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有几年时间,我妹夫张民先生在城隍庙(兰州工人俱乐部)练摊。地摊上最初是黄河奇石,后来以“先秦”的铜器和玉器为主。我必须承认,张民在古董和玉器的学问方面还是有相当的造诣的;他对黄河奇石的鉴赏力也能说明他在艺术观察力和悟性方面是超出一般人的。当然我是门外汉,如此评价他,毫无权威性可谈。不过这方面他至少超过我很多很多,乃是不争之事实。我若要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能有些矫情;但我对他的审美眼光心悦诚服,则绝不是为了刻意对逝者评功摆好而虚与委蛇的溢美之词。
记得有一次,我和张民在盐场堡的黄河滩上搜觅黄河奇石。我在前面,他在后面,一前一后,低头缓步,聚精会神做拉网式搜索。我渴望在满滩的平庸石头里发现上品、珍品、极品之石。忽然我听见他喜悦的喊叫:这个不错!我立刻转身过去看,只见他手里捧着一块石头,果然是不同寻常。他给我指指点点,眉飞色舞地讲此石的品相、状貌、画面、色彩。我呢,虽然在洗耳恭听,心里却如打翻了的醋瓶子,很是气恼,只想掴自己嘴巴。我走在他前面,怎么和奇石失之交臂呢?听他讲得忘乎所以,气得我真想劈手夺过那块石头。它应该是我的嘛!
我有眼无珠,他慧眼识宝,这个不服不行。
关于张民在隍庙里摆地摊,风闻在老同学之中颇有微词,说堂堂知识分子摆地摊,有辱斯文!此等言语,吾独不以为然!以我之见,既然他有艺术审美天分,又有浓厚兴趣,为何不可以去做弄潮儿呢?
事实上张民在隍庙跳蚤市场摆摊之前,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同所有的文人一样,张民忒好面子,最怕丢人。但是他技痒难耐,极想把他的才学在这里展示一番,也顺便弄俩银子。思谋已定,他强令我妹妹当傀儡摊主,卖他的产品或作品,替他守摊。他则装作闲人混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来回观察动静。若是有人在自家的地摊前驻足,拿起古董赏鉴,他便装作游客若无其事地去和人家搭话,很内行地介绍该古董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他察言观色,一看火候到了,就铆足劲儿忽悠对方。
过了一段时间,张民得知在这隍庙里摆地摊的小老板,虽然多是下里巴人,但阳春白雪亦有之。有前朝遗老,有进士举人,有员外朝奉,甚至有督军千总。总之,说隍庙的星期日古玩市场藏龙卧虎,世外高人云集,也不为过;并非如雅人们所想的那里乃是藏污纳垢之地,说混迹其中的尽是人渣(当时还没有这个词)。
爱面子的张民得知既然如此,于是也就学着放下身段,尝试亲自上阵,坐在小板凳上当起了儒商。他循序渐进地实践了一段日子,就适应了讨价还价的生意经。他坐在马扎上,矜持地微笑着,坦然地给游人介绍自己的“产品”或作品。他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天衣无缝、煞有介事。可以说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学问。他说得顾客肃然起敬,点头如啄米。渐渐地,张民的地摊生意风生水起,在城隍庙地摊界里开始小有名气,银子也赚了若干。我好几次看见有人在别处买了玉器古董之后,直接拿到张民跟前请教、鉴定,辨别真伪。张民则不厌其烦,有问必答,什么青铜玉璧、秦砖汉瓦,专业性极强。
隍庙的地摊世界,猫腻深不可测,套路博大精深,水很浑很深,这恐怕是事实;谋略、算计、手段、路数,在驱动着利益。对此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让生活喧嚣、活跃、热闹,如此而已!其实人世间形形色色的名利场上,何尝不都是如此呢!
