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记》上
5
竹林深处。风穿过幽绿的竹叶，发出一阵阵“唦唦”的声响，如同萧瑟的玉笛声，隐着浑然天成的大气。
隐蔽处的竹屋典雅而不失大方，藏在竹林之中，与世隔绝。
竹屋门口的一小片空地上，摆放着一张石桌，桌上的墨砚压着一叠写满诗文的宣纸，风轻轻吹过，纸张微微飘动。石桌的不远处，放着一把古琴，琴弦光滑，该是经常有人在此抚琴。
一阵悦耳的笑声由远及近，穿过挺立的竹子，回荡许久。不多时，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就穿过竹子，来到竹屋门口。
他一身玄青色的衣裳，手里提着菜篮子，笑意盈盈的眸子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她依旧白衣翩跹，清脆的声音不停地跟他讲述一些好玩的事情，眉飞色舞。
两人相识已有半年之久，他知道她是当朝宰相千金，身份尊贵，对她是百般呵护。而她，看他写诗作画，便在一旁静静抚琴，用温柔如水的笑容，渐渐融化了他的心。
他从不问她宰相府的事，她也从不主动提及。每日清晨他便到竹林外面接她，顺便买点菜，日落便送她回去。日复一日，他开始在日落之时期待下一个日出。
她接过她手中的菜篮子，放下，纤纤玉手掏出手帕，擦去他额角的汗珠，浅浅笑道：“天气渐热，你不必每天都在那儿等我，我自会找来。”
他看着她较真的模样，轻笑地摇摇头：“沫沫。我愿意。”
她俏皮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娇羞地低下头。
“等我高中那日，定然铺十里红妆，娶你为妻。”他黑亮的眼睛认真地与她对视，信誓旦旦。
她灵动的眸子涌动水波，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他愣了一下，终于缓缓伸出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脸上染上一层幸福的神色。
竹影悠悠，璧人相依。清风之下，他们都相信着天长地久。
她含羞地放开他，走到古琴旁边，看一眼琴，又把目光注视在他身上：“昨晚，我又从我好姐妹烟儿那儿学了一首新曲，叫《竹弄情》。且让我为你弹一曲。”
他颔首，在石桌旁边坐下，眼眸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她款款深情地抚琴，琴弦拨动，悠扬的声音仿佛是一束散光，在不大的空地散开，缓缓流入他的耳际，涌入心田。
琴声滚滚，竹叶唦唦，如同一对情人的和唱，有说不出的默契与和谐。难怪古往今来的文人雅士总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看佳人抚琴情深，他也宁可将功名丢弃一旁，每日只与她花前月下。但，他深知，若想真正拥有她，只能待到锦衣加身时。
6
三年后。又是一年春风绿，姹紫嫣红花纷繁。
他捧着书本，坐在石桌旁边，全神贯注。她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手托着腮，留恋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明亮的眸子里倒映他认真的脸庞。她在心里笑着说：这男子，就是认真的时候最迷人！
看了许久，她好似做了一个什么重要的决定，纤细的手伸入衣兜，取出一块泛着绿光的石子，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的将石子放在他的手中。
他感觉到手里冰凉的触感，低首一看，手心里安放着一块白里透绿的石子。石子里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那道若有若无的绿光就是从这只蝴蝶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而石子外面的手感却很光滑，摸上去甚是舒服。
他不解地皱眉，抬眸看她。
她明白他的疑惑，沉重地笑了：“这块灵石是一个茅山道士送与我爹爹的，是一只修炼三百年的蝴蝶的功力所化，乃世间少有的宝物。三日后便要考试，今日，你且拿着这块灵石，献给张有天，这次考试，你必定能高中。”
他一听这话，原本温和的脸色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认真严肃的神色。他义正言辞地对她说道：“若是我也去贿赂考官，岂不是与他们同为一丘之貉？我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我杜子杭就不相信，凭着我的一身才华，无法在青天白日之下考取功名！”
她欣赏的看着他，笑意盈盈，但柳眉中隐隐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忧愁。
他把灵石放回她的手中，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柔顺的黑发，笑着安慰她：“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且收好。沫沫，你大可放心，今这番考试，我不会再令你失望。”
