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衣帽间拿出当季的昂贵领带,给自己打上之后瘫在沙发上,想了想又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喝了两口拿起酒柜里的威士忌兑了半杯进去,这能让他觉得身体温热些。
窗帘拉开的话可以看见大片的天空,沙发旁就是巨大的阳台,不看地上的话是一副足够赏心悦目的蓝天。
阳台上摆着个画架,地上是散落的,干了的颜料和调色盘。
他养的猫咪慵懒地过来蹭了蹭他的腿,放肆地将猫毛沾上了他的西装裤。
他伸手揉了揉阿荒的头(是的,这是他的猫咪的名字),将咖啡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地,将杯子砸向阳台的地上,白色的陶瓷碎了一地。
清脆而巨大的声响吓坏了阿荒,它飞快地蹿走,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整了整领子,提起放在旁边的前女友的残留下来的衣物,再弯腰扫了扫脚踝处的猫毛——有些居然沾在了袜子上。
“我出去了,阿荒,乖一点。”他表情柔和了些,对着躲在餐桌底下的猫咪轻轻地说道。
<2
前女友还不是前女友的时候,他们是住在一起的。
她的样貌很讨人喜欢,浅金色的短发,媚得恰到好处的眉眼,精致高挺的鼻梁,和看起来足够薄情的嘴唇。
但其实,这样的相貌并不是他的口味。
可是那天她蹲在路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抓住路过的他的衣服的问他,先生,请问我是不是很没有女人味啊,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她时,感觉这个世界给了他一口不那么讨人厌的甜品。
在他恍惚之际,她站起身来才看清她的样子,哭得眼妆都糊了,只剩下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手还拽着他的衣服,可怜巴巴地再问了一遍:“先生,我是不是没有女人味啊。”
“嗯…”他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再轻轻地拿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并没有,你只是没有遇上对的人。”
换做平时,他早就大步走开,而这一个夜晚的他,好像冰山消融,被她所打动。
大概所有爱情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平时有所不同吧。
——但其实还是一样的。
你看,这不就是一开始说的,前女友吗。
<3
那一天他陪她蹲在路边看了一整晚的星星,她没怎么说话,他也没有。
就像两只英国菜里的仰望星空的鱼头。
其中一只鱼头虽然没有说话,但哭哭啼啼,鼻涕眼泪的,用光了身上带着的所有纸巾,然后可怜巴巴地看向了另一只鱼头。
另一只鱼头只好跟她说,你不要乱跑,乖乖的,我去附近便利店给你买纸巾。
等他按着手机上导航找到便利店买好了纸巾和水的折返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只有遍地的擦完鼻涕和眼泪的纸团。
他想了想,将纸团一一捡起,丢进垃圾桶,一个人在路边抽完了一根烟,天已经微微亮了。
<4
下一次遇见她是在两个月之后了,秋天刚刚降临这个城市。
他在当地办了个画展,主题是星星。
这个主题他决定之后,笑眯眯地给自己鼓鼓掌,道:好,好俗,俗,俗不可耐。
展出的作品里没有出现一颗星星,就像这个城市的夜空,非常偶尔才会有稀稀落落的星星,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光污染带来的漫天红。
他站在自己的一副两三年前的作品前发呆,看着自己画的当时的城市郊区的黄昏。
当时怎么画的呢,黄昏这样转瞬即逝的画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同的颜色,他的画布上出现的茜色、烟紫、甚至是红,饱和度之高,在他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样摄人心魄的黄昏。
分明是自己的作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的画面了,只记得自己在郊区的空地上喝了一个下午的酒,再起身拆颜料、调色,再之后,回忆起来就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个时候有个女生走了过来,他认出是当时的鱼头,他收起自己困惑的神情,向她致以微笑。这次换她一脸困惑。显然她已经不记得那天的落魄的自己所作所为。
但她很快地换回伶俐的样子,问他:“您是秦屿吧,我是上次联系您助理的小编,那个,有些问题我想请教下。”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应声,好啊,时间也快到了,换个地方,慢慢问吧。
<5
“请问秦先生对画画这件事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兴趣?”
“四五年前吧,有时看到幻觉,非常美妙,想着把它画下来,加上从小有绘画功底,也就这么开始了。”
“那您的家里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呢?”
“只要我帮衬家里的公司,其实家里还是相当宽容的。”
……
“秦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嗯?”