张民的古董大半是从河南人那里捯饬来的。河南人很骄傲的宣称:“中!全国人民都在骗,俺河南人是总教练!”河南人制造假古董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了,完全能够真假难辨、以假乱真。然而张民并非把河南赝品拿过来转手就倒腾出去;他进货要经过仔细选择,哪一类假古董的文化含量大,他心里有数,胸有成竹。买进之后他还要亲自进行再加工再处理,那工艺是他的独门功夫。河南赝品哪怕再好,经过张民之手,才能由形似上升到神似,有脱胎换骨、焕发青春之妙。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究竟怎样评价张民的行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鄙视和指责他吗?圣经故事说:法利赛人捉了一个淫妇来见耶稣,要求按照摩西法用石头砸死淫妇。耶酥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不回答,他们不停的问,耶酥就直起腰来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说完又继续弯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那些人听到耶酥的话,从老的到少的一个一个全都走了……。
君不见,安史之乱毁灭了那么多的珍贵文物古迹,现在呢?现在那些文物古迹陆陆续续都复活了,甚至原本没有的陈猫古老鼠也纷纷的横空出世了,它们通通成为地方部门发展旅游经济的摇钱树、聚宝盆了。看,专家们红口白牙、信誓旦旦地论证假古董的千真万确,导游们则凭三寸不烂之舌给游客们讲解假古董的千年沧桑和有求必应的神奇,把她们自己都说得信以为真了。
一旦黄铜一担金,
挑到街上试人心,
黄铜卖尽金还在,
世人认假不认真。
吾国自古如此,官员们的大龌龊,正人君子们熟视无睹,习以为常。小百姓小小的龌龊一下,卫道士们立刻大呼小叫,口诛笔伐。吾国人的道德要求双重标准,实为传统文化铸造的思维方式,简直无法逆转。
所以说,谁有资格对张民说三道四、评头论足呢?若说文人墨客摆地摊有失身份、不顾颜面,那恐怕是汝辈尔曹的等级观念和官本位价值观的贵恙在作怪吧?须知吾国人的所谓面子,和人类文明倡导的人格尊严根本就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试问在当今,人人都讲究面子、身份,可是有几人视人格为生命?有尊严的生活又能有几人得到?在一个从上往下掴耳光、从下往上跪拜叩首的社会里,大家都是粪坑里的蛆,何必装……大尾巴狼呢!
我的上述认识也许不能言之成理,但是在不能够平心静气的讨论价值判断的时代,我也只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去隍庙次数不多,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又去隍庙闲逛。信步走到张民的地摊上,我看见他身边坐着一位长者,两人在闲谈。张民给我们做了介绍。原来那人是陈世勇校长。陈校长我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张民在酒中教书,和陈世勇校长是同事,他也曾对我说起过这位老前辈。70年代,我在张民家(或许是在酒中校园)里和陈校长打过照面。
现在在隍庙里与陈校长巧遇,他和张民、我,都是在酒泉工作过多年的外乡人,都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情结,所以一见如故,距离感顿时缩短。我的学长陈庆炳,就是陈校长的同事和下属;我在酒泉还有几个熟人,都是学校教员,陈校长大多也认识。我们随意谈论许多故人往事,十分入港。
此时的陈校长已经告老还乡,赋闲在家有10年时光了。他当了一辈子的校长,尤其是在酒泉工作时期最长。可以这么说,他一生的辉煌与磨难,集中在酒泉。
据我所知,当酒泉中学校长,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历任酒中校长,必须是强势人物才能压住阵脚。我在S县中学的一个同事,80年代调到酒中,不久就出任校长;当然上面有人提携他是一大原因,但此人自身相当有本事也是人们不能不服的。他学的是理科,课讲的相当好。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为人很强势,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当上校长后,治校有方,因此在酒泉教育界的知名度短时间内直线蹿升;而且被公认是当地某学科的教学权威。
他大概当了两年校长,正当他的声名如日中天,他的地位固若金汤的时候,他突然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宣布辞去校长职务。据分析,他嫌当校长太忙,应酬太多,他烦。既然酒泉教育界的大鳄头衔已经非他莫属,社会地位已经到顶,生活待遇的优渥,亦能与高官媲美;再说他信得过的人也已高踞学校要津,他的利益有充分的保证,可以说功成名就,有恃无恐。审时度势,继续当那个鸟校长有何意义?假如说酒泉存在一个江湖的话,他稳坐第一把交椅,不当官照样八面威风。辞职当老师,只带几节课跟玩儿似的,谁敢说他白拿工资!上完课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好利用自己的各种资源在校外发展。他是人精,他对社会和时代的认识入木三分,他的神机妙算,几乎无人可及!
