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更远方的远方

(因为热爱写作,所以愿意用心,我是织旎,请关注我)


01

       我从叔叔的二舅子的父亲那继承了一幢房子。


       听上去很令人羡慕。但实际上这个消息让我头疼了三个多月。房子的钥匙随信一起寄了过来。开头是亲爱的斯蒂芬,末尾是祝您一切顺利。老天,多么刻板的寒暄方式。我被一个我素不相识的人给了一份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的财产,可我不过大学毕业,忙着招人白眼和夸夸其谈,所以它本质上不过是个待处理的麻烦。——转眼间我便被别的什么事给围住,把这码事丢到了不知道哪个垃圾桶里。


       而我把它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是在我找到工作的两年以后。我从一堆费用单中找回了那封用词老套的信,写了联系方式,钥匙还在旁边。总而言之,一切还算顺利。我随便收拾了点东西,和空虚感一同回到了我祖辈曾生活的土地。我至今还记得我父亲提起它时的神情,那混杂着一种极为古怪而又傲慢的情绪。“听我说,”记忆里他在病床上对着弯下腰来听他说话的我这般劝诫“离开那是我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决定。”


       我当然无法从那句话里感受到些什么。——他那年幼的儿子已经长大离开了家,在一个成天车水马龙的地方做着同他三四十岁时一样的事,可他没有同他父亲一样的一二十岁。他对那块遥远土地的印象从来只停留在童年时他父亲对他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抓泥巴玩的小孩,野兔子,麦浪和站满乌鸦的稻草人。他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被厌倦感吞掉,于是在被消化的过程中他便又想起他们,再然后就是理所当然的逃离。


02

       一切准备就绪,只是逃离的路没我想的那么好走。我被颠簸的马车弄得想吐,下车后头晕眼花了好一阵子。来接我的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青年,听说他在我那不知道哪路子的亲戚那帮忙干活。我注意到他在带路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我的脸,兴许是在好奇我为何要戴那副装腔作势的眼镜吧。但我无意去深究他的心思,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我们走过一片田地,有在挖蚯蚓的小孩冲他喊了声什么。我没有听懂,他却笑了声,回了句一样的话。


       我本来想问问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张了张口却又作罢。我的行李被比我瘦小的少年提在手里,看起来轻轻松松(老天,你知道之前我带着它走的时候有多想把它给丢掉吗)。而不远的地方有几头羊在地上挪着步子,不时地就会发出类似于“咩”的声响。

实话实说,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


       我们沿着狭长的小道一路向前,杂草在我的鞋边摇头晃脑。没花多长时间我们就到了我那可亲可爱的长辈给我留下来的房子前面,那可实在是块荒凉的地方,至少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我只能看到灰尘和四处摆放的杂物。“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青年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对我解释,“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先帮你清理一下。”


     “那就麻烦了。”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了青年。他看起来比我年长许多,但从他一开始的自我介绍里我知道他其实还比我小了几岁,只是多年的劳作让他的力气比我大了不知道多少。他皮肤黝黑,和我讲起话来总有种不太习惯的感觉。“在这里我一般都只讲一些只有我们知道的话。”他一边清理花瓶里那些早就腐烂掉的花一边向我提起这个。


      “方言?”

       他仔细琢磨了下这个新名词,然后回答我说:“我想是的,先生。”


       在那之后这个话题就没了后续,我上了楼,把行李箱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到它们该去的位置。整个过程中楼下一直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再次在心里对青年由衷地表示感谢。多亏了他,临近傍晚的时候这间偌大的房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大抵是为了赶回家吃饭,青年匆匆地在门口向我道别,我没有留他下来吃点什么,因为我并没有做饭的打算。幸好我也不是很饿,所以随便从包里面找的几块饼干就足够当我的晚饭。长时间的旅途让我觉得疲倦,然后我第一次在九点钟之前就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在那之前我望了望窗外,草之外还是草,漆黑中有光点遥遥相望。曾经我世界的边缘终于与我相遇,可我对明天依旧毫无期待。


03

       值得高兴的是这里的空气很是新鲜,阳光也非常柔和。我罕见的睡了个好觉,梦里没有任何糟心的事情。所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才舍得从那张木板搭建的床上醒来,在那之后我花了几分钟才想起自己今天该干的事情。于是在洗漱一番后便打着哈欠下楼向房子的后面走了过去。——听说那里是一块空地,但近年来不知道怎么长了些叫不上名来的植物。我本来想去看看有没有清理的必要,却发现有人比我先一步到了那里:一个扎了马尾辫的小女孩。我到的时候她正低头跟一株看起来很奇怪的草说话。于是我就凑近了点。她注意到了我,便很快停了动作,用疑惑又有点害怕的表情盯着我看,似乎是没有想到这里会有别的人出现。


      “你是谁?”我问她,为了让我显得友好一点我蹲了下来和她平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我开口的时候往后退了几步,“从哪里过来的?”


