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大了,醒来后恍恍惚惚的,突然丧失了对时间的认知,刷着刷着牙突然下一秒就一身整齐的走在路上,边走边想自己这是要去哪,突然一低头看到拎着勺子的手,再一聚焦勺子下赫然一碗红汤——才意识到场景又变到了饭馆。
我心说这下全完了。
“湿纸巾擦擦脸,喝口茶缓缓。”
我抬头看到大朱坐我对面。
我:你来的不合适,这是公众场合。
大朱:你叫我来的。
我:我叫了么我?我也忘了。我现在脑子一团乱。你来了也好,陪我聊聊,不过得小声点,这都是人。
大朱:行。
我:接上回聊?上回你说你是个真小人,你都干过什么呀?
大朱:没什么好事,不提也罢。
我:别介啊,这会儿您又谦虚了?平时你不挺喜欢忏悔的么?一天到晚觉得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好像天下坏事都你一人干了,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说,别辜负你真小人的名号。
大朱:我这辈子——前半辈子吧,其实也没怎么,无非是辜负了几个姑娘,做错了一些事吧。
我:爱情么?
大朱:嗯。过去十四五的时候,爱情对于我来说是粉色,很淡很涩,有点神秘。身边人都开始议论,但谁也没经验,大家都试探性的往前一点点努。
再大一点,十八九的时候爱情成大红色的了,炽热赤裸。都不带任何防备的用真心伤真心,有醉人的甜,也有鲜血的铜锈味,很直接。
我:那现在呢?
大朱:现在还是红的,但是是黑红色的。诱人的里头搁着绝望,你拾起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到故事结尾,就看你敢不敢碰。你捎带一点迟疑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怎么一下就灰了?
大朱:也不是一下。一点一点变的,就跟你买的熟食没搁冰箱,看着它从颜色味道形状一点点腐烂。
我记得当初和洁韦一起的时候,俩人啥都不懂,约会也不知道干嘛,都是先约出来然后俩人天马行空各自提议干嘛,最后好不容易商量完了天也黑了,啥也没干成也不觉得遗憾,心满意足的把对方送回家。
那时候每天都很有朝气,心里都有个盼头。干什么事心里都惦记着对方。
我一直记到现在的是有一次,我俩短途去个旅游,那个时候我经济状况并不理想,但小男生好个面子也没说什么,看她想去也就硬着头皮去了。
第二天睡醒在洗手间刷牙的时候,听见她在房间里鼓捣着什么,就探个头去看看,发现她蹑手蹑脚拉我行李包拉链,怕被我听见刻意拉的很慢。然后轻轻翻出我钱包,从口袋掏出若干张红钞票往我钱包里塞。
我是一直静静看完全过程的。当时一股血就往脑袋上冲。
我:感动了?
大朱:不是,是愤怒。就跟心里一个小秘密被人戳破拆穿了似的。然后觉得自尊心受不了。
我记得我急忙漱了口水,然后冲出去把钱当她面掏了出来,然后甩她身上。她嘴一扁没忍住就哭了。
我:可真委屈。
朱:可不么。要说还是人家心里善良,自己默默把眼泪擦了然后拽着我手给我赔礼道歉,说知道我最近有困难想帮我,但可能方式不对,下次保证不这样了。
当时把我给臊的,真想钻地缝里。所以说同年纪的女生还真是要比男生成熟。
我:后来呢?后来怎么就腐烂了?
大朱:死也是死在了啥也不懂上呗。当然,主要是我王八蛋。
我这个人特别看状态,状态好的时候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满嘴跑火车,状态不好的时候谁在我面前都不爱搭理。
洁韦起初还能忍受得了,后来实在觉得难受,找我沟通,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她了。我解释了几次,后来觉得烦了索性不理她了。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后来电话也不接了,短信数量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敷衍了。
我: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大朱:我后来回想,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确实,从一开始我可能就没有那么喜欢她,或许说仅仅是不讨厌。她自己心里头其实明白,我当初是在感动之下脑袋一热在一起的。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不喜欢。
分手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在宿舍准备睡了,她一个电话打过来。
她声音冰冷:我们分手吧。
我有点慌:为什么?
她没绷住还是哭了:你觉得我们这样正常吗?一两个月都见不了一次面?电话也不打,我不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找我。这样和分手有什么区别?你不爱我了就告诉我呀!
我也哭了。
后来我同意了,我说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们在电话里头哭的稀里哗啦,然后虚情假意的祝对方未来幸福。
终于某天睡醒收到她短信,上面就仨字:我恨你。
我:这才是真心话啊。你活该。
大朱:是啊,我知道我把人家心都给伤透了。她恨我很正常。之后我谈过的几个姑娘里头也有伤我的,所以我很理解。都是报应。
我:你现在后悔吗?