我在甘州师专教过的一女学生,毕业分配到酒中。她遇到的校长,也是相当厉害。他对教员要求严格,而对他自己,要求更严格;正是以身作则的风范,才把酒中办得有声有色,像模像样;也许他的工作方法有点简单粗暴,可是他光明磊落,公而忘私,一心扑在工作上,所以威望很高。他有一样无伤大雅的毛病,就是“国骂”不离嘴。
我这位甘州师专的女学生,她聪明绝顶,胆识过人,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论口才,论智力,都属顶尖;而且性格特别好强。新来乍到,学校让她当班主任,她很快就把班级搞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全年级六个班,她事事要争第一,而且也真的在各项事情上遥遥领先于其他五个班,不得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可时过不久,她因为工作和校长发生了争执,校长习惯性的爆了粗口。换做别的老师,只能付之一笑或者忍气吞声;然而我这位女生,出身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校长当众对她爆粗口,是对她的人格的莫大的侮辱。这种委屈她从来没有过,她绝不忍受。她不依不饶,要求校长道歉。可这位校长呢,他样样都好,唯独他的字典里没有向下属“道歉”一词,何况仅仅为一个口头禅!于是僵持了很久,各不相让。说客盈门,她不肯妥协。
经过几番较量,几度斡旋,最后终于还是校长表示了道歉姿态,这位年轻女老师把握分寸十分精准,对方既然认错,她也见好就收。这以后,校长对她不仅不耿耿于怀,反而非常赏识。有人预测,这位年轻的女教师将会成为未来的酒中校长。这是很有可能的。然而该女生听闻此言,冷笑而不语。她志不在此,她发誓要当律师。经过相当曲折的不懈努力,她终于有志者事竟成,如愿以偿取得律师资格证,远走高飞了。
那天在兰州隍庙里巧遇陈校长,闲谈了很久。陈校长已进入古稀之年,虽然华发苍颜,可是精神矍铄,眼睛里透露着睿智;虽然仪表朴实衣着普通,可是思想和语言书卷气却很是浓厚。那天闲谈的具体内容,年深日久,已然不记得了。可是有一个细节我还很有印象。是这样,闲聊中,我忽然问陈校长:有一个某某您认识吗?陈校长回答:那是我的学生。我说:那是我的学生。话刚出口,我就觉得失言了,赶紧补充说:我是她上中学时的老师。陈校长也笑了。他夸那个学生聪明好学,踏实认真,很勤奋。据他所知,她在酒泉中学任教,是酒中的教学骨干。
在《我们的老校长》里,我读到了这位学生的文章。她生动地记叙了80年代初,酒师校园里莘莘学子勤学苦读的情景,描写了当时校园里健康快乐的风景线,刻画了老校长督率学生勇攀知识高峰的身影和风采。老校长对学生们的耳提面命,使学生们终生受益无穷。这位学生对老校长的感恩之心溢于言表。
我想要说的是,陈世勇先生在酒泉工作将近20年。他刚到酒泉中学当校长才两年多,正要施展手脚,大展宏图,谁料风云突变,安史之乱狂飙突起,一夜之间,他成了阶下之囚,在牛棚里忍受折磨长达八年,这之后他虽然能上讲台,然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很难有所作为。安史之乱过后他出任酒泉师范副校长,主持校务工作。适逢改革开放开启新时代,吾国教育迎来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矢志为教育事业奋斗的陈世勇先生终于创造了他一生的辉煌。在酒泉师范担纲的四五年里,他惨淡经营、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为国家,为社会培养人才。《我们的老校长》的作者群,酒泉师范的学生占相当比例。诚如他们笔下所言,80年代初在酒泉师范读书的校园生活给他们留下了人生的美好回忆;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陈校长的谆谆教诲时时在他们耳畔回荡,激励他们永远踏踏实实的“教书和育人”、“治学和做人”(学生徐联葵文中语);他们永远以自己是陈世勇校长的弟子和门生为荣,并感到庆幸。同时我也想说,陈校长这位渴望把知识尽可能多地传授给学生的渡尽劫波、饱经风霜的校长兼教师,能赶上80年代初那几年教育的黄金岁月,自己甘愿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奉献精神,对学生尽己所有,倾囊相授,一展园丁之抱负,愿见桃李满天下。那种成就感,足以告慰自己:不虚此生!