       她先是摇了摇头,又咬紧了唇,用手指了指身后围墙上的一个小洞,正好可以让她通过的大小。通过那个洞我看到一条小道,我猜这就是她对我后一个问题的回答。于是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又张了张口发出“啊呀啊呀”的声音。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却好像有点不耐烦了,扯了扯我的衣服,想了想,又慢速度地重复了一遍:“阿——雅。”我才意识到她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她看我的表情终于从迷茫转为理解,便开心地笑了,用和之前来帮忙的青年一样奇怪的腔调磕磕巴巴地说:“叫我、阿雅就好。”


       我点了点头示意听明白了,同时试图说点什么来打消她剩余的戒心:“头发很好看。”


       “妈妈弄的。”


       “你很喜欢她。”


       她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打算搭理我,继续和那株草说着我听不大懂的话。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想着如果她的父母不担心的话让她一个人在这玩我也没什么不便,便又站了起来,等那长时间蹲着导致的酸疼感消失掉就直接走开。但这个时候她又叫住了我。“等等。”她说,然后就对着那株草又说了一句话(我猜是在道别)就跟了过来,扯着我的衣袖问:“你可以陪我玩吗?”


       我犹豫了下,而后又点了点头。因为我着实想不到我还有什么正事要干,站在公路上只会想要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样的人又哪里会自己去找什么乐子呢?


04

       我们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去麦田找稻草人先生玩,她带的路。路上我们经过了她的家。她给我指了指却没有进去,而是拉着我更快地走开了。“爸爸妈妈在吵架。”她解释道,“我不喜欢这个。”她看起来并不想让我对这个有过多的了解,但我还是从空气里捕捉到了男人的怒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太过晦涩的语言在这里只会显得苍白,于是我尝试去摸一摸她的头来安慰一下她,却发现她只是满脸高兴地向前继续走着,这下连我伸手的动作都显得苍白了,我只得作罢。而后我们又绕了很久的路,碰到了几个她的朋友还是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青蛙,每一个都让我们花了不少的时间,但最终步伐不知道是第几次停下来的时候,我们还是看到了我曾经无数次臆想过的那一片金黄。我确信那比我在网络搜索过的任何一张图片都要好看得多,因为它是活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就会起浪,稻草人在旁边吱呀吱呀地摇摆。这些东西让我看得出神,阿雅却百无聊赖地扯了一根麦子下来疑惑地问我:

“你喜欢这些?”

      “恩。”我点了点头,想起我父亲说过他曾在这里面奔跑着去追朋友的事情,胡乱想着自己能不能也下去试试,蓦地又因为自己的年龄,最终还是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叫自己停了这乱七八糟的想法。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阿雅只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句,而后又说:“可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对你来说或许是很常见的东西。”我笑了笑,然后也学着她扯了根麦子(希望它的主人会原谅我)晃了起来“但对我来说可不是。”

       她看起来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最终她摊了摊手,放弃去接我的那句话,随手把刚才还在把玩的麦子扔到了一边,说:“无聊死了。”

       于是我问她:“那要我给你讲讲我那边的东西吗?”

       同之前犹豫着答应陪她玩的我不同,她激动地拍了拍手掌,非常快速地点了点头。

       在麦田前我们俩说了很多东西。虽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而她则时不时地提问。

       我跟她说了我那里一些有趣的传闻,当然也说了一些其他的东西:电视机、飞机、坑人的手机专卖店...这些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却让她提了兴趣。我又想了想,告诉她我带了纸和笔来,问她有空要不要来我家里玩,我可以把那些东西画给她看(虽然不是专家,但我想对于儿童的简笔画我还是能胜任的)。房子里的一个房间里也留了点小孩的玩具和童话书。——大抵我父亲在听说我亲戚有了孩子以后寄过来的。虽然那些亲戚有一半都和他一样都去世了,还有一半收拾了行李去了新的住所。——而她对此的回应则是再次兴奋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好奇地问我:

“你从多远的地方来的?”

