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所认识和不认识的那个年代的潮汕女人。
三娘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粗粗的麻花辫,柔软的腰肢,圆润的手臂,健康的肤色,总是面带微笑。后来嫁给了三郎,婚后四个月,三郎和村里几个后生一起下南洋。
红头船停泊在岸边,准备启航。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海岸。三娘那粗粗的辫子已盘成一个光滑的发髻,腰肢依然柔软着,在这里送别三郎。
新婚燕尔,道不尽的离愁别恨,说不完的山盟海誓。三郎说:“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我娘!等我回来!
红头船飘远了,海天一色,泪眼婆娑,三娘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嫁过来四个月,还来不及熟悉夫家的一切,新郎漂洋过海了,前途未卜。留给三娘的,是一处老房子,一个婆婆,一龛需要祭拜的祖宗牌位。
三郎走后不久,三娘发现自己怀孕了,婆媳二人是又惊又喜。
接下来是揪心的等待,终于得到三郎平安到达的消息。然后又是漫长的等,终于等来了第一张“番批”(也叫“侨批”,即境外汇入款),此时三娘即将临盆。
一个小男孩的降生,让婆媳二人忙并快乐着。三娘每天挑水劈柴,洗衣做饭喂孩子,还拿点手工在家里做,比如拆箔,刷围(都是潮汕地区特有的南金产品的工序,就是做冥币一类)。
忙完一天的事情,更深夜静,三娘会思念起三郎,不知海的那边,他可好?红头船下一别也已四年,孩子已经能到处跑,能叫爹和娘,可爹什么时候回来呀?番批近一年来的倒是准时,想来在那边应该步入正轨。
山高水遥,家书一字千金。终于三郎来信说,中秋准备回家一趟!这可乐坏了一家子。还有五个月,三娘她们已经开始准备起来。
可随着日子的临近,三娘却越来越不安。因为自从接到三郎说要回来的家书之后,再无片言只语,番批也不再来,外面传来的消息也不好,兵荒马乱,战火纷飞,日军攻占,南洋沦陷了!秋已过,三郎如断线的风筝,从此音书中断!
没有了番批,经济来源断了,三娘那点手工费根本撑不起一家三口的生活。于是三娘把孩子交给婆婆带,自己做起了小买卖,时而挑起甘草担(卖甘草腌制的水果)沿街叫卖,时而做些应时的小食到市上摆摊。这期间争地盘,受欺负的事时有发生,里面的艰辛三娘默默承受。可让她无法承受的是三郎一直没有消息,生死未卜!如此无助,三娘唯有到处拜神,除了在祖宗神位前祷告,拜天恩,拜地主爷,拜灶神,还经常拜妈祖,求菩萨。周围的宫呀庙呀,总能看到她的身影。
可是三郎还是音信全无!祸不单行的是,一场天花(一种病,解放后已消灭)竟夺去了三娘孩子的命!三娘的天空塌了!她整整躺了一个月才缓过神来。没办法,生活还得继续,一下子苍老许多的婆婆还需要她照顾,她答应过三郎的。
日子就在带着希望的等待中艰难的过着。冬天的河水冷得刺骨,三娘依旧需要到河边洗衣。刚开始浸到水里会打哆嗦,慢慢就麻木了,等到洗完,两只手都红了,冷风一吹,又痒又好像针刺一般的痛。
碰到连月阴雨,柴草用尽,捡回来的树枝湿气很重,刚点的时候总是冒着浓浓的黑烟,直把人呛得一边咳嗽,一边不自觉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常常在黄昏,当落日和炊烟唤起普遍的忧伤,三娘用隐忍压束着柔软的腰肢,自愿的让三从四德绑起所有的梦想,以娇弱的双肩硬是扛起了不堪承受的重担。就那样时时泪眼模糊,一心一意盼郎归!
希望就在三娘的泪眼中到来了!三郎回来了!