大凡过来人大概都知道,80年代初的教育黄金岁月,很可惜只是昙花一现,所以尤为弥足珍贵。至于此后的每况愈下,这里就无须赘言了。
回想那天我和陈校长“争学生”,实在是自不量力,想起来既好笑又尴尬。说起来我们“河蚌相争”的这个学生,我的确教过她四年多时间;那正是安史之乱末期和它的惯性余波尚有余威的时期。“读书无用”论在我们那样偏僻的小县城里依旧深入人心,流毒甚广。我们的中学,当时实为县上的劳动突击队,师生随时待命,召之即去,大干苦干。从革·委·会主任到各部门部长乃至生产队长,谁都可以大摇大摆来到中学里发号施令,调动师生奔赴生产第一线。春天,植树造林少则一周,多则十天;夏天,薅草,这个生产队薅几天,那个生产队薅几天;秋天,提上篮子到生产队的地里捡蚕豆去吧,还要收割学校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庄稼呢;冬天,顶风冒寒去生产队平田整地学大·寨;此外,电站抢修水渠,命令中学师生去背石头,县五七干校的头目也屁颠屁颠来找中学要劳动力,狼湾园艺场也捎话要求学生去突击干活。
至于校内的劳动也是一样接一样:平操场,脱土坯,掏厕所,戈壁滩上打柴火……。当然,文化课还是要上的;语文课嘛,不外乎“老·三·篇”之类。最有文学色彩的,当属“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了!安史之乱倒台后,环境有所宽松,我斗胆抛开课本,给学生们讲过几首唐诗。仅此而已。
多年以后,学生们对我说,中学语文课,他们依稀记得的,就是几句唐诗。他们没有提我讲的“不须放屁”,这很使我有点儿小失落。难道说是我讲得不好吗?不可能呀!我明明记得自己是龙吟虎啸地朗诵,摇头晃脑地讲解嘛!堪比三味书屋的寿老夫子吟诵“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的嘛!
在《我们的老校长》里写了文章的这个学生,我记得她们这一届在小学里遇上了一位很有责任感的老师。他严格要求学生练字,培养良好的书写习惯。这批学生进了中学后,我发现他们字普遍写得工整,规矩。有好多个女生写的字,甚至可以用“娟秀”形容。这其中就有写文章纪念老校长的那位学生。
2004年秋,我故地重游,在酒泉见到了那一届的十多名学生。岁月不饶人啊!昔日的男孩女童,此时已然是年过不惑、阅历已深之人。他们盛情接待只给他们教了几句唐诗的我。我无功受禄,很是惴惴不安。在酒中任教的这名学生,我看她神色有点疲惫。相问之下,她告诉我,工作太忙,压力山大。是的,但凡是名牌中学,主课老师都在超负荷地工作着。老师和学生,都是不堪重负。这些我清楚得很,可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这次在《我们的老校长》里看到她的作品,很为她的努力和勤奋以及无怨无悔而感动。
啊!那遥远的80年代,何日重现?!
2018年5月13日,兰州一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