大朱:谈不上后悔,都是经历吧。有时候深夜回想她给我塞钱的那一幕,心里还是很难受。
但我不躲,我干过的坏事有一件算一件,我都把它刻在脑子里,午夜梦回的时候一件件拿出来重演回放,一次次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审视自己,绝不放过原谅宽恕自己。
我:然而对当事人也于事无补了。你就一幕幕放电影去吧,越温情的越臊着你,让你一直这么愧疚下去。
大朱:我这人最大弱点就是怕别人对我好,一对我好我就晃范儿。我不怕你跟我对着干,急红了脸再也不见,谁也不亏欠谁。就怕你对我好!你一对我好我就懵了,有理也不能理直气壮了,人把脸贴过来,就算人家有错你也下不去手给一巴掌吧?
所以我说朋友都是王八蛋,都无条件的支持你立场,让你不断加深你自己的错误。谁也别对我好,不需要!爷我不受福德!
我:你他妈怎么那么贱!
大朱:嘘,小声点,你没看旁边那桌都看你吗?
我:都你给气的。
大朱:这才到哪啊?这就扛不住了?我坏事做的可多了。
后来和小荧在一块,一开始也挺好,后来发现小姑娘年纪太小,每天在电话里都是讲她学校里头跟别的小女生勾心斗角的事,聊几次觉得无趣就开始敷衍。后来开始了争吵,小荧喜欢以分手当作吵架筹码,我千哄万哄后的某一次终于心灰意冷的同意了她的分手要求。她一下子懵了,然后拼命找我希望重新一块。
我:你呢?同意了?
大朱:那不会。我一旦下了决心的事,是从来没有商量余地的。所以我从来不回头。
那时候小荧正在备考,她后来和我说,当初分手对她来说是一个她不能承受的打击,从那以后她成绩一落千丈,考试理所当然的砸了,没考上心仪的学校,胡乱的去了一间学校读了一个月还是没能放下,每天行尸走肉的最终连学也退了。
她后来和我吃饭的时候说:这全部都是因为你。
我一听马上崩溃了。
我:确实啊,把人家原本生活都打乱了。
大朱:我哪里能预料到这些啊!我不就谈个恋爱吗?我哪里能想到自己有那么大能耐就把一个人给毁了,我以为这都是电视剧瞎编的。
你知道我心里负担有多重吗?从那以后我变的越来越小心谨慎,不再轻易开始一段感情,每次触到一点边,有的都迎上来了,我愣是咬牙甩头走了。真的怕了,生怕再耽误了谁。
我:后来呢?
大朱:后来有互相深爱但没走下去的,也有被人家伤害的,都是报应,没什么好说的。
我:那么久就没碰着合适的?
大朱:越往后发现自己越不懂什么是爱了。不敢爱了,畏首畏脚的。在我印象里,真正能谈得上接近爱本质的我想就只有一个人吧。
我:瑜卿?
大朱:嗯。可以说最懵懂,最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却最接近爱。那是一种纯粹且无私的感情吧,没有任何欲望。
我:黄鸭不算么?
大朱:很复杂,她算最炽热的,那个时候的我已经长大了,没有那么无私纯粹了,和所有人一样,觉得爱要对等,付出了就期待着对方有回应。
我:现在呢?对爱情还有期待么?
大朱:还是有一点的,我希望不会有绝望的那一天。我心里其实还是想有个惦念的,想要分享美好的。
前一段听一个朋友说,“吹破”可以分享,我当时就震惊了。
我:真的假的?什么感觉?
大朱:朋友说的。“吹破”的时候恋人俩手搭一块,像摸电门一样,啪的一下就穿越了。就像俩人睡大通铺,做梦做到一起了。
我:真好。
大朱:是啊,这是我能想到最最美好的一件事了。和你最爱的人一起上天下海俯视星河享受无尽时间探寻宇宙真理,没有比这个更浪漫的了。
我:找着这么一个人太难。得相互理解。
大朱:是难。好几次我以为找着了,就是她了,结果往前伸手,抓了五指空气。
我试探性的会和人聊起一些东西,然后偷偷观察他们的反应。大多都是不理解和嗤之以鼻。也有流露出有兴趣的,梅莺红就是其中一个。那个时候我是很兴奋的,以为终于有人要走进内心深处了,结果好不容易一块了才发现姑娘当初是为了迎合我的。
我:特失落吧?
