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大荒西海的南面，流沙的边沿，赤水的后面，黑水的前面，屹立着一座大山，就是昆仑山。
昆仑山下有条弱水汇聚的深渊环绕着它，深渊的外边有座炎火山，炎火山里的天火能够吞噬一切。
我就住在弱水畔，已经千年。
我是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一名小小侍女，我的职责就是当灼热的太阳升起，阴柔的月亮落下的时候，到不远处的大荒山中日月山的主峰，吴姖天门山上，从主管日月星辰运行先后次序的三面手中，把月亮接到弱水中替它沐浴。
灼热的太阳每次都会把邻近的几朵云海烧成灰烬。月亮每次回来，周身都会沾染上一层灰，若不及时清洗，那晚的四海八荒就别想吸收到月光的精华了。
三面本没有名字，因为他头上的前边和左边、右边各长着一张面孔，所以昆仑山上的人习惯称呼他为三面。
三面不老不死，跟西王母一样。他们守在空寂的昆仑山已经上万年了。不同于西王母的古怪冷冽，三面常常对我们这些小人物微笑——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温暖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三张脸，三个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每当月光如华，昆仑山一片寂静的时候——虽然昆仑山常年都是寂静的，我都会偷偷离开弱水，跑到吴姖天门山的山顶上找三面聊天。
从不周山蜿蜒流淌而来的寒暑水叮咚作响，山风阵阵，吹拂着竹烟波月。我通过三面的三张口，感受着从未领略过的世界。
甘华树、白柳树，视肉怪兽、三骓马、璇玉瑰石、瑶玉碧玉、白木树、琅玕树、白丹、青丹……那些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被三面描绘得栩栩如生。我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沃野，那个被称作是人间乐土的天堂。
那里的人建造了一个国家，取名叫沃民国，并把西王母奉为他们的至高无上的神明。那里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就跟我的笑容一样。”三面孩子般分别指着自己的三张脸笑道。
我手撑地面，轻轻摇晃着下身的鱼尾，抬头仰望昆仑山，山顶上有一道金黄色泽的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直插云霄——那是轩辕台。
从来没人敢向西搭弓射箭，因为他们都敬畏封在轩辕台中黄帝的威灵。
三面淡淡地扫了我的鱼尾一眼，善意地提醒道：“鱼妇，你该回弱水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低下头盯着逐渐变得干枯而失去银鳞光泽的鱼尾，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我，势必只能一生困在弱水。
其实我的本名不叫鱼妇。鱼妇，鱼妇……都把我叫老了！我原来的名字很好听，常羲！喏，是不是比鱼妇好听多了？
我戳了戳身上硬邦邦的鳞片，无限怀念起千年前我那柔软滑嫩的肌肤来。现在的我是一只半人半鱼的精怪罢了。
我为何会沦落至此呢？猎猎夜风中，我乘风而起，“扑通”一声落入弱水之中。当冰凉刺骨的弱水包围过来时，我记起来了——都怪我不准时！
2.
