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札记之《话说曹操5》

    五、曹操之文章雅化

    曹操是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也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家。建安文学在中国历史上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上承汉乐府,下启大唐诗。而建安文学以曹氏父子三人为先,人提“建安七子”时,必加前赘:乃曹操父子之外,建安时代七位著名和有影响的文人。曹氏父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有以观之,但这绝不仅仅因为政治地位之高。可以说,没有曹氏父子,就没有今天我们所谈的建安文学。而没有曹操的家庭熏陶,也不会有曹丕和曹植始终如一对于文学的热爱与建树,以及对于建安文学的守护和发展。在曹丕的《典论自叙》中载:“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袁伯业,名遗,是袁绍的堂兄。

    建安七子及蔡琰等的文学创作,与曹操的重视提携密不可分。上面已经说过,蔡琰是曹操从异族手里重金赎回,并将她好好出嫁。至于建安七子中排名前二的孔融、陈琳,孔融幼年以让梨知名,多年在曹操阵营,却专心嘲讽曹操,后被操以“不孝”之名杀害。陈琳原本在袁绍那边,绍纠集人马围攻曹操时,那篇从曹操祖宗开始骂起的著名檄文就是陈琳写的,操让人读给他听,本来有头风病,但骂得着实太狠,听着听着,曹操出了一身冷汗,估计就像忽然挨一大棍,头痛竟然好了。知是陈琳笔墨,他笑道,陈琳文笔虽好,可惜袁绍武略不行。后来曹操打败袁绍,俘虏陈琳,专门叫他到面前:你骂我也罢了,怎么连我祖上也不放过?陈琳答:当时写这个,也是形势之所需。结果呢,曹操将他好好的安置,并没有追究,后来陈琳一直跟着曹操。

    曹氏父子三人,曹丕流传下来的作品最多,大概当了皇帝的缘故,每个字都被妥善保存。曹操的作品最少,估计连年征战,辗转迁徙,大都遗失,曹操的诗歌流传至今的只有20首左右,以及一篇专门谈论孙子兵法的《孙子注》。其余都是工作公文,包括:令(四十八篇)、教(六篇)、表(十六篇)、奏事(三篇)、策(一篇)、书(二十篇)、尺牍(六篇)、序(一篇)、祭文(一篇)、乐府(十六篇)、辅辑(三十五篇)。我在上面第四部分“曹操的治国才能”中所引,都出自“令四十八篇”。

    曹操好读书,据陈寿《魏书》所载,“太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白天讲究军事战略,晚上阅读经传诗文,正所谓文韬武略。而登高必赋,必然所做甚多,一生戎马倥偬,大多遗失。创作诗歌,是日常之余的精神志趣;培养文人,倡导文学,则是一种爱才惜才的眼光和责任。

    曹操现存20首诗歌,大都套用乐府歌辞,为当时歌曲所常用,类似于宋朝的词牌,内容却开创了建安文学之古直悲凉的风气之先。“古直悲凉”,不是我的评价,但符合我的观感,这是钟嵘《诗品》中的说法:“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

    曹氏父子三人,曹丕的诗歌迤逦浓艳,曹植的作品才气琳琅,一句话,二人所作风格迥异,但都过于“文学”了。唯曹操诗是我最爱,这些诗虽套乐府,四言诗直追诗经,而后继无人。建安时代的五言诗虽在过渡成长期,但曹操的诗歌直抒胸臆,深沉慷慨,有《蒿里行》、《薤露行》、《苦寒行》等叙史诗,也有《气出唱》那类长短句。特喜欢曹操的四言诗,年少背诵,第一眼便被吸引,“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何等恢弘开阔,这种开阔,有着女娲、夸父式的原始的人立于天地之间的兀立感;“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气象苍凉远大,远大到什么程度呢,“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仰之,天之高也,俯首,地之大也,天地运转之间,人在其中,我在这里。宇宙和哲学意味都出来了。

    一千八百年之后,我在这里,读一个古人的诗,而能一下子读出其中的境界与况味,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少年心性,懵懂混乱的阅读,不知文学为何物,但在这样的文字面前得到开化。曹操的四言诗,特别适合吟诵,吟诵之时,会得到清晰的画面感和时空感。与之相比,另外两曹的作品,则显得才情有余而气象不足。

    幼年时,听大人议论村里哪个人不好,说,那个曹操。我不懂,问,为什么叫他曹操?大人说,他坏。从来不喜欢看京戏,但是也知道,戏台上那个高耸着肩膀,弯一双黑眼,大脸白得瘆人的阴沉老汉就是曹操。从未通读过《三国演义》,这几年,偶尔和孩子谈到某个成语,会找来一起重温某个故事,对此书的了解更多来自各种渠道的二手信息。那么,曹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心里觉得了不起,而不是一个奸臣贼子的呢?应该就是从第一次背诵他的四言诗开始。那种襟怀风度,十分近切。著名的《短歌行》作于公元208年,诗歌开头是个终极式的追问: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慷以当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当时赤壁之战结束未久,这是曹操一生惨败的大战,但却不是滑铁卢。诗中悲凉之雾遍布诗行,其时心境可见。但接下来,却表达了求贤若渴的愿望和抱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就是这两句,引得聂绀弩大赞,“一句苏轼说的‘横槊赋诗’,便使他压倒当时一切人物。”

    在烟尘滚滚的征战路途上,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跋山涉水的“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苦寒行》)的太行山上,骑马前行、挥斥方遒的不仅是一个元帅,还是一个诗人。“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这些都是这个带军作战的英雄所看见的,他看见了兵卒的苦砺,远征的艰辛——据说诗经之《东山》是周公之作,扬之水在《诗经别裁》中表为诗经三百最佳的一首,而曹公的这种叙述,与诗经中的《东山》的确是一样的情怀。

    《蒿里行》中,曹操在叙述完汉末那段混乱杂沓的历史后,发出了那千古一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种刻画,这种悲悯和看见,当其时,除了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和蔡文姬的《悲愤诗》,整个建安文学,整个魏晋,吾未见其余。这也是我以为曹操高于其他二曹的原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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