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5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一）

图片发自App

      全家被下放农村的那年，我5岁。离开了到处游街示众和批斗大会的城市中心，能在山水相拥的小山村，与纯朴的乡村孩童们为伴，追鸡赶鸭，我顿感无限欢乐。就在刚落户农村不久，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躲在昏暗处的生产大队大队部的小喇叭，广播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这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这原本是一首忆苦思甜的革命歌曲，主旋律很美，被硬生生插入其中的控诉地主的词句，与先前充满诗情话意的歌词似乎不在一个旋律和节奏上，生硬又突兀。听过黑鸭子的一个版本，把控诉部分整个略去了-----反复只唱那四句。经她们这么一改编，简直就是一首让人心旷神怡的美妙小夜曲啊！回到那天。听完喇叭里的歌，我就闹着妈妈也给讲那过去的事情。当时，妈妈的脸色一沉，一言不发。为避免我的撒娇耍赖引起周围乡邻的注意，她哄我进屋给我讲起了小人书。也是的，村里根本没有”高高的谷堆旁“可坐嘛，在屋里听妈妈跟我讲讲小人书算了吧。词作者写”高高的谷堆“，想必是要强调社会主义好光景，谷堆遍地大丰收的喜悦，这样一来，妈妈们会比较容易触景生情地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可我在农村五年里，并没有见到什么高高的谷堆。生产大队分给我们一家四口的住处就在稻田边上，水稻被收割再脱粒，放晒谷场曝晒后，装入箩筐，最后被挑进队里的粮仓，用大锁锁上，严加看管。当年，粮食并不充裕，月光下的高高谷堆无疑会给防盗增加难度。就连生产队收红薯时，村里的孩子也会蜂拥在出工的大人们身后，在拨过的红薯地里翻到天黑，找寻没有被拨净的红薯拿回家充饥。能堆在外面的，只有一个个大草垛，那可是我们玩捉迷藏好去处。堆得再结实的草垛，也常常因我们捣蛋而整个塌下来。而从垛顶随成捆的稻草一起摔下来的感觉是美妙极了：整个人躺在软绵绵的稻草丛中，想要站起身来，小脚却总也踩不着地面，只能东倒西歪地翻滚着，这一来，更是欢声笑语一片。反正这样的草垛多的是，这个倒了，再去玩倒下一个。直到被大人们喝住并赶跑。

      即使村里有高高的谷堆，妈妈也不敢坐在它旁边讲那过去的事。妈妈背井离乡，要求毕业分配到江西工作就是要躲开那不堪的过去。当年，外公凭勤劳、智慧和胆识，外出上海等地经商，挣了钱在浙江老家盖起了三层的楼房，几进的大院，有假山和花园，也有长工与佣人。妈妈哪里有下地干活被地主剥削的故事可讲呢？当然，她后来倒是说过下地干活的事：外公让她去菜地里帮着长工们一起拨草，可家里的长工们护着这个小丫头，唆使她把菜苗拨了，把杂草留下来，告诉她，这样你爸就再也不会让你来干活了。后来，他们真得逞了。其实，妈妈至今连家务活也不太精通，除了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特别爱干净，碗筷锅盆反复洗刷，容不得一点油渍和污垢外，但凡烧菜做饭，一定手忙脚乱，生熟油盐一概掌握不好。这是不是小时候让家里保姆给宠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妈妈说，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保姆对她很好。外公对穷人也挺好，妈妈还记得，有一个大雪天，见外公光着脚回家了。原来，路遇一人向他诉苦，见其光脚站在雪地里，他当场把鞋脱了给了他。妈妈还记得，每到过年前夕，外公必会吩咐长工们将粮食给镇上揭不开锅的人家送去，而且，一定要等到天黑后，不许让人难堪。 这样的富人，难以想像人家会像歌中唱的如记恨地主一样地被人记恨，我更愿意想像，当年的穷人与富人之间、雇佣关系中可能并不乏温情与体谅。

        闹着妈妈讲过去的事，我当年的无知一定勾起了她的痛楚，但绝不至于让她崩溃，因为妈妈是一个坚强到骨子里的人。

      49年后，外公的家业很快就被公私合营制等一系列运动彻底弄垮，人也被投入监狱，最终也没活到有官员要给他平反的那天，而且尸骨无存，交给家属的只有他生前用过的一枝钢笔。作为被教育对象，外婆被押去修堤坝。一天，妈妈从学校回来，眼见小脚老太挑着担子，在乱石丛中，踉踉跄跄，急冲过去，一把接过担子两边的土筐，一手一只拎着就走，咬着牙干活，帮外婆完成了安排的土石方量。可最后，妈妈挨批斗了，理由是，为了显得资产阶级的了不起，竟然连扁担也不用。说到这段往事时，妈妈笑眯眯的，就如同讲人家的往事。镇里要排节目，学校安排妈妈演主角，消息迅速扩散，远亲近邻们都说要来看看妈妈的表演。可到了登台的最后时刻，主角被换了-------镇里的领导说这样的家庭出身怎么能演主角！这让大来远跑来给她捧场的人们大失所望。妈妈每每说到这里，总是充满遗憾，不是因为一个小女孩不得不委屈地承受那样欺辱，只觉得让长辈们无端白跑一趟，愧疚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