当时正值禹帝治水的关键时刻，我因为术法没修炼到家，错过了襄助禹帝疏浚三峡的最好时机，导致大堤崩溃，多少百姓葬生鱼腹。
于是我被震怒的众神绑到了锁龙柱上处死。
我看着锁龙柱下风起潮涌，骇浪惊涛，夹杂着黄沙的江海瞬间吞没堤岸上的民居草木，浩浩汤汤地捕杀着弱小的生灵。波涛猛烈地向上翻涌着，绝望的哭泣惨叫声响彻天地。
那一刻，我认识到自己是该死的。
正当我准备好了灵魂被毁湮灭时，一阵北风刮过，拨开了汹涌的江水，我亲眼看着一条小不溜秋的巴蛇幻化成了一条鱼！
看得我瞠目结舌之际，冥冥之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将我推入这条未定型的鱼的身体里——我重生了！
可是我并不想变成蛇不蛇、鱼不鱼的怪物啊！我欲哭无泪，众神却乐见其成，也许他们认为这样的惩罚更加绝妙。
锁链一松，我“扑通”一声落入怒吼的江流之中。众神继续去忙治水的大事了，谁也顾不上我。我随着江漂呀漂，漂呀漂，从大荒之北飘到了大荒之西，直到我漂进弱水之中，被西王母捞起。
话说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西王母着实吓了一大跳——不是传言说西王母是众神之中最美的一个吗？
当我躺在她的手掌心时，内心是极度崩溃的——人的面孔、老虎的身子、豹子的尾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西王母？
可见世上的传言大多不实。
日后遇见了三面，混熟之后，听他感慨道：“鱼妇，你的运气真的太好了。”我遇上西王母那日，恰巧是她近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对了，“鱼妇”这个名字也是西王母赐下的。
“像鱼，又是女子……那就叫鱼妇好了。”西王母瞟了我一眼，随手将我抛入弱水之中，“往后你就在弱水里修炼。”
渺小的我哪能质疑手握重权的西王母的决定呢？只好仰头谄媚地笑笑，吐了几个水泡泡，乖乖地摆尾在弱水中游着。
日复一日，我终于修成了人形——虽然我的下身依旧是银鳞光泽的鱼尾。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可以离开弱水，在路程不过一个时辰的范围内闲晃了。
鱼尾离不开弱水，如果我离开弱水超过一个时辰，我就等着变成鱼干……以及人干吧！
3.
西王母偶尔会下山来弱水畔坐坐，水光如镜的弱水让她看到了真实的自己，时常抚面长叹，自感无法亲临四海八荒恩泽百姓。
有一天，她拨动着弱水，隔水望着下面的我，突然自喃道：“咦，如果有个使者就好了……”
西王母只是随口一说，底下的侍女便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说是要为王母挑选几位机灵擅飞、长相齐整的使者。
一时之间，四海八荒的飞禽走兽齐聚昆仑山——西王母的使者，那是多么荣耀的称号呐！
我没有上山参加选拔使者的盛会，依旧安心呆在弱水畔仰头看着日月星辰的交替变幻。
一日，我替月亮沐浴之际，听到难得开口的月亮颇为疑惑地“咦”了一声。我顺着它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不远处的炎火山顶上，腾起一团红黄色的烈焰，璀璨夺目。
“里面还有个人呢！”月亮惊诧道。
我眯着眼定睛一看，果真——一个人被裹在烈焰里，烈焰外围还盘旋着栖息在炎火山上的三凤！
凤鸟、凰鸟还有鸾鸟是传说中最吉祥的鸟类，它们有着世上最鲜艳美丽的五彩羽毛，有着世上最高贵的鸟类血统。只可惜，脾气不太好！
哎，那人快要被焦烤成人干了呢！我十分遗憾地摆了摆尾，在弱水中打了几个圈儿，倏尔，我的鱼尾狠狠向下一拍，借势腾空上飞，带起一团水雾。
急于救人的我没有发现被我带起的弱水水雾形成了一层保护膜，围绕在我四周，陪着我一同冲进了烈焰之中。
滚滚烈焰伸出一条条火舌在猎猎风中翻滚着，随着我的闯入，火红色的薄雾四下散开，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可怜的人。
“呀，真好看。”我眨眨眼，摸了摸紧闭双眼，已经丧失五识的人，伸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准备带他冲出烈焰的围困。
盘旋在上空的三凤恼怒我的不请自来，长唳一声，扇动五彩巨大的翅膀，将烈焰越燃越旺，火“嗞嗞”地呼啸着，卷着火舌朝我们扑来。我憋着气，提了一口真气，紧紧抱着那个人一跃而下。
“啪！”只闻一声清脆的响声，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我的鱼尾已经烤焦了。炙热的鱼尾与冰冷的弱水相碰撞，碎了好几块！
救人是要付出点代价的啊！我怜惜地弯腰去抚摸了下我残破不堪的鱼尾，一股淡淡的忧愁涌上心头。
