭着眼,陷入了回忆。
“有一年重阳的时候,小姐缠着老爷去放风筝,我跟大黑也跟着。小姐跑,大黑也跑,小姐停下,大黑也停下。惹得老爷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出声,很是快活。那天晚上,老爷过来我屋里喝酒,醉醺醺的时候,他对我说,‘阿清,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监视夫人,你为了我好,为了山庄好,我不怪你。只是这么多年了,舞儿也长这么大了,你该放心了。夫人她,是个好的。’我不言语,庄主看了看我,低头继续喝酒,那一晚,两人酩酊大醉。”
“然后你就撤掉了眼线?”
“我没有,那个时候小姐已经十二了,到了定亲的年纪,老爷万般不舍,夫人却执意要赶快定下亲事,说女儿十二还不定亲会叫人笑话。我却嗅出了其他的味道。夫人执意,老爷也没办法,一家一家的相看过去,怎么都不满意。直到夫人发怒,才不情愿定下老爷的大弟子沈墨。那个孩子我很熟悉,家世清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人品武功都算是顶尖的,以后也能帮着小姐打理山庄。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夫人的态度,她并没有反对。我查过沈墨的底细,确信他是信得过的,与夫人没有关系。”
“其实,万一夫人真是个好的呢?”
“好的?”老掌柜面红耳赤,重重摔下酒碗。
“小姐十六出嫁那日,老爷挖出了深埋在桂树下的女儿红酒。老爷、姑爷、代为沈墨家人出席的我,喝了头三碗酒。馥郁芳香,绵软悠长,好像小姐软软糯糯的童音又在说‘清伯伯,帮我养一只小狗好不好’。那日晚上,灯笼映红了半边天,映红了山庄的脸庞。可是,她为什么偏偏要选那一天!”
“谁?夫人?”
“他们杀过来时,所有人都喝得大醉,不省人事,我也是。偏偏在那一日,在小姐大婚那一日,我放松了警惕。我记得我倒在血泊里,老爷、小姐、姑爷,无一幸免,大黑也是。只有她,只有那个恶毒的女人,她站在院子里,又哭又笑,最后用插在老爷身上的短剑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何,听着老掌柜的叙述,我却感觉好像有只短剑插进了我的胸膛,疼痛异常。
老掌柜却不看我,径自道,“我在瓢泼的大雨中醒来,胸口已不再出血。”他摸了摸左胸,继续说道,“那些歹人大概没有想到我的心脏长在右侧吧。我站起身,发现天已大亮,血随着雨水的冲刷已经变淡,好像只是这些人贪凉睡在院子里而已。我找到老爷的尸体,早已冰凉。整整三天,我埋了整整三天,山庄里面,外面,到处都是坟头。”
“那,后来呢?”我嗓音沙哑着问道。
“后来?后来我四处打探,才知道那个女人是朝中显贵派去的细作,老庄主曾经的仇家的女儿。我想,她是被老爷打动了吧,后来又生了小姐,才一直没有动手。也许在小姐大婚时她已经后悔了。”
“掌,掌柜的,你——”
“所以我进了长安城,在这里蛰伏数十年,就是为了亲手报仇。”
“那——”
“没有,我没有动手。几年前,那人因朝中斗争被诛了三族,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头颅在菜市场口滚动,死不瞑目。”
“可否告知晚辈是哪家?”
老掌柜眼神奇异地看着我,半晌才说道,“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庄主是不是早已知晓夫人的真实身份,只是相信她才没有戳穿。那人死后的那天晚上,我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我梦见了庄主,他一手牵着夫人一手抱着小姐,远远得,对我说,‘阿清,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仇恨,我只希望你过得轻快一点。’我醒后记起,那年父亲临走前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老掌柜又喝下一碗酒,“年轻人,你知道这女儿红为什么香飘万里吗?”
“鉴湖水?”
“不,是心,是酿酒的心。”
雨停了。
故事结束了。
我趴回柜台,忘了现在,回到了过去。
老爷还在,夫人也在,小姐还小,大黑已经开始长牙。
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