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抽象。 抽象的滤镜，掩盖你脸上具体的沟壑。 再见，抽象。我爱吃饺子的具体，远胜于描述饺子的抽象。
我的一盆柠檬正开花，它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奇迹。每个花骨朵，都是一次抽象。第二天，他们开放了，则释放出一种夏天的具体。
抽象之物，看起来干瘪，仅是个轮廓，却方便归类、存放，能随时充气——像个气球鼓起来。谈到抽象，我又想到泡腾片，一放进水里，立即释放出大量的橘黄色维生素，方便携带而且随时迸发，一旦遇水，就展现充沛的具体。
1、钱与幸福的抽象
按照叔本华的说法：钱是很抽象的东西。只有无法感受具体幸福的人，才很喜欢钱。
可是人们爱钱，恰恰要在钱里存放“具体幸福”的念想。钱是物质世界的“压缩文件”——用于存储愿望、优越感，以及对匮乏的恐惧。钱象征了某种对未来的“掌控性”，即便这种掌控性如此虚幻，但抽象本身已经令人着迷。一言以蔽之：作为抽象物，钱看起来如此可靠——随时可解压缩，兑换谓具体的物或事件。金钱魅力的关键，并不来自它的抽象本身，而是抽象之中蕴含了转化为一切具体的可能性。
值得关注一些更纯粹的抽象崇拜者。比如，某董事家里存放面值2.7亿3吨纸钞。另有一贪官平时躲在破房子里吃面条，休闲时去别墅看钞票，他喜欢闻钞票油墨的味道。有个美国人中了大乐透，把无数美钞倒进浴缸，然后躺进去，享受金钱浴。这些人可谓是追求纯抽象的行为主义者。他们甚至完全不用花钱，仅崇拜钱的抽象就够了。
为什么不花钱？花钱，是抽象具体化的过程。大多数购买之后，抽象消失了，快感也随即溶解于水。用钱换来具体？拿在手上反而让人不知所措。拥有物品之后，人们要开始谈论断舍离，物品的最佳归宿是被快速消耗。比起钱，具体之物，让人更难应付。
让我们谈另一种“丰盈”的抽象——幸福。幸福很难被崇拜，因为幸福比钱更抽象。钱以数字为标尺，而幸福只能模棱两可——无法度量，也无法存储。
至于“具体幸福”——无论夏日清风，或咀嚼食物，愉快的谈话，或被艺术品唤醒的经验，听起来具体，实则带着一层抽象光晕，美好却无法持有。幸福是一次预感或回忆，而当一个人身处其中，无法拥有具体的幸福感。叔本华又解释：“人的幸福处境犹如一些小树林，从远处看过去，这些小树林显得很美；但靠近距离或者走进树林中以后，原先的那种美感就消失了。” 由此可见，幸福需要保持距离，或者你的眼神不能太好。
一个人可以追求钱，追求名声，但无法追求幸福。如果幸福，你就是幸福，如果你追求幸福，那才是真正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此，我们只能抽象的谈论幸福，就像风，可以反思，却无法捕捉。
大多数幸福的心愿经不起审视，因此人们只好退而求其次，爱上数钱。
2、 梦与爱的抽象
在某个华丽梦里，站着个漂亮的人。我爱她，这感受奇妙而真切。我知道，再过几秒钟或几分钟，我就会忘记全部。
这是个爱欲的抽象。梦中人的魅力，那么具体，又如此抽象。
厄普代克说得好：比起站在眼前的人，爱上回忆中的人，容易得多。
回忆中，爱人更模糊，却趋近于完整。一张面孔浮现出来，带着合适的温度气质。这是多么值得爱恋的对象！况且，大多数的爱恋是吃进去，再吐出来的“反刍”。
相思一定是抽象，思念的对象需要保持缺席状态。陷于纯爱中的人，只能拥抱抽象。以至于有人写道：思念是种很玄的东西。情歌里唱的都是忽隐忽现的幻梦蔓延。一首接一首，在歌颂着，怀念着，构想着“在别处”——隔岸之景。
至于世界上的“可人儿”们。古代四大美女最美，因为他们永远抽象。黄金时期的好莱坞明星，也不错，因为除了映照和电影之外，他们都不具体。当代名人，正由于具体，他们大多数不够简洁，具体内容向外溢出，容易触碰人设崩塌的边缘。
我想说，无论梦还是完整的爱恋，抽象的首要原则，是“忽视”，或者说细节缺失。当他们变得模糊的时候，细节消失，直到剩下色块、线条，此时就是抽象的诞生。
对一本书的最佳感受，亦倾向于抽象。有朝一日，字词模糊浮现。对于电影，有朝一日，我模糊想起了电影中的某个场景。或者，老故事里的角色，鬼怪和神仙，可以化成一切形状。如果神仙们也变具体，他们就不好了。抽象的神仙不用上厕所，他们永远表情严肃，衣着光鲜，坐在宝座上，这样才会保持毋庸置疑的尊严。
抽象的具体化，有可能令人难过。为此，顾城曾警告：所有事，只能在诗中实现，不然会招来苍蝇。