她轻轻颔首。她知道，他节气清高，她若是再劝也是无济于事。
看一眼手中的灵石，她抬眸，握住他的手，无比坚定地说：“子杭，不如我们今天就完婚。”
他以为她又在开什么玩笑，宠溺地点点她的鼻尖，说：“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草率？再等几日，我会带着功名，前去提亲。”
“不要！”她在心里叹了一声，如今解释已是枉然，她只想珍惜当前，好好与他厮守，“若是你高中之后将我忘了，我该到何处说理去？如果你爱我，就答应我，今日与我完婚。”
他看出她神色坚定，并非玩笑，便也不再反对：“好，今日我便娶你进门，以后，我再还你一个盛大的婚宴。”
她欣喜若狂地点头，拉着他对着青竹跪下。
他深情地与她对视，一字一句，清晰入耳：“青竹为媒，天地为证，我杜子杭今日与白沫沫在此完婚。今生今世，我只娶她一人为妻，会好好爱她，疼她，不让她受委屈。”
她的心颤抖，眼泪模糊了眼眶，已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随声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他看着她傻傻的模样，轻笑出声，宠溺地吻了她的额头，拥她入怀。
她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节奏分明的心跳，脸上漾开的笑容带着些许苦涩……
7
天才刚刚亮，她就翻身起床，为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今天是放榜之日，他一定会早早就去等待。
完婚之后的这段日子，她都留在竹屋照顾他的起居，不愿离开。她想陪着他，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即便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长久。也许正是因为不长久，她才更加珍惜！
他洗漱完毕，从内屋走出来，见她忙里忙外地为他打点一切，心里涌上一阵暖意。他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沉默地抱住她，俯在他的耳边低语：“其实，当一对平常夫妻也不是不好，只是你是宰相千金，我怎可委屈了你？”
她感受他温暖的气息，陶醉地闭上眼睛。她多想告诉他，不要去看榜了，我们一直在此生活吧，不过问世事，不贪恋功名利禄。
但终究，她还是没有说出口，她了解他，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为朝廷铲除贪官污吏，为寻常百姓声张正义。她怎么能如此自私，贪留他在这竹屋之下，一人之旁。
她缓缓转身，为她整理好衣裳，憔悴的面容里泛起笑意，温柔地说：“用完早膳便去吧！”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他这才发现她眉宇间都是化不开的憔悴，好像久病的人一般，神色无光。
她轻轻摇头，刻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事，你快去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在家里等你嘉讯。”
他木讷地颔首，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转身走向餐桌……
微风轻拂，竹叶唦唦作响。一道橙黄的阳光穿过蓊郁竹叶，斑驳地落在她白色的衣裳上，仿佛衣裳染了洗不掉的茶渍。
她站在竹屋外面，翘首以盼。终于，玄青色的身影带着喜悦的气息，从远处快速地走来。
“沫沫！”他一看到等在门口的白色身影，欣喜地喊了出来。
她微微一笑，悬在心里的石头，终是被放了下来。
“我高中状元了！”他牵起她的手，明媚的笑容仿佛二月的春风，带着暖意，拂绿了她的心窝，“你知道吗？宰相看了我的文章，对我赞赏有加。我差点就脱口而出，告诉他我们的事。”
她静静地看着他，只是笑着，沉默不语。
“我就知道，青天白日，自然会有人欣赏我的一身才华。沫沫，谢谢你。若不是你，就不会有今日的我……”
“你是该好好谢谢她！”他说得眉飞色舞之时，一个冷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他的话语。
循声望去，一个黄衣女子从竹林中走来，衣袂飘飘，脚步轻盈，身姿婀娜。
“烟儿。”她诧异地叫了一声，又为难地看了看他，咬咬唇，眉头紧锁。
烟儿一步一步走来，带给他一阵缥缈的眩晕。他疑惑地蹙眉，她走路几乎是脚不沾地。
“她为了你所谓的功名利禄，都要魂飞魄散了，你难道不该感谢她？”她冷淡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他的头顶轰然炸开。
他不解地皱眉，看着一脸憔悴的她，只见她躲躲闪闪地避开他的眼睛。心，“咯噔”一下，莫名的慌乱仿佛天际的乌云，挥之不去。
8
