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7章
辗转聚四川
连载03
林家圆形大餐桌有两组宾客进行主题迥异的谈话。
当林浩恩的父母，正为物色未来儿媳妇操心时，林浩恩在听黎璟珺讲染色体，决定男女性别、胖瘦美丑。两家老人对着影集评头论足。
当林浩恩忽听母亲说：“颜宝惠今年应该三十岁出头了，她比沐恩大半岁。这么好的姑娘，怎会待字闺中？”他猛吃一惊。
“妈，你看见颜小姐了？”林浩恩问。
“没有，黎老先生刚说起她从香港逃到重庆的事。”钱思源说。
“黎老伯，颜小姐现在何处？”林浩恩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她暂居南岸姐姐家。不过，很快要搬到学校教师宿舍，我介绍她去新办的真光学校小学部，她教数学。”黎睿说。
“我想尽快见到她，黎老伯，您能引见吗？”林浩恩问。
“明天是礼拜天，她到广益中学校礼拜堂聚会，你来就能见她。她搬到真光学校后，就不来广益中学校了，真光学校有礼拜堂。明天上午九点一刻，你在广益中学大门石阶等我。”黎睿说。
“好的，一言为定，明早见。”林浩恩说。
林浩恩没想到，颜宝惠竟比他早一周到重庆。
这使他深藏多年的情感被搅动，思绪沸腾，难以平静，手捧影集翻个不停，仔细看有颜宝惠的每一张照片。
钱思源看出儿子心思，客人都走了，她说：“浩恩，你见过颜小姐？”
“六年前，在杭州见过她。”林浩恩说。
“你喜欢她？” 钱思源问。
“不止喜欢。” 林浩恩说。
“你想娶她？”钱思源问。
“妈，不是我想娶，她就嫁给我。”林浩恩说。
“你说的对，父母同意才行。”钱思源说。
“妈，我的意思是她未必肯嫁我。”林浩恩说。
“我的儿子，哪点儿配不上她，为什么不肯嫁你。我还嫌她年岁大，过了最佳生育年龄。”钱思源说。
“妈，我三十三了，终身大事让我自己决定，好吗？”林浩恩说。
“浩恩，你母亲是为你好。我不反对你找喜欢的女人当太太，但你是林家长子，要慎重考虑子嗣问题。”林至信说。
“爸从前常教导我，男子汉要独立勇敢担当，把握今日，干自己喜欢的事。我不在乎子嗣，非她不娶，要么独身。”林浩恩说。
“浩恩，你常年离家在外，读洋书，信洋教，陷得太深，居然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都忘了，竟说出这等不孝之言。”林至信说。
“爸从前不是支持我留洋，鼓励我进教堂，了解外国人信仰，还送妹妹沐恩去教会学校念书。”林浩恩说。
“浩恩，不要狡辩。”钱思源说。
黎睿想不到，他提起颜宝惠，引起林家一场争吵。
舅舅钱思淦给外甥林浩恩带来一个好消息。
从南京迁到重庆的中央大学航空工程系，正在物色既有航空工业界经验，又有欧美留学背景的人才，填补教授空缺，林浩恩的工作经历和学历恰合适。
“你愿不愿去大学教书？”钱思淦问林浩恩。
“舅舅，说实话，我想在航空工业界工作，但因中央飞机制造厂解散，眼下没机会。这些年我一直在工厂忙于实务，少有时间深入研究和写论文专著，去大学教书，可静心治学，为将来重回工业界研发新型战斗机轰炸机打理论基础。”林浩恩说。
钱思淦也觉得，林浩恩此时去大学教书，实在是上策，于是承诺找关系，举荐外甥林浩恩。
战时重庆，人才济济，东南和北方各省沦陷后，除随政府机关迁来的公职人员和家属外，每年有十几万难民涌入重庆，其中不乏留学生和大学毕业生，战时重庆地区高学历人士的数量和质量，超过中国任何一个城市。
重庆普通中学的老师也多是欧美留过学的博士硕士，英文老师几乎全由留学生或母语是英语的外籍教师担任。
在陪都重庆，仅凭个人学历和能力，并不意味着可以找到合适工作，陪都和中国其他城市一样，社会背景和人际关系在求职时起关键作用。
家宴次日，破晓之前，浩恩起身，洗漱完毕，跪在床头祷告。
昨夜，他几乎失眠，半睡半醒，担心父母看不上颜宝惠，想象着将在教堂见到她的情形，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模样，能否一眼认出彼此。