      “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我计算了下我来时的行程,给了一个大概的数据。

        她低头想了想,又说:“我不明白。”

      “你以后会明白的。”我带有安慰和哄骗意味地这么告诉她。

       于是她又问:“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顿了顿,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这次可完全就是哄骗的意味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然后我低头,看见她若有所思的脸,羡慕着她的毫不知世的同时又不由得想起那些堆叠的文件,想起被写在便利签上的几十个电话号码,想起桌子上擦不掉的咖啡渍。我想起太多东西了,这些东西曾经堆满了我的生活。我在周末的时候和朋友聚餐,偶尔我们还会一起找个地方钓鱼。我的前女友喜欢用颜色奇怪的口红,分手的时候她甩了五个或者更多的巴掌。

       我在某一天开始觉得这些东西毫无意义,不想出门并且疲于交往。我对自身感到困惑的同时也迎来了更多的倦怠。房间里的啤酒罐越来越多,于是我想起了从未踏足过的我父亲遥远的故乡,晚上灯火通明,我从家里的窗户往外望去,看见它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发着微弱的光芒。

       突如其来的雨永远都是早有预谋的水。我最终请了一个长假,随便收拾了点东西来了这里。等待我的是我记忆里早就有的东西,和不在我记忆里而又切实存在的其他东西。


05

       小孩子对新事物的热情实在是超乎我的想象。在那次交谈之后我每天早上打开门,都能看见阿雅在台阶上坐着等我:有时候是用泥巴捏成小人,有时候是在用草织成小小的戒指。而当我一开门,这些东西就全部被她一股脑地给丢掉了。她蹬蹬蹬地跑上来去迎接她的书和玩具,看不懂的地方就喊我过去跟她讲,玩累了就睡一觉,然后在太阳彻底落下前回去。托她的福,我起得越来越早了,偶尔也尝试出门去买点食材自己做饭,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讲着我听不懂的话,但好在钱永远是不用说话也能表达的语言。而阿雅好像不回家吃饭也没关系,她每次都离开得很准时,也从来没有人来我这里找过她。

       她有时候会跟我提她自己的事,多数是和她的母亲有关的。比如早上她母亲煮的玉米棒,又或者是她为了给她庆生给她做的一串石头项链。她讲起这些时很是开心,但对她那个酗酒的父亲则是闭口不言。可我还是能在她的身上找到点线索——酒味,和大大小小的伤疤一起。注意到这些的时候我总是既感到愤怒又感到无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对她来说才是好的,我只好给她讲童话故事,讲美人鱼的痴心,讲白雪公主的美丽,讲恶龙的恐怖。又或者是陪她玩一些模型玩具,告诉她这些如果变成真的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生活好像又变得既单调而充实起来了,但隐隐的不安总在我心头悬着。——我意识到让我感到不安的其实不是那些伤疤,而是阿雅对它们的漠然。可这是我很久以后才明白的事了,在那之前,我一直自以为自己能慢慢将那些伤疤彻底抚平。太可笑了。


06

       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视那些异常是在一个难得的雨天。这里的天气很好,但也不是一直都好。下大雨的时候阿雅不会过来。所以当我在书桌前翻着冗长无趣的工作报告的时候,敲门声差点让我吓了一跳。我不得不离开我的桌子,怀着满肚子的疑问下楼,而开门后我见到了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阿雅,她的呼吸很急促,情绪很不稳定,表情比起憎恶来说更像是接触到新事物的懵懂和对疼痛的恐惧。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又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啊呀啊呀地叫了起来。

       这次我是真的被吓了一跳了。我招呼着她赶快进来。然后匆匆地拿毛巾帮她擦了下身子。整个过程中她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好几次我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在腿上还有脸上和手上到处都有的糟糕痕迹,可每当我这么做,阿雅都会用不解的眼光看向我。我才意识到我的这个举动让我在这个时候只会变成把事态变得更糟的共犯。于是我只能睁着我的眼睛,颤抖着去直面一些只有我能看见,而阿雅对此还一无所知的恐怖。

       这个让我感到痛苦的过程最终在沉默中结束了。我最后用已经完全被水浸透的毛巾又擦了一遍阿雅的头发,而她先是抽噎了一声,再张开口喊了我的名字。——在那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罪恶感在我的心里生长成各种形状的阴影。明明是在室内,我却感觉大雨就在我的头上滂沱。我知道一些东西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多岁女孩的身上,却也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对于这里这可能不过是习以为常。阿雅不过是在她会接触的年龄接触到了而已,就像是在该下雨的时候淋到了一场雨。而我对她的怜悯才是真正可能会毁掉她的海啸。