抽象的春天，比具体的杨柳絮和忽冷忽热的天气更令人向往。口红最好的状态是抽象的。或者他们涂在别人的嘴上最恰当（比如，不真实的范冰冰嘴上）高清照片，揭示了具体的皱褶和沟壑。照片美白、磨皮及卡通化，则是人们逃避具体，重新追求理想主义面孔的抽象。
很多人都说：我的愿望，是要去环游世界。但是这愿望并不比“成为流浪汉”更具体。树林，旅馆、饭菜——所有漫长旅行中的内容，具体得让人厌倦。唯有幻想中的旅行，维持了完美的抽象。
3、 裸体与本质
我家从前养过波斯猫，每次洗完澡，白毛全贴在身上，身体面积顿时缩小三分之二。此猫自知不美，怕见人，灾民一般灰溜溜地逃窜，躲到没人的地方藏着，将毛晒干，再次蓬松之后才肯重新登场。
洗完澡的波斯猫，湿漉漉的本质十分可笑。要晒干了，重新具体化，才能威风再起。蓬松的猫毛是重要的，因为这世界的美感，在于具体的形式，并不是本质化的抽象。
我们每天所吃各种食品都十分具体，色泽、形状、鲜美、肮脏，饱含信息。吃进去之后，在肚子里转化为抽象。食物的残渣，耗尽的，最终成为最抽象的排泄物。
有人预测：未来的人吃的都是本质——各种提取物。或者对应不同营养的彩色药丸。《骇客帝国》之中，“清醒”的人们每餐直接吃“有营养”的黑浆糊，那是世界的抽象。而昏睡之中的人却可以享受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到底哪个更好呢？
如果一颗橙子只有精华，那它就不是橙子。一颗苹果是不可代替的，苹果汁没办法代替苹果。具体形式——丰盈而且无用的部分，永远是首要问题。米线和米饭本质相同，却不能相互代替。人们活着，真正好玩的部分，都在“具体的冗余”（波斯猫的白毛）之中。
如果举严苛一些的例子。裸体十分具体，而骨头则抽象。裸体让人产生性欲，令人贪恋、赞美。而骨头，则让人枯萎。
当然要有抽象，让裸体的肉挂在本质的骨骼上，要不然脂肪只能做成肥皂。但仅仅抽象，美就只能是干瘪的。人的生活，只能追求某种联结——通过骨骼，建立内在的本质系统。当然，具体的肉，让人成为人。
Miwa Yanagi作品，电梯中的三个女人，抽象为颜色
4、 四月之歌或自由的抽象
萨蒂作曲Je te veux，沉静而雀跃，是四月的旋律。
有人留言：今日听萨蒂，过抽象的一天。
忽明忽暗的音乐，是抽象。正所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抽象。音乐受尊重，被誉为一切艺术的根本。因为是纯粹形式的流动，情感的流动。每个听者都将自己幻想、快乐、痛苦注入旋律之中，让抽象之花开放。有歌词的音乐，比较具体，也就狭隘一些。
比起视觉，文字也抽象。即便描写详细的文字，也比简单的图像更加抽象。而静态图像呢，比动态图像更抽象。有取景框的视觉，比没有的抽象。大屏幕，到后来VR，沉浸式，则追求漫无边际的具体。
从形式风格而言，山水画、文人画，比西画的油彩造型抽象。这里几座山，那里一棵树，水波纹，石头机理，都遵循一套抽象的形式化逻辑。中国人讲，艺术的妙处，似与不似之间，在半抽象观看中，依靠观者的想象填充。
而西方的抽象呢？要定格一种戏剧化的情境。好比，一座拉奥孔雕塑。
时间、死亡、命运仿佛那条巨蟒，令人无法抽身。挣扎是个漫长的过程，拉奥孔雕塑恰好定格了痛苦的瞬间。人类无力改变命运，这毁灭的进程。却为这一刻惊叹。人类陷入命运之网，做绝望挣扎。艺术则抽象这种困境。
西方人理解纯粹的形式化抽象要到近现代。康定斯基论画仿佛写诗：点是一个休止符号，一个无话可说的符号……它悄无声息……点是在时间上最简短的形。
因为诗意，希特勒才拒绝抽象艺术，他反对语焉不详、柔软轻盈。他认为，抽象的表现跟残缺的肢体一样，从属于失败的领域，是“堕落的艺术”。而在世界的另一端，抽象表现艺术，却成了自由主义的代名词。
人类通过艺术寻求什么呢？抽象更纯粹？这种比喻的形态，触碰了艺术表达的边界吗？可是，无法把握的形状与意图，为何又让“大众”心慌？因为害怕自由？
5 、爱语言，又拒绝它
辛波斯卡写道：“图片长了一只耳朵，却为了听见碎纸机的声音。”
这诗写得郑重其事，却夹带嘲讽。抽象趣味，无法解释。一首诗的精华意思，都藏在被抽象与被省略的部分。