弱水之中，那人银白色的长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柔软地漂浮着，我的心也随之上下波动，从未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是……拿着一根柔软的羽毛在我的心尖上挠痒。
待他身上的热度退去了，我才抱着他破水而出，将他不好容易地拽到了岸边。咦，死了吗？没等我俯下身去靠在他心口处验证，月亮就在旁急急地呼唤我：“鱼妇，鱼妇，快送我回吴姖天门山！”
呀，完了，差点又错过了时辰！可不能再覆蹈千年前闯下的大祸！
太阳西沉，我摆尾游到月亮下面，手托它往吴姖天门山飞去。鱼尾加快了摆动，耳畔风声猎猎，我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残破的鱼尾失去了准头。
“啊——”随着一声惨叫，我和月亮一齐跌落云端。
完了完了，我急如星火地往前一扑，想要在最后关头护住月亮。如果它摔碎了，天地间又是一场浩劫！
没接住！
我满身尘土，狼狈地趴在地上，一阵凉意如闪电般席卷全身——我又犯错了！
“鱼妇。”我闻声抬头，惊喜地发现三面面带笑容，仅有的一只手牢牢地托住泛着晶莹光泽的月亮。
“呼——”我长长呼了一口气，精疲力竭地重新倒地，好险。
4.
告别三面，我回到弱水，发现躺在流沙地上的那人面色苍白，如同那一头银发，早已没了呼吸。
我把鱼尾小心地放入弱水中，坐在岸边手托着头望着他，沉默良久。
算了，看在你长得那么好看的份儿上，我再救你一回吧！
我鞠了一把弱水，泼在他的心口，凝神聚气手指九天之上的月亮，吸收着月光精华。那一丝一缕的月光缠绕在我指尖，轻轻在他心口一划，莹莹发亮的光芒瞬间被吸入他的心脏，重新使他的血液游走于身体各处。
我是鱼妇嘛！我得意地笑笑，这可是我密不外传的绝活——使生命转化、灵魂复苏。
那人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了双眼。透过他那双明珠流转的眼眸，我看到了自己——泼墨般的长发、光洁的脸蛋、嘴角带笑……以及一条银鳞的鱼尾。
感受到他诧异的表情，我不自在地跳入弱水，用漂浮在水面上的墨发遮盖住了鱼尾。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急忙解释道，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我笑出了声。
我探出一个头与他说话：“你是谁，为何会被那三只坏脾气的鸟差点烤成人干？”
他茫然地摇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从弱水里抬出一只手臂，指了指他背上那把弓箭，问：“你是射箭人？”
他点了点头，银白色的发丝还淌着弱水的水珠。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指了指东方：“沃野，我是从那里来的，我的家在沃民国。”
沃野？就是三面口中那个有甘华树、甘柤树、白柳树，视肉怪兽、三骓马、璇玉瑰石、瑶玉碧玉、白木树、琅玕树、白丹、青丹，那里的人吃的是凤鸟产的蛋，喝的是天降的甘露的沃野？
我的眼睛一亮，紧接着问道：“你来昆仑山做什么？”沃野离昆仑有几千里之远，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脚——草鞋都破了呢！他跋山涉水走到这里一定很辛苦吧？
“来向西王母求取不死药。”
又是一个奢望不老不死的人！我顿时来气，恼火他为何与那些俗人一般？可是一对上他那对明珠流转的眼眸，心底的升腾的火刹那间被熄灭。拥有这般澄净的眼神的人应该不会如此庸俗。
“你要不死药干什么？”
“治我的头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的头发是银白色的，所以我们的国民都觉得我生而不祥……我的父母亲人为了保护我耗尽心力而死，我发誓一定要改变国民对我的看法。古籍上记载，昆仑山上的西王母有不死药，而不死药可以使白发变黑发。”
同样被“生而不祥”这四个字所困住了吗？跟三危山上的三青鸟和天犬一模一样呢！
传说，三青鸟到哪个国家聚集栖息，这个国家就会灭亡；天犬降临的地方都会燃起战火。他们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挣脱命运的枷锁，改变世人的看法。
听侍奉西王母的侍女说，三青鸟也递交了拜帖，要来参加这次选拔使者的盛会。估摸着就是今天抵达昆仑山吧。
“那你就上山去试试吧。”我沉入弱水底，不想让他看到我眼底的无奈。西王母从不轻易恩赐不死药，至少我在昆仑山的一千多年来，从未见过有人从她手中取走过。
保佑他觐见西王母的时候，王母的心情是愉悦的。
5.