林至信夫妇也彻夜难眠，夫妻俩思来想去，决定和林浩恩同去广益中学校礼拜堂见颜宝惠。
他们权衡再三，觉得儿子想娶颜宝惠，总比独身强一百倍。
林至信知道，儿子和自己一样，说得到，做到的。儿子也不轻易对女人动心，一旦看准，便一根筋。
夫妻俩早就知道，颜宝惠家教很好，虽然出身于并不富有的牧师家庭，但她在上海教会学校得到并不亚于林家女儿林沐恩的中西教育，还拿了美国硕士学位，除了年过三十，年龄偏大，其他条件都极佳。
二人最终觉得，颜宝惠和林浩恩还算般配。
林浩恩以前请父母去教会礼拜，均遭拒绝。这次父母主动跟他去一家三口，到广益中学校礼拜堂门前，黎睿已在那里等候。
他们走进礼拜堂，坐在前面第三排。
主日崇拜十点整开始。
九点半时，一位弟兄到台上，带会众唱圣诗《赎罪之泉》，颜宝惠担任钢琴伴奏。
这次本该她姐姐颜宝怜伴奏，宝怜家中临时有急事，晚点儿来，怕耽误礼拜，就让妹妹代替。
黎睿没想到，颜宝惠礼拜结束后，到台上做见证，讲述主如何保守她逃离香港，平安到陪都。
眼下中日仍在交战，重庆鱼龙混杂，谍海暗礁，人员复杂程度比上海滩有过之而无不及，颜宝惠做见证时，略过人名细节，没提及在九龙半岛酒店，巧遇身着便装的军官陈本夫，也没提在广东被日军宪兵队扣押又释放。
颜宝惠讲完最后一句，鞠躬说：“谢谢。”时，林浩恩情不自禁站起来鼓掌，他邻座的军官，也随即站起来鼓掌。
这位突然站起来鼓掌的军官，引起颜宝惠的注意，她觉得他很像戎装一身的未婚夫徐永道。
她与军官四目相对，认出他是在香港救过她的陈本夫，她也在上海和日本军医小野洋子一起救过他。
她第一次在上海法租界重生堂教会见陈本夫时，他化装成日本中年学者；第二次在九龙半岛酒店见陈本夫时，他身着鸽灰色西装；这次是她首次见穿军服的陈本夫。
戎装的陈本夫，与戎装的徐永道，气质极其相似。
在沦陷的香港，完成营救国府要员及家属的任务后，陈本夫被调到军事处国际科担任上校科长。
多年来，他东征西调，无暇恋爱，无心成家，虽说组织有条例，抗战期间，军官不准结婚，但他和很多同志一样，自愿不赶走日军，誓不结婚，现三十四岁，仍孑然一身。
陈本夫的父亲陈曦理是浙江仙居县人，陈曦理在日本帝国大学留学时，与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同乡叶崇宗是好友。
叶崇宗的女儿叶迪苹是蒋中正的得意门生胡寿斋的未婚妻。眼下正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叶迪苹，多年前在杭州浙江警官学校时是军统首脑戴笠最欣赏的学生。胡寿斋和戴笠是生死道义之交，张、杨西安兵谏时，驻防陕西的胡寿斋力挺戴笠冒死赴西安，营救蒋中正。胡、戴两人常一拍即合。在看重出身、籍贯和举荐人的军统体系，陈本夫因黄埔出身，浙江籍贯，家世渊源及忠诚能干而被戴笠信任和重用。
陈本夫年幼时，父亲在汉阳兵工厂任工程师，他对兵器着迷，也爱吟诗作赋，文武之道调和在他的生命里。念完高中，他先入黄埔军校，毕业后在浙江省警官学校任教员，后被派到日本受训。卢沟桥事变前一年，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抗战开始，为研究对日情报，他加入军统，被送到德国培训。
家学渊薮使陈本夫中文功底深厚，他通晓英文、日文、德文，做事严谨，寡言忠诚，被抽调到国军驻渝空军基地九龙坡机场，负责协调与日军空袭和盟军协调作战有关的国际情报工作。
礼拜天上午，当他开着美式威利斯吉普车，经过广益中学时，里面传出当年他受伤躲进上海法租界重生堂，意外被两位女子搭救时听到的歌声和旋律，他把车停在山路边，走过几十阶台阶来到学校大门口，门房见来一位军官，就让他进去了。
他随着歌声，走进礼拜堂，会众正在跟着钢琴唱《赎罪之泉》。
令他感到万分意外的是台上那位穿中长袖乳白色丝绸旗袍，秀发到肩，低头专注弹琴的女子，她不正是在上海法租界重生堂救过自己的恩人吗？
半年前与她在九龙半岛酒店奇遇，他帮她逃离香港。
真没想到，此时此地，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