他安安静静的看着她，眼里是一层不安的朦胧水波。他在等，等她的回答。
她看一眼不远处的烟儿，自知事情已经瞒不住，轻叹一口气，终究还是对上他的眼睛，轻缓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舒服：“子杭，你还记得那只一路随你进京的白蝴蝶么？”
他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其实，我并非宰相府的千金，我就是那只蝴蝶。我修炼三百年，终得人形。我不想瞒骗你，只是想陪在你身边，又怕你接受不了我的身份，才一直……”她呜咽着，泪如泉涌。
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跟他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女子，居然是一只妖！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她看出他的为难，虽是泪流满面，却努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一如初见般善解人意的说：“如今你已高中状元，宰相对你颇是赏识，你前去提亲，他一定会将女儿嫁给你的。你大可放心，我不会纠缠于你。”
他神色黯然，悲痛地握住她的手。如此善良的她，教他如何放得下？
“我不管你是人是妖，我已经对苍天许诺，今生今世，就你一个妻子！”
她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话语，慢慢冷却的心头终于又有了一丝暖意。她就知道，她没有爱错人。
“已经太慢了。”烟儿看到这一幕，心亦是微微动了一下。她来到他们身边，一字一句，说得艰难，“她为了帮你，将承载着她三百年修为的灵石送与张有天，现在的她，只剩下一个人形的躯壳。若是拿不回灵石，今晚子时，她便会功力散尽，魂飞魄散。”
“不！”他摇着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马上去找张有天，将灵石拿回来。”
她笑得苍白，缓缓摇头，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水。突然，一道亮白的光线从她体内向四周缓慢地散发开来，细碎的光线在他前额汇集成一束白光，猛地穿刺进他的脑袋。
她口中念念有词，眼角泪珠滑落：“记住，在你落魄之时，宰相府白小姐接济了你，如今你已功成名就，你兑现诺言，到宰相府提亲，一辈子，对她好。”
“不——”他疯狂地挣扎，却怎么也避不开那道白光。它们闯进他的脑子里，肆意篡改他的记忆。
“你做什么？”烟儿掩面而泣，却不敢上前干扰她，此刻一旦阻止她，她只会魂飞魄散，“你用尽最后一丝功力，改换他的记忆，让他去爱别的女人！你真傻！”
她笑了，深情的目光注视抱着头跪在地上的他，眼里尽是放不开的眷念。她的身体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终于化为一缕缥缈的青烟，消散在空气之中，仿佛从未来过，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周围的竹林似乎受到魔咒一般，迅速地枯黄，渐渐变成空气，消匿得无影无踪。烟儿看他一眼，凄凉一笑，转身离开。沫沫，这么做，值得么？
我修化为人，便只为了等一世姻缘。他是值得爱的男子，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尾声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荒郊野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只知道他必须循着记忆里的画面，去实现一个诺言。
不久之后，他娶了宰相千金，才华横溢的他得到重用，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应付自如。他为官清廉，查办了不少贪官污吏，口碑甚好。
只是，无论他的夫人如何温柔待他，他总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空的，怎样都填补不了。
此刻，他捧着灵石哭得撕心裂肺，过往的记忆如同一张零碎的拼图，终于在他的泪水中拼凑完整。
“子杭。”这时，一个柔情似水的声音从空荡荡的上空传来，“我是沫沫。那日，烟儿将我最后一抹魂魄收在灵石之中，我在石中修炼，并未离你而去。今日，你的眼泪解除了封印，我的魂魄亦是没了依附。”
他抬首，隐约看到她透明的身子，眉宇间流露欣喜的气息。他急忙跑上前，欲要抱住她，却只抓了一把空气，只能愣在原地，悲痛地流泪。
“子杭，我在下一世等你！你可会前来赴约？”
他重重地颔首，泪眼朦胧。
这一次，我定然不再放开你的手……
那日，张府被一团从天而降的莫名大火烧了精光。
人们说，那是报应。
人们又说，可惜了，一个清廉的好官也死在那场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