他下山的时候我不在弱水——太阳的光芒染红了半边天，我去吴姖天门山接月亮了。
我遇到送他下山的侍女，侍女告诉我必然的结果——西王母没有赐药。
“让他安然无恙地下山已经是娘娘的恩泽了。鱼妇，你知道吗，他居然敢向西射箭！差一点就惊扰了轩辕台上黄帝的威灵！”
“大约是不小心的吧。”我试图为他开脱。
侍女点点头道：“他路过三危山的时候撞见了那条不祥的天犬，误以为天犬伤人，便搭弓射箭……没想到闹了个乌龙。”
我突然间不想再谈论这个银白色头发的人了，绕了个圈儿转移了话题：“使者选出来了吗？”
侍女一下子拔高了兴致，手舞足蹈地向我描述：“选出来了，选出来了，娘娘居然选了三危山的三青鸟！谁也不明白娘娘为何会选择生而不祥的三青鸟，只有我知道。本来娘娘是想选炎火山的三凤的，毕竟它们的皮相最漂亮。只可惜它们为了讨好娘娘，居然用炎火山上的天火害人！
“喏，伤的就是那个来求药的。娘娘可不喜欢脾气如此暴躁的，便随手选了三青鸟。”
我鞠了一把弱水，从月亮的身上淋了下去。那些灰烬“簌簌”地落下，流入弱水中，转瞬间便沉入水底。
盛会结束了，昆仑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三青鸟至此摆脱了“生而不祥”的诅咒，而他呢？山峦叠嶂，碧绿澄澈，云海缭绕，绵延千里，踏着一双破旧的草鞋失望而归了吧。
拥着阴柔的月亮，我游荡在弱水之中，时而摆尾嬉戏，时而沉静发呆，没注意到一团火烧云正渐渐逼近昆仑山。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天空已然变成一汪火海。
未被选上继而恼羞成怒的三凤衔来炎火山天火，长唳九声，幻化成了九个太阳，与原本悬挂在九天之上的太阳一同炙烤着大地。
地火“蹭蹭蹭”地从万丈深渊下冒出来，大地开裂、海水枯竭、万物枯萎……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被十个太阳炙烤得不能呼吸。
又是一场浩劫！
西王母震怒，命我乘青鸟到千里之外的沃野寻找神射手，后羿。
“为什么会派我去呢？”我搂着青鸟长长的脖子，趴在它的脊背上疑惑。
“那是因为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啊！”青鸟一边在云海之上振翅飞翔，一边解答我的疑问。
难道是他？原来那个射箭人就是西王母所要寻找的神射手！
等我再次见到他时，不禁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走吧，去建功立业，去成为天地间的大英雄！”我迫不及待地拉住了他的手，将西王母郑重交到我手上的轩辕台上供奉的弓箭递给他。
这把弓箭是用弱水的建木为干、以东海囚牛之角为角、以蛟龙的筋为弓弦，涂上虢山漆，冬制干、春制角、夏制筋、秋合拢，集合了上古众神的心血元灵，置于昆仑山顶轩辕台之上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而成。
后羿，你会成为天地间最伟大的英雄，你会彻底摆脱“生而不祥”的诅咒，你的心愿即将达成！
“紧张吗？”青鸟的脊背上，耳畔猎猎风声，我紧握着他的手问道。
后羿笑着摇头，明珠流转的眼眸中透出一丝丝的光亮：“射箭不能紧张，手会不稳。”
我也跟着笑了：“你是大英雄嘛，自然不紧张。我倒是比你还要紧张。”
太阳的光辉折射到他的眼睛里，闪现出坚毅刚强的神色。
我想，这……就是我的大英雄！
6.