       暗红色的痕迹随她的每一个动作在白色的裙子下若隐若现。可我最终只能给她一个拥抱。我的肩膀抖得厉害,没有了扎得整齐的马尾辫的小女孩先是笑了一下,最后也选择和我一起颤抖了起来。她抓住我的背的手很用力,像抱住一个救世主。我想她的颤抖或许是一种对疼痛的恐惧,可我却无法了解自己是为何颤抖。

       或许我明白,但我没有勇气去承认。我甚至开始害怕:如果我告诉她我的“正常”会不会毁掉她的“正常”?而让一直生活在黑夜里的人去接触光明和一直生活在太阳之下的人陷入漆黑是不是同等的残忍?

       阿雅离开后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印出来的人脸让我感到陌生。水声在耳朵边上不停歇地响着。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终究是重叠了的。

       我的父亲,风趣,幽默,朋友很多,出门喜欢穿正装,学识渊博,即使有了皱纹和白发也依旧有着年轻人的活力。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经是我世界的全部,他的手掌比我头顶的天空还要宽大。在公共场合他喜欢和我一起拍照,他的朋友会在一旁笑着说“你的儿子和你真是相像。”我有过很多张他的照片,它们被我整理在一个册子里面,他走后我总是时不时地翻开来去看。

       可我只见过一次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那是在我和父亲去拜访一个他的老朋友的时候才瞥见的我从未见过的父亲的神情。没有应酬时候的从容,没有和人交谈时的笑容,高楼林立间青年惊恐和茫然的神情让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我那无时无刻都保有威严感的父亲。我抬起头来想问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但那神情最终是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变成了我对父亲回忆的一部分。

       而镜子里的人脸此刻与我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07

       我担心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我不知道在阿雅下次来时我该说些什么。——让我担心却又有点可耻的庆幸的是在那之后阿雅有几天没有过来。而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变得不再明显,只要不是仔细去看就不会有人发现,与此同时她又对那天的事缄口不提,像是当初在麦田边折断一根麦子再扔掉一样简单。她和以往一样地玩闹和看书,而这让我感到更加不安。

       可这不安并不能传达给她,即使是传达给她也没有多少意义。她背对我,对于我脑子想的一大堆复杂而又可怖的事情毫不知情,只是漫不经心地玩我给她带来的那些积木玩具。没一会儿她便感到厌倦,蜷着身体睡了过去。她看上去同长途跋涉了许久的旅人一样疲倦,而我也无意将她从梦中吵醒。最终我继续去翻那冗长又无趣的工作报告,在一种不安定的心理中同她迎来了我和她的第一个黄昏后的时间,也第一次看见了阿雅的母亲。

      “阿雅。”她的母亲喊她,隔着那些木制的栅栏。大门其实开着,可我透过窗户只看见她站在门前几步的地方便不再向前。“阿雅——”她又大声地重复了一次。她在喊她那陷入梦境的年幼的女儿过去,而我所能做的只是推了推阿雅喊她起来。告诉她她的妈妈来接她了。她的头发被她睡散了,可她也不怎么在意,听到我的话明显得开心了起来,顾不上整理就乘着睡意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她急切得想与她的妈妈见面的心情满溢了出来让她走路都不是很稳。我担心她摔着,也就跟了过去。

       看见我也一起过来了,脸上有着淤青的女人急忙上前去牵住阿雅的手。急切地想带她的女儿离开。我站在一旁简单地问了声好。可她明显全然不想与我多加交流,只是避开了我的视线,低下头来嘱咐她女儿下次不要乱跑。

      “明天我要去镇上一趟。”她的声音叮嘱完后又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做点你父亲喜欢吃的东西。”

       “我不会。”阿雅回答。

      “你早晚都要会的。”女人笃定地这么说道。

       再然后阿雅便不再反驳,我挥了挥手向她道别——然后她那有着一双灵巧的手会扎好看的小辫子的母亲便拉着她走远了,临走前那个理应比我母亲小了几十岁可看来又是同龄的女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与此同时她握住她女儿的手又紧了紧。

