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灯】剪湘云

《玉簟凉》番外部分

有博狼,be注意

文/Rui

沿沛州城东最热闹的斜街里弄走进去,绕三个拐口就是檀灯阁。青灰色石砖砌成的房子排了一路,鸽子扑楞着翅膀,在屋顶上一排排站开来,叽叽咕咕的,说的都是弄堂里的流言,闺阁里的心。旧时烟雨迷蒙的一条巷子,邻家嘶哑而喧哗的留声机,八面挡风的四合院,总有着说不完数不清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模棱两可,有的源远流长,把它们打碎了碾成薄纸上的一行字,人不在了,故事却可以生生不息。

檀灯阁的老板娘叫青行灯,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日子好的时候,她穿一袭黛色印花短袖长旗袍,懒洋洋坐在古董店子里,一边等着生意,一边随意地看起一卷闲谈。她经常用弯勾挂起一盏纸做的莲花灯,拿在手里把玩着,那纸灯清辉明灭,远看还有点瘆人。要是下雨或者阴天,她倒是喜欢打扮一番,披一件镂空印度纱坎肩,撑一把灰白色的小伞,沿长街缓缓散步。说来也怪,下雨天路上都是泥泞,可她很少弄脏衣服。那款款融在烟雨中的背影,婀娜窈窕的身姿,像绣在水面上的一朵绢花,远看近看,都觉得美如幻影。

她还有个癖好,那就是对各种各样的故事爱不释手。不管是收集古董,还是和巷子里的人谈话,她最喜欢的部分,就是专心聆听那些千奇百怪的传奇。物件上的,人们口中的,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趣,她就喜欢。若是有人对她的故事感兴趣,她可以从白天一直讲到黑夜,中间连杯水都不需要喝。以至于大家都笑说,那檀灯阁的老板娘啊,看着清清冷冷,跟天上掉下来似的,但这一碰到好故事了,立马变成了小姑娘心性,甭管是讲还是听,你都别指望甩开她。

说起大天狗第一次见到青行灯,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他带着手下的人从军政大楼里出来,看着天气晴朗明媚,不知怎的,就想去城里四处逛逛。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手下人见他心情好,适时地介绍说,这城东新开的檀灯阁是个好去处,值钱的家伙什不少,都是些老古董,问他去不去看看。大天狗嗤之以鼻,以他的家世,什么值钱的东西没见过?小小一个古董铺子,哪能让他动了心思。那人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好生没趣。另一个人却笑,笑得几分恭敬几分不怀好意。

檀灯阁最出名的倒还真不是古董,而是那风华绝代的老板娘,您……不去瞧瞧?

那时她正慵懒地靠在美人椅上,拿一把坠着雪白流苏的团扇缓慢地扇风。姿势优雅是优雅,只是那模样实在不像生意人,要说“风华绝代”四个字,倒也不像担当得起。大天狗踏进店子的时候,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他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一扫,一向清冷冷的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军爷可是相中了什么?”青行灯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藕一般的胳膊枕在烟青色的头发下,手腕上的祖母绿镯子折射着莲花灯的光线,如同湖水一样泛着微光。大天狗拿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扳指掂了掂,扭头问:“这个什么价?”

“唔,眼光不错,”她像是打起来一点兴致,慢悠悠朝他脸上看去,唇边的笑意若有若无,“军爷既然识货,那不妨你来开价。”

“我?”大天狗颇觉意外,笑道,“哪有让客人开价的道理,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青行灯放下扇子站起来,挑了挑莲花灯的灯芯,那烛火印在她摇摇晃晃的水滴形耳坠上,越发显得明灭不定。她笑得神秘又坦然,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没意思的事情,做再多也是没意思,遇到识货而且有意思的人呢,我就喜欢多说两句,东西嘛,就是送也成,遇到不识货又无趣的人,我是懒怠搭理的。”说的话分明是答非所问,大天狗却挑了挑眉毛。

“那依你看,我是哪一类人?”他举起扳指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嗯,真是好东西。澄碧的色泽经阳光一照,就是落着陈旧的气息也熠熠生辉。他看得见那扳指上细末的纹路和暗斑,这倒是仿不出来的,真正上了年纪的物什,才会有这种即使费力掩饰,也会悄然流露的沧桑。

青行灯眯眼看了他一眼,随后撇过脸,拿起一旁的绢布,细细擦拭着一个冰裂纹瓷碗的边缘。他等了半天,没听见回答,倒也不着急。这女人既然不是做生意的,那他倒要好好看看她是个什么来路。

“识货但又顶无趣的人。”

大天狗闻言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对着她晃晃看中的扳指,笑意明亮。湛蓝的眼睛,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出一种秀美的英气来。空气里的灰尘很轻很细,他迎着光的身影略微有些刺眼,青行灯有点恍惚,不过那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罢了。

“十块大洋,成交。”

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毛病,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她隔几天就能在这檀灯阁见到大天狗一回。青行灯并不喜欢别人的刻意造访,她喜欢措手不及的偶遇,喜欢不期而至的欣喜,喜欢巧合的浪漫和矮纸斜行里轻巧生动的烟火人生。大天狗有时是榨走她喜欢的宝贝,有时是打断她出行的步伐,更多的时候,是浇灭她讲故事的兴致。一而再再而三的,青行灯也着了恼。

她倒是许久不曾对人生气。乱世里狼烟四起,她过的却是最坦荡滋润的人生。日子平平淡淡百无聊赖,除了听些逸闻趣事,也难得打发。所以话说回来,有个人愿意同她斗法,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青行灯沿着长街散步的时候,想起许多或迷蒙或清晰的故事,有自己的,有别人的,冷不防一转脸,巷子口那里正停着部汽车,大天狗从里面下来,看见她了,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笑了一笑。