青鸟扶摇直上，不过一个时辰便来回了一趟，托它的福，我没有变成鱼干以及人干。
轩辕台之上，后羿挽弓射日，却使云海上的火越燃越旺。箭囊里的箭只剩下九只了！
怎么回事？我浮在弱水中焦急地望着昆仑山顶。陡然，脑海中灵光一现，我想到了三面。现在也只有他能帮我了。
我手托滞留在弱水中无法上天的月亮，朝不远处的吴姖天门山飞去。
“三面，三面，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样才能把太阳射下来？”我神色焦灼，拉着三面唯一的一只手连连发问。
“天火性烈，你把弱水涂抹到箭头上，就可以浇灭太阳的火焰了。”三面不能离开吴姖天门山，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急忙返程，携带弱水至轩辕台，在剩余的九只箭的箭头上涂抹上了弱水。
“好了，可以了！”我微笑着将箭递还给后羿，愕然发现他的眼睛已经被烈火灼伤！
无论多厉害的神箭手，一旦没有了眼睛，如何射箭？
正当我手足无措之际，一旁的西王母踱步过来，开口指点道：“你去做他的眼睛。”
我在弱水中生活千年，体内的寒气一定能消除后羿眼睛的火毒！我顿时明了，化作一汪清泉，注入后羿的眼睛内。
后羿睁开了眼，眼眸中闪现着我的笑容。
来，我做你的眼睛。
一箭又一箭，箭无虚发，后羿将九个太阳全都射下来了！滚滚火球轰然落下，不偏不倚地坠入炎火山山口。至此，三凤被压在炎火山下，永世不得自由。
我化作的清泉在后羿眼中流淌，一点一点将火毒吸纳于自己的体内——大英雄怎么可以有缺陷呢？
最后，我挣扎着从后羿的体内幻化而出，委顿落地。
“鱼妇！”后羿急急大步上前，拥我入怀，关切地低头看我。
鱼妇，鱼妇……我本就是半人半鱼，半身干枯的精怪呐！灼热的火毒在我体内四下逃窜，它们居然还想出来害人！
咳咳，妄想！我体内的弱水足以将它们封印起来。我感觉自己正踏上变成鱼干以及人干的不归路。
我的鱼尾逐渐变得干枯而失去银鳞般的光泽，生命之水正在渐渐干涸……我就快要死了吧？
但愿不会再有变故了——我可不想又被一阵北风刮进哪个古里古怪的精怪体内！
我可是月神常羲呐！
我虚弱地抬起手臂，想要触碰后羿漂亮的脸颊，可总是差那么半分。后羿连忙低下头，覆上我的手，牵引着我触碰到他的脸，目光轻柔而哀伤。
哀伤什么呢，我的英雄？你再也不用受到你的国民的嘲讽孤立，你现在可是他们的大英雄啊！你再也不是不祥者了。
我很开心，终于阻止了一场天地浩劫，算是弥补当年我犯下的过错了吧。
我终于不算是个无用之人了。
7.
