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十八岁,阿智二十四岁。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落花缤纷的晚春时节,我背着粉红色的行囊,在熙熙攘攘的三水汽车站东张西望---我在等阿智,等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文友。
车站里满是行色匆匆的旅客,来来往往,哪个才是阿智?
蓦然回首,一个穿着黑衬衣的瘦高青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份《广州日报》,笑嘻嘻地望着我。
我谨慎地打量着他,再假装无意走到他身边,吟道:"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 。
男孩果然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接口道:"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暗号对上了,终于找到了党组织!我们惊喜交加,不约而同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阿智的这副打扮,正是我在信里要求他这样做的,方便我认出他。
尽管我和他已通信一年,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阿智从南海赶到三水接我,准备和我一起到南宁参加某杂志社举办的一个笔会。
我和他如久别重逢的熟人般,说说笑笑地向三水公园走去。
我们在树荫的长椅上坐下,我从背包里拿出500块钱给他:“你不是说路费不够么?我借你500元."。”
"天啊!你真粗心,竟把钱全放在背包里!广州的扒手很多,我有几个同事就是把钱放在背包里让扒手偷走的。"阿智惊叫着提醒我。
我如梦初醒,可我该把钱藏在哪里呢?因为我穿的连衣裙是没有口袋的。急得我又是抓耳又是挠腮,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
提着背包,我走进了洗手间,把钱全塞进文胸里。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信心满满地安慰阿智: "我已经把钱藏好了,这回就是有十个扒手,也休想从我身上偷走一分钱。"
阿智呆呆地望着我,半信半疑的样子。
然后我就跟着他坐车到了广州。
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群,万头汹涌黑压压一片;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车辆,川流不息无穷无尽。我手足不措得像只呆鹅,路痴症更严重了,只好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阿智身后。
许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一幕,仍为当时的年少胆大而感慨万分:居然敢借钱给一位初见面的笔友,也不担心是肉包子打狗——有借无还;居然敢跟他远赴南宁开笔会,若遇上心术不正之人,只怕他将我卖了,我还傻呼呼的帮他数钱呢!万幸的是阿智是正人君子,遇上他也算是我的幸运。
而阿智对我的关心体贴,更是让我感动万分。
知道我晕车,他就让我在街心公园的树荫下休息,自已却冒着毒花花的太阳,穿过大街小巷,帮我买晕车药。
担心我肚子饿,他又买来了面包,矿泉水,苹果等吃的东西,满满的装了两个塑料袋。
坐在满是汗臭味的长途客车上,闻着阵阵令人窒息的汽油味,我只感到胃里的东西直往喉咙里涌,头也越来越晕。
"快点吃晕车药!"阿智心细如发,见我脸色变得青白,就焦急地提醒我 。
我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找出晕车药塞进嘴里,接过阿智递来的矿泉水猛灌了几大口,然后就闭上眼睛静静地休息。也不知怎的,有阿智在身边,我的心很安定,一点也没有出远门的恐惧感。
客车经过40多个小时的长途行驶,终于在华灯初上时到达南宁市. 。
而我们却狼狈万分。
两天没洗脸,洗澡,刷牙,我们又脏又臭,身上汗腻腻的十分不舒服,我穿的白裙子变成黑裙子,长发凌乱不堪披散着,状如女鬼。
而阿智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本来就清瘦的脸显得更尖了,胡子也冒了出来,脸上白一片黑一片,活像京剧里的大花脸。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突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一阵笑声——我们都见到了对方最狼狈的一面!
若我们就这样狼狈地到杂志社报到,说不会被编辑们误以为是乞丐,一顿乱棒扫地出门呢!第一印像很重要的。
于是我们找了间旅馆住下,清清爽爽的一顿沐浴后,我躺在床上,甜甜的睡我的美容觉。
睡意朦胧中,阿智敲门进来了:"阿兰,我的房间是俩人合住的,贵重物品不安全,你帮我保管钱包吧! "
”这个.....不方便吧!"我急忙推辞。
"我信得过你." 阿智真诚地说。
许多年后,我总想起这一幕,那时的我仅和阿智相处两天,他竟将钱包让我保管,也不担心我卷起他的银两跑路,让他在举目无亲的南宁市沦落街头。那种用人不疑的信任,实在让我感动。特别是当我另嫁他人后,我的丈夫守着他的钱包,像防贼一样提防我,心酸的我总想着阿智,想起他那种对我不设防的信任,是多么的难得可贵啊!