又比如，张枣写过：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惊叹号。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即使看懂了以上的具体字词，也远远无法理解？一样的抽象配方，却在读者身上释放着不同的具体。因此，诗的抽象，为读者提出了要求：读诗的人，也得是个诗人才行。我们得“用诗把握诗”。
词语的奇迹，在于轻而易举就创造了一头母鹿和一座森林。但，得意忘形。语言让人迷惑，写下沉默，也打破了沉默。
我的答案是，抽象的泡腾片只能溶解于经验的水中，如果你没有具体的日常经验。那么诗的抽象，终究是无法释放的。具体的个人经验无法替代。卡夫卡说：
一个人不可能由别的替补人代他体验生活。认识世界也好，读书也好，都同于此理……人用书籍的抽象概念只不过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哲学家只是带着各种不同鸟笼的、穿得光怪陆离的鹦鹉学舌者。
如果这个世界仅剩下名人名言，或者哲学、学者们的抽象。那生活就是不值得过的。词语无法容纳一切，每个“开心”或“难过”的上下文无比复杂。词语，只是一个契机或信号灯，或者，是一支射出，却无法抵达的一支箭。
我说的话越来越抽象吧！我在谈论“这些”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你要讨论巧言令色，我只好回答你“生命之树常青”。于是，我们又要去到沉默的大自然之中。
6 具体之味
我吃饺子，那是十分具体的饺子。你不能用吃饺子的描写代替我吃的饺子。我需要的，是我嘴里饺子的实存感，而不是普遍意义的抽象。
辛波斯卡写过“为诗开脱”的诗：
诗没什么大不了。
妹妹不写诗，全家不写诗。
有人喜欢诗，有人喜欢鸡丝面汤，喜欢狗，喜欢恭维。
作为诗人，赞美具体是一种基本美德。人类是抽象的，而人具体，且有味道。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向往秩序的整理癖。他们所有的工作，只是将各种混乱塞进抽象概念的口袋之中。他们认为：世界上的纯洁、干净是统一且完美的抽象，而肮脏、混杂，意味着千变万化，过分具体，让人担忧。
抽象很重要，而生活的具体却远远不够。当我们谈论一条河，抽象的河流不包含任何特殊的水，“河流”也忽略了其中的水草、鱼以及垃圾。
抽象之物容易认知。漫画卡通，特征显著，小孩子也一看就懂。而我们对明确边界的渴望也如此显著。词语为事物命名，然后，停止谈论一个事物。一只兔子，就是所有兔子。一只大象，就是所有大象。一片树叶，代表了所有树叶。一个老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他们都拥有经典的”印象“。”我知道“——这是识字课本的诡计，意味着知道一个词，而停止了具体的看法。一张照片意味着抽象的安全，因为它是定格的瞬间，世界终于不动了，被取景框提炼了，而不停息的变化总让我们心烦意乱。
抽象的副作用在于“提炼得过于简约”。当我反复思考一个段落，甚至开始论述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它。必须承认，我得到了一个新的真实，一个无关于原来的存在。当我抽象了一个人，提炼他的时候，总结一二三点的时候，我同样已经失去了他。
7 、开放一朵花
抽象是个盒子，打开之后，飞出一切。潘多拉的盒子是种抽象，而当每个人打开各自的命运，则是迥然不同的具体。麦兜小猪，长成一个具体的有腿毛的男人，多愁善感地站在海边。卡通人物，生于抽象，死于具体。
抽象就是雏形，可能是这个，也可能是那个。犹如乐高玩具，通过每个人的想象力变成世界的象征。我们的创意任务，要用具体的想法打碎抽象的省略，破除词汇的概括性，让一切重新变成具体而鲜活。
但抽象永远有好处。抽象的魅力是留下空间。一次模糊的爱恋，词不达意，或浅尝辄止。未来与过去，都是抽象。经验或期待被压缩成语言和艺术。这些词，这些话，如同在逝者如斯的世界中留的记号，那是应对人生漂浮感的刻舟求剑。
回到我的柠檬花。小花朵能散发出如此的芳香？此刻具体的柠檬花如此可爱。然而，它容易凋零，也无法分享给你。因此，我需要一次抽象。
那么，我的读者，你要通过想象，释放这朵柠檬花的芬芳。
你好，抽象。 抽象的滤镜，掩盖你脸上具体的沟壑。 再见，抽象。我爱吃饺子的具体，远胜于描述饺子的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