大朱:有一点。但人家其实挺好的,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是我自己误会了。她身上确实有我很喜欢的东西,但可能是因为真的怕了,一发现不对马上就悬崖勒马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真的很对不起人家,人家可能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哪做错了。但这个真没办法解释,我希望她理解吧。我那会也深刻检讨半年。
我:就自称废物半年就以为洗清了?
大朱:不为洗清什么。我知道做过的事伤过的人都已然成为事实了,我不为自个辩解。往后要能为她改变些什么我愿意去做,我说我愿意分她半世好运不是挂在嘴边的。
我这人别的不行,但向来说到做到。恋爱时候我对伴侣做过最重的承诺就是,我保证我自己决不先提出分手。剥夺自己说分手权力,把选择权交予对方。
还就真做到了。
我:你是不说了,可等你不爱的时候就用行动逼别人先跟你说分手!
大朱:是有过。
我:无耻!
大朱:大街上都回头看你呢。
我:我怎么又走在街上了?我这是——在哪啊?
大朱:烈士陵园。
我:我上这来干嘛…甭管这些,我不想和你聊了,你这种人就该一个人呆着。
大朱: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从小我奶奶就跟我说,不图我有出息,但一定要做个好人,黄赌毒一定不能碰。
我也确确实实是这么要求我自己的,可是人总会长大。读的书多了,走的路远了,什么是对啊?什么是错啊?到底有没有底线啊?什么是底线啊?全部得要推翻重来了。
前一段还听一个朋友讨论黄赌毒这三样的堕落排序,说无论如何毒是一定不能碰的。我心里暗笑还是妥协了,从原来的底线妥协到最后只有毒不能碰。
我只是举个例子,黄赌毒本身我不认为就有多罪大恶极。相反我觉得黄教人学会慈悲,赌让你看清人性,毒引你窥探真理。
当然从功利角度而言这三个都是社会禁忌,使共同利益受损危害身心,我都能理解。但我最恶心的是跟着唱高调的无知大多数。
你批判什么至少要搞明白那是什么。
我:等等,听你这口气……
大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必套我,你,我,这个社会,都没有做好准备。我敢聊人们也没有勇气听。打住吧。
我:我明白了。再给我聊聊家庭吧。
大朱:其实我对家庭这个观念特别淡漠,我小时候我父母就分开了,以至于我必须坦白,我和我爸妈其实都不熟。
我:你这话挺伤人的。
大朱:是,但是是实话。我们深爱彼此,但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包括我认为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也不熟。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这是宿命。
我爸妈甚至是有点怕我的,他们每次与我交流都是充满了试探、小心翼翼的,每次我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充满了难受。
我其实是能理解他们的,他们对于早年分开对我的影响耿耿于怀,觉得心里对我有愧,长久积累于是连身份都弱了下来。但其实这个影响是他们臆想的,不存在的。
人们通常认为一个离异家庭必定会对孩子产生较大的影响,但我真的没觉得我成长道路上缺失了什么。反而他俩分开后我零花钱都是拿双份的。
我:就这点出息。
大朱:实事求是嘛。这件事我一点也没有埋怨他们,他们都是初次为人父母,缺少经验,在革命的道路上走了一些弯路,这很正常嘛。反正至少我没觉得有什么影响。
反而是他俩,都为这场争斗彼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爸身上其实是有很多闪光和天赋的,我是能感觉得到的,他曾经是有着抱负的。然而这一场闹剧耗费了他大量的心血,我那一段看着他的生活里头充满抱怨和唉声叹气,甚至有时会拿我来撒火。
他脾气越来越糟,情商低的可怕。之后他甚至和他的父母也闹翻了,我记得小时候哭的最伤心的一次是他和爷爷吵架,他气急败坏的指着爷爷鼻子骂他自私,然后转身收拾东西要离开。爷爷几乎是吼着和他说话的,最后一怒之下大骂一声混蛋,一拳砸在了我爸背上。
我:没啥事吧?
大朱:老人家力气也有限,但那一拳是卯足劲打的。我爸一下没反应过来,背一沉,然后马上表情凝固了,扁了扁嘴但立即把气息调整过来了。
后来奶奶把他俩拉开了。我记得那天夜里我爸终于哭了。那是我至今唯一一次看见我爸流泪的,对我触动特别大。他怕吵醒我睡觉,坐在沙发上不敢哭出声,把脸埋进了两手之间,整个人都在颤抖,一抽一抽的。后来忍不住还是发出声音了。
我:他还有这一面。
大朱: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我爸特孝顺一人,要这世上唯一他不想得罪的俩人,就是我爷爷奶奶了吧。但是还是发生了,生活真他妈操蛋。
本来该在外头大展拳脚的年纪,被迫被生活的琐事绊住了。只能说他付出了代价。
我:那你妈呢?
