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湖边，两个女生蹲在浅水区搭话，几个男生举着一台DV围在她们旁边拍来拍去。
其中一个身高突出瘦瘦黑黑的男生一直在指点着举摄影机的人，无论摄影的孩子怎么换姿势，看起来他都还是十分不满，最后直接一把拿过摄影机自己举着拍。
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拍完这场戏收工，我上前喊了他一声。
“孟奇。”
他扭过来头，茫然地看看我。其他人也都看看我。
我对他笑着。
一个男生拍拍他的肩膀，“诶，有小妹妹来找你啊。”
他对那男生挤了挤眼：“滚！”
他又看看我，一脸的桀骜不驯，语气却温和了许多：“你是谁啊？”
这是十年前的他，此刻是我们相遇的九年前。我看过他高中时用一台他妈妈给买的DV拍的电影，里面的他瘦削而稚嫩。现在的他也正是如此。他宽阔的骨骼已经初步形成了，T恤和短裤之下的他身材修长而悦目，可是他露出的脖颈、手臂、小腿，显示出他还是个汲取着一切营养与力量，竭力拔高生长的少年。
“她是你女朋友啊，你不认识了吗？孟奇！”
我身后有两三个刚才在他教室里见过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过来。
这边新听闻消息的人嬉皮笑脸地起了一阵儿哄。
“滚边去！”他朝他们喊道。
“你找我啥事？”
“我找你真有大事，还不好说清楚。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有啥说不清楚的，你就在这说清楚吧。”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我叹了一口气，“孟奇，你现在这样不当回事，以后会后悔的。”
“我后悔啥？我还就没碰到过后悔的事。”
“你脾气倔，我说不过你，但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谈。”
“嘿！我有个恋爱要跟你谈谈。”旁边的男生又开始起哄了。
“去去去！边儿去！帮我把这个也拿回去。”孟奇把DV交过去，推搡他们走：“敢给我弄坏了就等着挨打吧。”
迎着夕阳光，他朝他们挤挤眼镜，那是他招牌式的表情。和十年后他的脸不同，十年后他的脸是圆的，皮肤要粗糙一些，现在他的脸，却是黝黑干净轮廓分明，满是少年意气，闪着健康的光泽。
“我以前就一直说，早几年认识你就好了，看看你年轻时的模样，没想到还成真了。”
“啊？啥意思？我们认识？”
“我是你的女朋友，你的未婚妻啊！”我开宗明义。
“我去！我啥时候有女朋友了？”
“十年后。”
“哈？”
“我是从2017年来的，我们都快结婚了，我跟你吵了架，然后我睡着了，做了个梦，就回到了11岁，我以为这是梦，但我醒不过来啊，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他警觉地退了几步，“你，你是不是这儿有问题？”他用手指指太阳穴。
“唉，我说了你却不信。”
“噢！我知道了，你是谁找来玩我的吧？”
“你有三个姐姐，父母健在，十年后也都健在，你大姐夫姓王，二姐夫姓孙，三姐夫还没着落。你高中毕业后会上省艺校，省艺校上完会去中戏导演系进修，之后你开了夜市，赚了钱又赔了钱，然后跟你姑姑借钱开了一家影视公司。你今年拍了《黑白静》，14年会拍一部微电影《归来》，16年你拍了《女权游戏》，再之后你陆陆续续拍了一些微电影和电视剧，但还一直没有好的机遇……”
“哎，微电影是啥？”
“微电影是三年后开始出现和流行的一种电影，比院线电影短，更容易制作。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你说的都是未来的事，我咋知道真的假的。”
“那我说点你以前的。你小时候和你三姐偷吃西瓜被你爸抓住，他让你们把整个瓜皮给啃了；你上幼儿园老是被你爸妈忘了接你，你就住到郑老师家；有一次你爸带你去吃了四十斤芦柑……”
“我靠！是老妖给你说的吧！你咋啥都知道！”
“我都说了我是你未婚妻了，未来的，未来的未婚妻，这些事我还能不知道吗？”
“那你说我初恋是啥时候。”他突然有点兴奋。
“九年后。”
他又突然一脸失望。
“我一直到九年以后才开始谈恋爱？我这九年得一直单身？”
“也不是啊。”我眨眨眼。他凑近来专注地看着我。
“你毕业之前会跟一个女生谈五天，然后发现谈的啥也不是，你就找她分了手，你高中毕业时会跟一个小女生谈恋爱，然后异地恋个几年，手都没牵过就分了，又过了几年，你养了条阿拉斯加犬，又过两年，你就遇见我了。”
他听得心塞，瘪瘪嘴，一脸的怅然若失。
“我就那么怂？”
“人各有命，要知道，你的处还是我破的。”我用食指戳戳他的胸口。他慌忙捂住退开。
“我靠！我靠！你开什么玩笑！你这么矮，我会看得上你？”
“我遇见你时都长到177了，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不想！不想！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兴趣！”他摇着头挥手。
“你当然没兴趣了，你情窦开得那么晚，你现在根本不知人间有情爱。你现在什么话都可以说，十年后还不是爱得死去活来。”
他掐起腰，皱着眉头，又是想怒，又是想笑。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看着我。
