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一壶故乡的咂酒

立秋以后,暑气未消。午后灼热的阳光爬满窗台。我在电风扇的“呼呼”声里,捧起书。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就着这份慵懒的阳光,沉沉进入梦乡。

酣梦里,来到一片金黄的原野,看到一副丰收的景象。有人在稻田里挥舞着镰刀,有人在晒谷场里晒成堆成堆的谷粒。我心里泛着嘀咕:怎么八月中旬就收稻?

远处,似乎有一块酡红的高粱地。凑近一看,多好的高粱!粒粒饱满,圆润通红的高粱籽,成串、成丝、成缕地低垂着头。成熟的高粱硕果累累,像成熟的人格,越是丰收在望,就越懂得谦卑。

醒来后,口干舌燥。开始渴望在这种天气里喝上一壶故乡的“咂酒”。“咂酒”类似于甜酒,原料是高粱。但是它的酿酒工艺,跟传统的高粱白酒不同。市面上卖的高粱白酒,是在咂酒的基础上,进行更深层次的发酵。咂酒跟醪糟的制作流程一样。它们对酒的定义,都是浅尝辄止。

小时候,在我们那个村儿,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腾出一块土地来种高粱。因为高粱熟得快,春天播种,夏天就可以收割。最主要的还是它浑身都是宝,高粱粒拿来酿酒,高粱杆用来扎扫帚。

在高粱还没成熟的季节,妈妈下地回来,则给我们带回翠绿的高粱杆。上好的高粱杆和玉米杆一样,口感清甜,跟甘蔗有点类似。当然,绝大多数都没有水份,咀嚼起来,像不甜的棉花糖。

等高粱成熟了,妈妈就到集市上去买好酒曲。收割回来的高粱,几个太阳晒下来就干透了。到了正式做酒的头一天晚上,妈妈会把它们泡水里,让其变软。第二天早上,烧上一锅水。待水沸腾后,就把胀鼓鼓的高粱籽捞起来,放进滚烫的开水锅里。煮上半个小时,再盛在一个大大的筲箕里,把水份滤干。

这还不算完事儿,这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因为此时的高粱粒,还半生不熟。还得放在蒸子里,架起干柴把它们狠狠蒸烂。最后,再一股脑,倒在又大又圆的簸箕里,铺设均匀,让其自然冷却。

这样一来,同在一口大锅里相濡以沫的高粱粒们。就不像之前的颗颗分明,而是变得难分难舍起来。彼此之间,紧密相粘。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往往要等上一个下午,高粱才能完全冷却。由最初的温软一点一点地变冷变硬。等到那时,妈妈就会取出白色的粉末状酒曲,撒在高粱粒上。用手来回倒腾。直到酒曲完全融合在里面,方才罢休。

接下来,把它们如数装进一口大梯锅里,再把梯锅放进提前准备好的蔑娄里。蔑娄四周塞满了枯黄的稻草,布置得像个鸟巢。梯锅,就像一只肚子里装满蜂蜜的大鸟。由于天气炎热,酒曲发酵的时间一般就在七天左右。

发酵好的咂酒,在掀开锅盖的那一刻,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香甜混合着淡淡的酒味儿,好闻极了。最后一道工序,则是“请君入瓮”,紧接着就是密封坛口,不让它们与空气接触。那份小心翼翼,让我想起童话故事里,那口装有魔鬼的坛子。

待到秋天,稻谷成熟的季节。左领右舍见面打招呼,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咂酒蒸好了没?”对方总是笑呵呵地回答:“蒸好了” !咂酒,是打谷时节的标配。是在那段汗流浃背的时光里,最提神也最解渴的“功能饮料”。

待到九月,家家户户忙着打谷。我的童年,没有收割机,收割全凭家里几双手。辅助工具,则是闲置了一年的农具和拌桶。它们一年一度的亮相,竟像是在体验生活。

早晨天还未亮,爸妈就拿着镰刀拖着农具,下田去了。往往是我还在睡梦中,他们已经担了两箩饱含水份的稻谷往回走。

上午,我也会下田割稻。手上和腿上经常会被锋利的稻草划伤。中午时分,毒辣的太阳当空照。捂在草帽下的我,满脸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回头看看老爸和老妈,头发都湿透了。

中午回到家,奶奶已经烧好了饭。连同饭菜一起被端上桌的,还有画龙点睛之笔——砸酒。咂酒不是直接泡水喝,而是先要在锅里放点水,加一小块冰糖,当然也可以加白糖。(因为放置一段时间的咂酒,会带一点酸涩。)待糖煮化后,连同咂酒一同放进去煮上几分钟。奶奶一般都是先煮好,搁置在一旁。等我们回到家,差不多晾冷了。此时的咂酒,喝起来口感香醇、滑腻。

煮好的咂酒,常常被装在那口油亮的陶罐里。里面插上一根大拇指般粗细,筷子般长短的竹管,用来吸吮。竹管的末端有许多小孔,便于让牙签般细小的竹枝横着插进去。这样一来,在喝到咂酒的同时,又不至于喝到高粱粒。

我们一家子,就像击鼓传花一般,轮流着喝。一圈下来,一罐咂酒就只剩下高粱籽。喝起来像甜水的咂酒,喝过了,唇齿间留有醇厚的浓香。喝多了,又有点微醺。因此,大人们就让我们少喝。

大人们偶尔也会把罐子提到稻田边去,在罐口上盖一片荷叶。口渴了,就当水喝。但是咂酒甜丝丝的,特招蚂蚁。所以,后来在外面就改喝茶水。再后来,由于很多人共用一根吸管又同喝一罐水。考虑到这样不卫生,咂酒也就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很多年过去,在这个商业化时代里,咂酒摇身一变,成了宕渠特产。N年前,朋友给我寄来一箱,里面就是迷你版的咂酒。瓶子小巧而精致。老实说,口感还不错。但是,无论我怎么喝,都喝不出儿时的美好滋味。是什么变了呢?似乎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多年后,童年的回忆沦为中年的背景。奶奶和妈妈相继去逝。今生我和她们的缘分,就像时光,不可逆。我方才想起:咂酒永远是那个不变的味道,之所以会喝不出儿时的那份欣喜。是因为,却失了那份有亲情相伴的甜腻。

此刻,多想再温一壶故乡的咂酒!

温一壶故乡的咂酒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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