大朱:我妈更惨。一个人搬去了单位分的小房子,再也没有人与她争吵,连交流的人都没有了。她连一个过渡的过程都没有,被逼的硬生生的开始面对自我,开启一个人的生活。
我后来都能想到开头的那几年她有多难,一个人带着这些回忆,不知道哭了多少个晚上。她每一次叫我去她那呆会都是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
后来我爸又结婚了,我试探性问过我妈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我妈叹口气说经历了体验过怎么回事就行了,一个人挺好的。
我:你知道你妈这个情况,你怎么不多陪陪她?
大朱:因为不熟啊。我说了我和我父母都严重不熟。而且我根本没办法拉下脸去嘘寒问暖。我当然知道她不容易,在这除了我以外一个亲人都没有,当初远走他乡嫁给我爸现在到头来一场空。她甚至没什么追求,唯一兴趣就是看看新闻 追几个电视栏目,然后就是去外面跑步。
十多年来她已经学会如何独处,我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对她来说是否烟消云散,但至少她已不再提起了。
每次她打电话让我过去住几天时,我都能感觉到她小心翼翼的,带一点期望,又不敢奢求的心态。如果我拒绝,她会再试探性的问一下真的不来?得到肯定答复后声音黯淡下来。
我呢?我是怎么想的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小到大,一到周五放学,我就要莫名其妙去另外一个家度过周末,直到周日再回原来的家。我就像是应付探望似的做这个工作做了那么多年。长大后我终于厌恶了这种形式的东西。
我:怎么不能再坚持下去呢?就当为了你妈呗。
大朱:一是我觉得没意义,这种不出于我本心的探望和客套没什么区别在我看来。
二是我自己的性格,拉不下这个脸。
我就这样一人,生活里头跟谁都绷着。我记得有一次我爷爷奶奶和我在回家路上,我爷爷提了一袋水果,有点沉,他上了年纪明显看得出来有点吃力。我就跟在后头看他一步一步走着。
其实是很简单一句话:我帮你提吧。然后就解决了。可我愣说不出口,就跟在他后头走着,眼睛盯着,心里着急。后来他买一个别的什么东西,掏钱的时候我趁他不注意把水果提了过来。
我们家人都这样,心比谁都高,拉不下脸。我爷爷到现在还这样,上了地铁就站在门口不愿往里走,说是怕里头看见要给他让座,不想给人添麻烦。
我:哎,这一家子啊。
大朱:都这样。心里其实都憋一肚子好,但谁也不说,兴许末了也说不出来都带棺材里头了。
我:都这样吗?
大朱:我说的是我认为的亲戚。我认的亲戚就那么几个,以父母为轴心的那个圈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加上小时候一直带我的小花阿姨,哦,得加上我舅舅,我舅舅待我不错。其余的,一概不认。你叫我我也不认。
我觉着咱都别假装熟络了,那些一年见不着一次的 ,只出现在各种饭局的,就别瞎冒充亲戚了,咱们不熟。咱们都别客套,瞎寒暄什么呀,我将来要饭也要不到你们家,不指着你们。
我:至于么?
大朱:至于!就这么硬!我拒绝接受那么多我处理不了的关系。亲戚不是看血的,得看爱。我还就把话放这,就那么有本事,谁也不靠。
我:得得得,爱靠不靠。
大朱:我觉得都是成年人了,对一些流于形式客套浮华虚荣的东西应该能看破吧。
你我将来终有一天都会再也不见的,少花些力气心血做一些不必要的事吧。
我:做一些能留下来的事?
大朱:扯淡。什么能留下来?谁也不会永垂不朽的。
我哪天要是离开,金山银山,繁华云烟,温柔之夜,我什么都不带。就一个愿望,希望我还在世的这些个朋友,能帮忙照顾我父母——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我:等会,你不是什么都不带,是什么都带不走吧?
大朱:是,都带不走。但我故意这么说的,表明立场:能带也不带!
我:被你这么一说,一辈子挺虚无的。
大朱:人生得意须尽欢。享受当下吧。
我:哎,我怎么突然躺床上了?我这是在哪?
大朱:你最后还是回家了。
我:完了完了,这彻底好不了了。这么下去我快和你一样———成病人了。
大朱:你打算歧视我么?
我:我困了,最后问你一问题,你觉得你前半辈子有意思么?
音响里朴树的声音:
当我听到风从我耳旁呼啸着掠过
让我半醉半醒地游荡在我的命运中
那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快乐
(第二部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