西王母为了嘉奖后羿射日救人，终于赐下了千年来第一颗不死药。
“月神，月神，后羿吃下了不死药吗？”千年后，围在我脚边叽叽喳喳的小侍女们吵着问道。
当然没有。我微笑着抚摸着她们的脑袋，靠在弱水畔，目光轻柔而哀伤。
我的大英雄，他将从前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不死药给了我。
我重生了，第二次。我惊喜地发现自己重获两条光洁修长的腿，迫不及待地奔向弱水。水光如镜，我看到了千年前的常羲。
世上再无鱼妇，月神重降人间。而我的大英雄，依旧银发飘飘，背负弓箭，脚踩草鞋，面带微笑。他张开了双臂拥我入怀。
他还是一介凡人。
我们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然后……他死了。
人生人死，世事轮回，无可避免。我将他葬在弱水畔，只当他依旧守在我身边，做我的大英雄。
我还是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一名小小侍女，我的职责还是当灼热的太阳升起，阴柔的月亮落下的时候，到不远处的大荒山中日月山的主峰，吴姖天门山上，从主管日月星辰运行先后次序的三面手中，把月亮接到弱水中替它沐浴。
千年不变。
我曾幻想他会在某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不远万里而来，头顶露珠，面带微笑，目光轻柔，拥我入怀。
一日又一日，一年复一年，我执着守在弱水畔等待着他。我相信我的诚意能感动天地，众神会将他再次送到我的身边。
“月神，娘娘传召你。”侍女自昆仑山上翩然落下，面含急色。
西王母多年不曾见我，如今为何突然传召？我疑惑地跟随侍女一同觐见。
宝座上，西王母掩在重重帘幕后见我：“人间帝王周穆王远道而来，你替本座前去迎接。”
“是。”我拢袖领命退下，却被西王母再次唤住。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本座，直到周穆王离开！”
啊？
8.
周穆王乘坐能日行千里，由八匹骏马拉的车而来，一进殿就呈上了白圭玄璧作为见面礼。
“天资掩霭、容颜绝世。王母果真当得起这样的称号。”周穆王赞叹道。
我掩袖轻笑，学着西王母，庄严地坐在帘幕后。这个周穆王可真有趣，人还没见着，就夸赞对方。
帘幕拉开，我怔住了。
后羿？
天呐，这个人间帝王居然有着与后羿一模一样的脸！众神，你们听到了我的乞求，把我的后羿再次带到了我的身边了吗？
我欣喜痴痴地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后羿。
我与他同游瑶池，相谈盛欢。最后，我领他登上轩辕台，笑着问他：“还记得这里吗？”
他好似愣了一下，不过须臾便恢复了神色，笑道：“梦里来过。”
我低低地笑，他还是有印象的。
我与他在轩辕台上亲手植下了一棵槐树，寓意祥瑞。他还在槐树旁立下一块石碑，上面有他亲手刻下的字——西王母之山。
看着他殷切的笑容，我内心涌起一阵淡淡的酸涩。我可不是西王母，呆子！不过我还是很开心，毕竟他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回去一定派史官记载你的功德和你的容貌。”他目光炯炯竖指发誓。
要这个做什么？我不解，但依旧笑着点头，目光轻柔。
那晚，我被西王母暗中传召，她交给我一颗不死药，嘱托我次日将药赠送给周穆王。
我依言而行，并不觉有不妥之处，直到我看到周穆王双眼放光，急不可耐地吞下不死药的那一刻，我才明了，他……不是他！
周穆王分明就是为了不死药而来的！他与那些奢望不老不死的庸俗之人一般模样！
而西王母呢？她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我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与后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终究不是后羿，他没有后羿的热枕善良。
“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周穆王一脸满足，想要拉住我的手。
我疾步后退到帘幕后，肃容道：“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乌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
周穆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最终还是乘兴而归。毕竟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不是吗？
周穆王走了，昆仑山恢复一片寂静。
青鸟远行归来，带来了四海八荒的奇闻异事，但始终没有后羿的消息。
他说过会回来找我。我居于弱水畔守着月亮，与三面为邻，长久地等待着那个人的远归。
三面说，我像极了那个等待禹帝治水归来的涂山女。
涂山女最终没有等到禹帝，而我坚信，有生之年，我一定会等到我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