第二天早上,阿智又敲门进来,买来了我最爱吃的点心让我吃早餐.。
身处异地他乡,有个嘘寒问暖的朋友在关心自已,实在让我感动万分。
"阿智,你是个标准的家庭妇男,以后哪个姑娘嫁给你,可谓三生有幸。" 我边吃早餐边打趣他。
阿智脸一红,看了我一眼,腼腆地低下头.。
而粗心的我并不理解他这一眼的含义,只觉得阿智比女生还害羞。其实他在我心中,和女生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谈得来的朋友。
因我有出门忘带钥匙,骑车不看交通灯的习惯,所以在退旅馆的房间时,阿智又不放心的追问我:"衣服带齐了吗?照相机藏好了吗?钱更要藏好!"
阿智,你是除了我老爸之外,对我最好的一个人了。
自然我又像尾巴一样,跟在阿智这匹"千里马"身后,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挤上一辆辆公共汽车,"众里寻他千百度",我们终于找到了<<金色年华之友>>杂志社的临时驻点——南宁市的劳动大厦.。
我们走进去,呈上参加笔会的邀请信,递上身份证,受到杂志社工作人员热情的接待.。
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主编贾汉宁先生,才华横溢的编辑陈大明,并和他们一一握手,我又是高兴,又是紧张,以至手心里全是汗水。
随后我们被安排在九楼,见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十多个文友,人人脸上带着笑,谦逊而有礼貌,对文学的爱好将我们的心连在一起。
8月20日,主编给我们上了一天新闻采访的课程,文友们临阵磨枪,做好上"战场"的准备。
8月21日,我们坐上中巴,准备到越南的芒街特区采访。
主编贾先生举起大喇叭,宣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掉队,不准逛红灯区,不准招惹越南军人。
红灯区是啥?莫非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喜庆之地?听得我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只知道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反正不懂装懂是我的特长。
客车大巴在中午时分开到了中越的边境小镇——东兴。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接着“哗哗——"下起了沱滂大雨。但我兴奋的心情并没受到影响。每人花两块钱办一张出国证,然后坐上摇摇摆摆的木船,撑到了越南的芒街码头。
水淋淋的石阶尽头,便是芒街的出入境关卡,两个荷枪实弹的越兵,穿着土黄色的制服,拿着长枪,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们这群衣着华丽的中国人。
说不害怕是假,我胆怯地低下头,如缩头乌龟般躲在阿智身后,让并不高大的他充当我的保护神。
阿智带着我逛芒街的商场,用五块钱的人民币克换到五万元越盾,我们还跑到邮局花三元人民币各买一张越南的邮票,贵得很。
工作人员是两个美女, 她们化着浓妆,穿着开到大腿的旗袍,显得妖艳性感。
“真漂亮!”我嗑着嘴巴说。
“没你漂亮。”阿智看着我说。
可我感到自已长得很平凡呀!莫非阿智喜欢我?情人眼里出西施,一生一世都美丽。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笔会过后,阿智向我表明了爱情,他说喜欢我的天真活泼,善良可爱。
我懵了,我才十八岁,还念书,我从末想过谈恋爱。
阿智说愿意等我。可世间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等我念完书后,谁都不敢保证自已会不会变心?所以我拒绝了阿智,我不愿给他一份虚无飘渺的承诺。
阿智黯然伤心,但一时的伤心,总比一世的伤心好。
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到愧疚:那时的我,怎么这样任性不懂事,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阿智对我的关怀和照顾,全然不思回报。
往事如烟似雾,转眼岁月匆匆,而阿智对我的好,对我的关怀,却愈更显得清淅难忘。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