“我二十岁，你二十五岁，我们才遇见彼此，在此之前我们的人生不曾有任何交集。我突然回到这个时空里，我就想到先来找你。至于怎么办，要做什么，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可是你说你是十年后来的，我还是根本没法相信啊。”
“就算你相信了，又会有什么损失呢？”
“我咋知道你有啥阴谋。”他抱着肩膀对我翻个白眼，“万一你对我骗钱骗色呢？”
我一时气急，哭笑不得，“你还是这副德行！”
他撇撇嘴，得意于自己的伶牙俐齿。
我想起他说过他中学时每个星期只有五十元伙食费，根本填不饱他那疯狂生长的身体。
“这样吧，你不是老是吃不饱吗，我请你去吃饭吧。”
他眼睛一亮，高兴起来，“走走走！”
出了学校门，他问我有多少钱。
我说本来有一百七十多，坐完车还剩一百。
他问：“你从哪来？”
“周口。”
“哟，我还找了个外地媳妇？”
“是啊，你后来后悔死了，说你本来一直梦想着找个邻居当媳妇的。”
“你这嘴里不停事儿的后来后来，我还真分不清你说的真的假的了。”
“你信我就对了。”
“你这晚点是不是还得坐车回去？”
“我也不知道，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找到你就有办法。”
我恳切地望着他，他却又白白眼。
“好啦，本来想讹你顿大餐的，现在去吃那家便宜的吧。”
我们坐上公交车，我一路惊叹窗外十年前的郑州风景，他则远远地抱着胳膊，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我。
我跟他下了车，走进一家路边的小馆子。这馆子门大氅着，里面摆放着好几张铁方桌，他径直找了个空位坐下。
“老板，一份豆角炒肉！”他又问我， “你吃不？”我摇摇头。
老板端来两个饭盒，一份里面是满满的豆角炒肉，另一份是满满的米饭。
他每夹一筷子菜，就闷下头，张大口，叉开筷子扒好几口米，三下五除二，菜没见少，米饭就扒完了。
我无聊间四处张望，瞥见了墙上的标语：免费续饭。
“老板，再来一份米！”他吆喝道。
第二份的情况也是一样。
“老板！加份米！”
第三份的情况也是一样。
“老板！加米！”
第四份时，菜明显少一些了。
老板端过来米饭，讪讪地笑：“哟！这么能吃啊！”
他不抬头，闷闷地扒饭。
“老板！”
“老板！”
“老板！”
“老板！”
他的声音一出口，老板就明显的肩膀一怂，像是突然听见什么恐怖的声音似的，但还是端来一份米饭，老板挤着笑说：“这都第八份了。”
他夹一筷子菜，又浇在米饭上一些汤汁，然后又三口两口扒完了。
“老板！结账！”
老板站起身，犹犹豫豫地过来说：“这个，我们小店规定的是菜没吃完的情况下可以免费续饭，你这吃了这么多份，不能全免费。”
孟奇一边擦着嘴，一边把饭盒推过去：“啊，你看，菜没吃完啊，还剩一片肉呢。”
一根小肉丝在饭盒中央躺着。
老板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给他七块钱。”孟奇站起身往外走，我搁在桌子上七块钱，绕过愣愣的老板，也赶紧跟出去。
“现在去哪？”
“我没空带你玩啦，小妹妹，回去吧！”
我一掌拍在他背上。
“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啊！”
他龇牙咧嘴。
“我要对你负什么责任啊？！”
“我们马上都快订婚了，你给我来这么一出！我都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嫁给你呢！”
“你不想嫁就不嫁咯，我还不想娶呢。”他扭头就走。
天已经黑将下来，月盘上现，红光乍涌。一股疲惫感袭来，我蹲到地上，不再说话。
他走出去半条街，停下来，回头看看，叹口气又走了回来。
“你这是弄啥？”
“我真是毫无办法了。”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个客观唯物主义者，你说的这种反科学的情况，我是没办法相信的。不管你说的多么天花乱坠，我现在对你就是没兴趣。”
“你别吃方便面了。”
“啊？”
“一顿十五包方便面，你会把皮肤吃坏的。你二十五岁满身的痘，也就我不嫌弃你了。”
“听你说话真费劲。”
“跟你说话也真费劲。”
“那你说咱俩咋可能聊到一块的？”
“因为电影啊。那天在演员海选现场，我去面试，自己单独坐在那里，你和一个朋友走了过去，在我旁边坐下……”
“哎！停停停！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这种瞎掰的话我实在听够了，听烦了，我不想听了，可以吗？”
“好吧。”
他往前走，我跟在后面，走出两条街，他回头问我：“你不回家吗？”
“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困啊。先去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他径直往前走，走上大马路，再沿桥而下，走过旋转台阶来到河边树下，树边有一圈木椅子，他枕着胳膊躺了下去。
“你就是经常在这里睡吧。”我慢慢跟过去坐下。
“你怎么知道。”
“我们来这里约会时你跟我说的。”
“你又来了，”他闭着眼睛， “我都快信了。那你继续讲讲咱们是怎么相遇的吧。”
“那天，你走来在我旁边坐下……”
我倚着靠背回想，河面宽阔平静，四下里寂静，只有夜晚的声音，他渐渐规律的沉稳呼吸声。慢慢的，困意从脑仁里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