三郎真的回来了!番客回来了!可回来的并不止三郎一个人哦!跟三郎一块回来的,有三郎在那边娶的“番婆”---三郎的南洋妻子,还有三郎跟番婆生的大儿子!三郎带着一个完整的家回来了!虽然三娘早有耳闻,但三郎没亲口告诉她,她不想相信。十年的苦苦等待,结果让她有点傻眼,有点悲愤,但她不能发作,她需要表现出一个发妻,一个原配的大度和明理。婆婆见到孙子,高兴之余,也开导起三娘来:“唉,咱女人的命啊!再说三郎在那边也不容易,需要有人照顾,而且番婆对三郎的生意也有很大的帮助。”是啊,那边一切都可以解释,而这边一切都不用解释。
三郎回来了,那么三娘的去留就成了问题了。是跟着三郎到南洋呢,还是继续留下来?婆婆是不想去南洋的,家里祖宗是需要有人拜祭的,那么,三娘几乎就只有留下来了。三郎一边在家乡重新建一座四点金(潮汕的一种建筑格调)的房子,挖了一口井,购买了田地,并托亲戚先行照顾母亲,然后还是带着三娘一块去南洋。
四个月的夫妻,十年的分离,给三娘和三郎带来深深的陌生感。岁月的打磨,三娘已没有了十年前的水润和明艳;对于长子的夭折,三郎虽也深感悲伤,但毕竟从未谋面也再无法见面,终是感触不深,何况这几年来,南洋的妻子一骨碌给他生了四个孩子,三郎早就儿女绕膝,忙于做父亲,南洋这个家和他血肉相连。三娘刚来,语言不通,在家中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而三郎对她更多的是敬重。
后来婆婆病了,三娘就回来了。三郎在南洋和唐山之间来来回回的,三娘却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三娘后来从亲戚那里领养了一个女孩,又在庭院里栽了一棵玉兰树,家里有井,不用出去挑水,也不用去河边洗衣了。
生活开始优渥起来,偶尔会去听听潮剧,三正顺戏班的。最喜欢听《白兔记》,也叫《李三娘》,也许是因为同名吧?李三娘和刘智远的婚姻不被哥嫂看好,刘智远被逼远走他乡,李三娘苦守十六年,期间把刚出生的儿子辗转交给刘智远抚养,后来刘智远衣锦还乡,救李三娘于水火。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多少年?女孩子大了,婆婆去世了。可政治运动却来了,因为有海外关系,有田地,华侨地主的身份使三娘一下子成了黑五类,是挨批的对象。田地没收了,房子没收了,三娘带着女儿又回到了老房子。隔三差五老被挂着牌,拉到台上去批斗;白天让她去扫大街,去田间劳动。有多少次,被批斗回来之后,三娘很想一根绳子把自己挂了,一了百了。但想到相依为命的女儿,还是忍了下来。
又过了多少年?运动结束了,拨乱反正,落实侨房,三娘家的房子归还了。当地为了招商引资,去请了三郎回来。三郎也不计前嫌,为乡里投资了项目,建了学校,还建了一个小乐园,让乡亲有个休憩的地方,并在乐园里专门建了一个沐恩亭,纪念母亲。
三娘又回到当年三郎新建的房子,三娘栽下的玉兰树已亭亭如华盖。三娘就在这房子里,守着三郎家的祖宗神位,接待着有求于三郎的各色人等,没事开着录音机,听听潮剧。
三郎每隔一两年总会回来一次,带着南洋妻子,成为当地各种华侨联谊会的座上宾。
又到玉兰花开的季节。雨后,风吹过,下起一阵花瓣雨。在高高的木门边,藤椅上,三娘穿着大襟衣,发髻盘得光溜溜的,时不时有挽面(挽面,以前潮汕的一种美容手法,就是挽面婆手拿一根小棉线,一头咬在嘴里,一头拉在手上,拉得紧紧地,在另一个人脸上来回滚动,来拔掉脸上的绒毛。挺疼的)的脸上薄薄施了一层水粉,恰如六十年前一样。眼睛盯着玉兰树,眼神却飘到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录音机在旁边,唱着潮剧《李三娘》,刘智远那老生的唱腔飘出:“从此云山,云山缥缈音信绝,想不到刘智远反做了侥心薄幸人。。。。。。”
后记:这只石船矗立在韩江边已经有些年头了,旨在赞扬在那个不很遥远的年代那一大批潮汕人(绝大部分为潮汕男人)远涉重洋,在陌生的国度繁衍生息,艰苦创业,开创繁荣局面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也展示了坚忍不拔,开拓进取的潮汕人精神。
不知为什么,看见这艘船,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巷子里那些丈夫在“番畔”(即海外)的老婆婆。她们有的优雅冷傲,有的慈祥可亲,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神经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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