       我不知道那些动作的背后是恐惧的情绪多点还是愤恨的情绪多点。我只是盯着阿雅的背影看着,她一蹦一跳得同当时带我走去麦田一样的活泼而不知苦痛。于是在那一瞬间除了不断自由落体的雨点以外的一切在我眼里突然变得死寂,我这才意识到那些青草随时间过去已经变得枯黄,而蜘蛛网在不常打理的地方又重新缠住蚊虫。


08

       孩子的热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雅来这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那些童话书开始积灰,玩具被一个个拆坏。最后从某一天开始,我的台阶上再没有过她的脚步声。

       这里的天空很好看,晚上的时候能看到很多的星星。我的长假快要结束,找不到什么别的事情去做,便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缀着星星的黑布向远处不断延伸,伸向那朦朦胧胧的我远方的家。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但在下一个瞬间我想起自己的脚下是有一片土地存在着的。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从一种空虚走到了另一种空虚。而边缘和中心终究视人而定。——就像我在此处望着我世界的中心,而阿雅或许也在另一处望着她世界的边缘。


09

       我的假期比我想象的还要长,我在空虚感中把一天当成了一个月。但它又比我想象的还要短,因为对于它的后半段我的记忆始终被模糊的雾所缠绕着。但不管怎么说,我离开的那一天还是到了。没有人来给我送行,只有之前碰见的青年跟我道了别,而剩余的所有人对我这个异地人的离开投以的只有短暂的好奇心。我又把放置在那个房间各个地方的东西重新塞回我的行李箱内,而钥匙丢在了后院。——我想我同我那父亲一样,最后都只能选择逃避。

       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却不再低头看我脚边的那些杂草了,我看经过我的一个又一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路的尽头有能带我离开这里的为数不多的几匹马,它们看着我,像是在看一棵树。

      “车夫——”我拉长声音喊了声,而一旁打着瞌睡的黄脸汉终于从他的美梦中醒来。他看起来费了挺大劲才把身体和树阴影下放置的那块长木板分离,再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眯着眼睛瞅了瞅我,粗声粗气地问:“去哪?”

      “去镇上。”我说。于是他伸手从我手上拿走了两个硬币。我坐上几块木板子搭成的车,让他和他的那匹老马送我到了集市的入口。下车后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那匹老马牵着它的主人又慢腾腾地挪回去。它的尾巴一下又一下地甩着,像是在高兴自己又将回到那个有着抓泥巴玩的小孩,野兔子,麦浪和站满乌鸦的稻草人的好地方去了。

       在镇上的车站我给自己找到了张报纸,我没来得及看,车就已经来了。我的邻座是个皮肤同样黝黑的小伙,可我们唯一的交流只是他站起来让我进去坐下。而后我透过车窗又往我来时的那个地方看,看它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和其他的黑点一起又组成了别的远方,而远方是更远方的远方——或许对于阿雅来说我也将是如此。

       我原本还想思考点别的东西,又或者想把手上的那份报纸看完,可我实在是太困了,便闭上眼睛睡了一觉,梦里我又想起我父亲,他被病痛折磨得连说话都困难,可他还是示意我过去。“听我说,”他的眼神里那古怪的骄傲又出现了“离开那是我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决定。”我该看出来他是在尝试摆脱什么的,我该多跟他说说的,可记忆里我只是嗯了一声,接到了同事打来的电话就很快离开了他。

       再然后一切都没了。病房一点点地在我将要离开的那一瞬间在我眼前塌掉了。有石块向我砸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时我看到了我年轻时候的父亲,和同样年轻几十岁的我出生的那座城市。青年看着那一栋栋高楼惶恐不安,可他眼睛里的渴求又是那么热烈。

        起初他会给家里寄信,写些“一切顺利”“注意健康”的话,那些信件跋山涉水到了他的老家。可他走得越远,呆得越久,就越是想忘掉那块土地。于是他渐渐和那里断了联系。

       他和我的母亲在工作的地方相遇,相处,交往,然后结婚。最后生下了我,母亲偶尔加班的时候他会来哄我睡觉,可他的睡前故事只有他的童年生活。于是他说他见过的抓泥巴玩的小孩,野兔子,麦浪和站满乌鸦的稻草人,还有——

       故事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他这时候不会再看我,而是隔着空气望着墙壁想一些更为久远和深邃的东西。我自觉受了忽视,就会哇哇大哭,他反应过来,就又开始讲抓泥巴玩的小孩。

       而现在我终于知道那面墙上所有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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