“好巧。”他说。

她冷着一张脸没说话,末了轻笑了一声,有一种鄙夷和不屑的意味。

大天狗是个顶无聊的人。她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下了这个定论。披一身军衣又如何呢,满脑子都是些不成体系的豪情壮志,还容不得旁人丝毫的质疑和违逆,她听了只觉得好笑。什么大义,什么信仰,倒不像个吃枪杆子饭的军爷,而像那些举着弹弓喊着要一统天下的小孩子一样。面子上看着清冷寡淡,城府却藏了一层又一层,她看了都嫌累。这种家伙,对自己最亲近的人都隔着好几道山水,成日里来她这里闹,怕也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哪来什么真心。

“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赏我个面子,伯父那里我也好有个交代,”沿长街默然走了一路,临到檀灯阁门口了,大天狗才缓缓说道,“后天的舞会我派人来接你,你人到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

她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笑得优雅:“大天狗大人,你需要我赏的面子?别的不说,就是前几日来我店里的那位安小姐,我看她对你挺有情义的,这成人之美而不夺人所好的事情,我倒是一向有些兴致。”

大天狗眉头微皱,凝视了她半晌,方才轻缓温柔地说道:“我不认识什么安小姐,阿灯,你莫要着恼。”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阿灯”,清浅温存的一句话,夹在夜风里灌进她的耳朵,让许久不曾有过涟漪的心轻轻晃了一晃。她愣了一下,不知是夜色太柔和,还是他这副柔软而又有点惆怅的样子与平日太过不同,她甚至忽略了他对她的误解,神色里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疑惑。

是个有故事的人吧。她想。

那年源博雅才刚满十八岁,英气勃发的脸上,看到的全是朝气和希望。在宴会上看到他的时候,青行灯难得的留了留神。他比大天狗小个两三岁,但按军队里的编制,以及老督军日后的安排来看,在官衔上,他要压着大天狗一辈子是跑不了的事情。哦,当然,除非大天狗造反。想到这里,青行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那是谁?”他们两个说话,她离得不远,也只有源博雅那样的傻小子才觉得她听不见。

“你还好意思问,不是伯父逼着我带人过来吗。”“我又不是我爸,我怎么知道他让你带的是个官家小姐,你不能怪我啊。”“鬼知道是不是你跟你爸说漏了嘴,要不然他怎么晓得我天天往城东跑?”“……”这下博雅没话说了,好像确实是他说漏的。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大天狗懒得搭理他,翻了个白眼就端着杯子到青行灯面前来,把他晾在一边,任那些爱慕他的小姐们缠住他不放,只看笑话,也不解围。

“看来我多虑了。”她低头微笑,神色恬然。大天狗疑惑地问:“什么?”青行灯只是摇一摇头,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可说,”她笑,“你们这么融洽,日后沛军看来是要所向披靡的。”

大天狗笑起来:“借你吉言。”

如今想起来,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这些记忆,都已经变成了光阴里的残骸。

夏天的矮墙上爬了满墙的爬山虎,日积月累的光阴在这种郁郁葱葱的小家伙上面显不出痕迹来,今年是翠绿,明年依然是翠绿。她的水绿色褶裙渐渐褪了颜色,才叫人恍惚晓得,又是一年过去了。

她想起他动身去临安的那个晚上,也是爬了满墙的爬山虎,风一阵阵送过来,他的影子印在莲花灯的光线里面,刺得她眼睛生疼。那么长的夜,他站在门外吹着冷风,她不开门,他也不敲门,后来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棂上,她才听到他那一声漫长的叹息。

阿灯,我走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渝军战败的消息传到这里来的时候,青行灯只是淡淡看着那张报纸,静静听巷子里的人谈论。他们说那当年叛反督军的人如何在战火硝烟中一命呜呼,说那个看着清冷高傲的家伙骨子里是如何无情无义,这样死了,也真是大快人心。只不过不是死在督军的枪下,想来督军没报这一箭之仇,心里应该很是不甘,算是唯一的遗憾了。

她安静地听着旁人口里他的故事,不留神,莲花灯的灯火晃了晃,熄灭了。青行灯突然发现,一直以来最喜欢听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此刻有一种极轻极细的、松针一般的锋利,不是一刀刺入,而是慢慢没顶,从好几年前的烟火黄昏,他举着扳指对她微笑的那个下午,慢慢流淌到现在这个染着玫瑰色的暮时。

依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源博雅派人来了檀灯阁,说是大天狗有样东西送还给她。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如今面对着万里河山,却再也不能奢求幸福。那个满堂华彩的盛宴上,谁能知道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她不怪他,当大天狗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结局。只是她从来不劝,因为劝了,也是无济于事。

哪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他们之间,不过是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故事。

“替我谢过督军。”她接过那个小小的梨木盒子,安然平静地微笑。那副官微一颔首,遂不再多言。

沿沛州城东最热闹的斜街里弄走进去,绕三个拐口就是檀灯阁。檀灯阁的老板娘叫青行灯,听人说,她现在不讲故事,也不听故事了。想来乱世里谋生艰难,再怎么仙气的人,也是敌不过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磨耗的。

也或许,她只是找到了值得品读一生的故事吧。说书人笑着捻了捻胡须,目光里是说不透的平淡和感慨。

檀灯阁靠里的桌子上,梨花木小盒子正对着阳光。那毫无磨损的扳指在澄碧的阳光下,显出细末的纹路和暗斑来。透明的,安静的,像是血管又像是连着纸鸢的细线,迎着光的样子,像要起飞。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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