“虽然您是出生于商业世家,但也作为一个画家,画架大多自由肆意,穿西装…不难受吗?”她眉眼带笑地望着他。
秦屿被这有些无厘头的问题难住,眉头皱了起来,再板起脸严肃回答她:“因为,我没有别的衣服了。”
她突然笑起来,声音之突兀,在寂静的咖啡店里像突然盘旋而起的漫天秃鹫,他觉得难堪,下意识地用手将她嘴轻轻捂住。
“别笑了,傻的吗”
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嘻嘻哈哈道歉,还很豪迈地说,走啊,没衣服啊,姐姐带你去买。
<6
她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他的生活,像是命运里散落两处的凹凸拼图,终究合在了一起。
他属于画家的性格里的放肆自由,她属于写作者的细腻温柔,在相处时熠熠生辉。
他坐在阳台抽烟,看着天空痴笑,她搬个小凳子过来陪他,问他笑什么。他说你看天上的云,慢慢地飘过去,形状也改变,是不是很像没有脾气的绵羊。她也陪他看天空,静坐到暮色四合。
他会心血来潮驱车到很远的郊区,清风和煦,带着CD机和一叠他喜好的CD,几瓶酒和一块野餐布,到空旷的地方喝酒听歌,醉醺醺地搂着她,和她说很多很多话,有时候是破碎的语句,有时候是有关童年的不快乐。她听他说啊,听得满脸是泪,觉得面前的男人的心里不过住着个小男孩,脆弱,细腻,敏感。
一个像不知疲倦的浪子,一个像温柔永恒的港湾。
他属于商人一面的冷静寡淡,她属于小女生一面的天真浪漫,在相恋时变得互补,两个人都觉得新奇。
她从厨房轻快地端出做好的可乐鸡翅,喜笑颜开地凑到他身边,用甜蜜蜜的声音问他,你看我厉不厉害?而他忙碌公事中抬起头来专心对付这个小丫头。
他要带她去舞会,她换上他为她挑选的宝蓝色连衣裙,踩着黑色的高跟鞋,露出白净纤细的脚踝和手臂,裙子包裹着曼妙的腰肢,神情羞涩地望着他的那一刻,他觉得天人之姿,也不过如此。
一个像晶莹剔透的水晶,一个像保护着水晶包裹着的坚硬外壳。
然而永恒的爱不需要新奇。
就如一开始就说好的结局一样,他们终究是分开的。
而期间的发生过的美好和难忘的一切,他质问自己,需要珍藏吗?
过去的东西当然不需要。
<7
就算后来的他知道她在采访他那天的后部分突然记起了他就是陪她坐在地上当了一夜鱼头的男人,而对他心生喜欢。
就算后来的他知道她为了和他更亲近些,辞去当时的工作,专心在家写东西,就为了能够给他做饭,调养他的肠胃。
就算后来他看到了她写给他的细细碎碎的很多爱着他的片段。
就算……
算了,说再多也没有意思。
他提着她留下的一些衣物,走到了她家小区的保安处,将东西交代给了社区保安。
<8
因为他已经是个成年的、需要对自己负责的人,所以他太清楚自己与她,没有未来。
他喜欢将烟抖进烟灰缸里,而她陪他抽烟,却会将烟抖进各种容器,许是矿泉水瓶,许是可乐罐子。他没有说她什么,因为这也不是错的。
他看书匆匆,一天里可以看很多本,但不细致,对他来说,阅读是摄取一些灵感,获得意象的方法。而她喜欢慢慢地看书,摘录书里的字句,反复斟酌作者的意图。
他饮食时间混乱、但克制,不吃油炸食品,不喝碳酸饮料,会定期彻底清空身体,绝食数天。而她喜欢甜食和炸鸡,叫外卖来将家里搞得一片油烟气重得他只好坐在阳台假装在画画。
她总是有很多的朋友,热切地联络,她和这个世界友好相处,与每个遇见的人都能绽放友谊之花。而他独来独往,除公事之外厌恶与人交际。他在她身旁看她与人交往,不言语只是微笑,就像看着闪烁的星星,美好又遥远。
<9
他平静地与她说分手,没有任何征兆。
她像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看他,声音颤抖着问,为什么。
然后又问,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女人味?
在这个气压无比低的瞬间,他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因为他想起遇见她的第一天,她就是这么问他的。
他郑重其事地走过来,拥抱她,说:“不是的。女人味这种东西你有,但在过去不知道哪个混蛋以这个理由甩了你。你很好,非常好,但是我们终归有一些无法磨合的差异。你比我年轻太多,无法感知。但我们分开,是好事。”
她紧紧回应他的拥抱,在他的肩膀用力地咬下一口,他吃痛地啊了一声,再看几乎渗出血来。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找个理由甩我,说那么冠冕堂皇。”气得脸红红的,意外地可爱。
再然后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拉着来时的行李箱摔门而出。
他苦笑地站着,用几近破碎的声音说了句:“你看,你还是不懂。”
作为成熟的人就是要保证自己的未来不会有太大的不确定性,而她就是那最不可控的存在。
作为商人要做的就是及时止损,可以预见将来我们会为了细小的事情争执,那么此刻就要让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分开,为你也为我。
让一切停留在此刻,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的感情,我才会永远记得你。
-10-
她走之后,他看到放在空房里的画。
那一副怎么也想不起来如何画出来的黄昏。
有一天两个人在家里喝得微醺,她穿着吊带睡裙,挽起已经有点长的头发,精灵一般地跳到那幅画旁边,将裱拆掉。她对着他笑,然后拿起酒杯,灌了满满的野格。
畅快地讲酒泼上了那幅画。
他错愕地看着她,不知作何反应。
嘿,你看。
她拿起整瓶酒,更加纵情地,像浇灌植物一般淋了上去。
她发出放肆的笑声,笑得前俯后仰。在房间里来回冲撞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而他就倚在门边,痴痴地看着她。尽管声音像一片片碎刀刺进他的大脑。
直到她笑累了,他把她抱起来,吻她的锁骨。
那幅画上的酒已经彻底蒸发了,剩下的是糅在一起的颜色,反而变得很协调。像异世界天空。
人生太漫长了,此刻我爱你。
但我不会永远爱你。
因为我们终究不会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