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夏尽秋来,不知不觉,西湖上荷花凋落大半,只余一片碧沉沉的绿甸。望湖楼上,视觉开阔,微雨过后,烟水迷蒙。一壶龙井渐渐凉透,我打了个哈欠,收了琴,拿出纸笔来,准备写信:
师兄:
见字如面。算来你已远行三月,是否已到了眉州?你要寻的苏轼苏学士,我先前在杭州便见过的,那日与你在仙居原海边同看月色,才知道你与他的渊源,慕苏,倾慕苏轼。我早就该为你们引见的,奈何又遇上许多杂事,竟然忘了。我这边也会留心归庐,若见他回来,定速速相告。还有,离中秋只一月,我会回三清山自在门与师父、师姐、构儿、哑叔共度佳节,你是否也会回来呢?很喜欢你为我种的茉莉,我也请构儿在你房间插了桂花。香气盈室,沁人心神。抱歉,我愈后似乎忘记一些事情,总觉得很重要。我身上的蛊毒似乎已经不在,蛊纹消失后也不再显现。不要为我担心。念念。
写完后自读一遍,觉得有些严肃。正在想如何改得恳切些,让他觉得我想他赶紧回来。
“小姑娘,我们要打烊了,杯盏要收去了,你也快快回家吧。”
“奇怪,今日熙春楼也说不做生意了,怎么?今日不宜赚钱?装备拍不起,锻造锻不起,好看的衣服买不起,只有钱来吃茶,还不让花钱了么……”
“哪里的话,有钱不赚真是六二了。今日是中元节,七月半,我们杭州人这一日都要祭奠祖先,要回家准备祭祀的供品羹饭,敬奉先人,不好怠慢的。今朝夜里,鬼门大开,阴气极盛,你一个女孩子也不要独自在外边太晚了,赶紧回去才好。”
抬头望一眼湖天,果然已是落日西沉,群鸟倦归。
原来如此,我将琴背好,付了钱,告辞下楼。今日既是鬼节,我虽不信,但总有些人要怀念。楚大侠,阮二哥,晚晴,檀沁、施婆婆,还有乌云和白雪,虽然失掉了一些记忆,却还好记住了这一路上遇见的有情人(兽)。
前些日子路过汴京金明池,想起那晚月华如水,佳期如梦。晚晴与他的种种美好,一一闪现,心头忽忽一痛。往事竟不可断绝。晚晴是为顾惜朝自尽的,她为他承担了一切罪名,从容赴死。自此后,顾惜朝不知所踪。与这个二哥的情分,也早已在小雷门斩断。
骑马到河坊街买了莲花灯,每一盏都细细写上故人姓名,又来到湖边平台,是上次与师兄一起放过花灯之处。如今又是一轮月圆,虽不如中秋饱满,也足够清润,并不可怖。
一个人看月时,心情总是不同。是月同景同人不同,想起那日与师兄并肩同看湖天月色,恍若隔世。
湖水清澈,花灯沉浮,光明照人,湖上竟有许多游船往来,他们一边放灯祝颂,一边谈笑风声,冲散了许多悲凉味道。
我将花灯一一推向水面,闭目,合掌,祈祷。希望他们来世顺遂,无忧无怖。
师妹。
师妹。
师妹。
脑中忽然响起师兄的声音,温柔清晰,字字送听。我睁眼四顾,是错觉。现下只我一人,一影,一月。
想起师兄说过的,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啊。默默叹气。我还是一个人呀。
这夜漫长无垠,我回自己的庄园就寝。夜深人静,睡意阑珊,携了桃花雪坐在别苑的海边,闷声独饮。师兄也曾来过我这处海岛庄园,开玩笑说,你总是在信中哭穷,说没钱买装备和衣服,原来是把钱都花在这里了。这亭台楼阁,山石花草,无不精巧雅致,可以入画。
“那师兄为我的庄园画一幅吧。画好后我挂在主厅里,日日都能看到。”
“这画一天可画不好的,你得慢慢等。”
“不如师兄就住在我这里,慢慢地画。我的园子还得改动一些细节,你也得随时跟进呀。园中院落你任选一处住吧。”
“好,就在你院子对面的那间,竹篱茅舍,颇有野趣。还能与你隔水相望,我很喜欢。”师兄爽快答应。
那一间院落,我已摆好了画桌,买了上乘的湖笔、宣纸、端砚,徽墨,又仿照自在门师兄房间的摆设布置,院中种下的草木生发,彩蝶烂漫。只等那个画画的人了。
海面尽头渐露微光,居然已是天明。我扶额,慢慢走回院子。可不能醉倒,师兄不在,谁背我回去呢?
中秋这日,我带了杭州采买的礼物赶回了三清山。
师兄仍未回来,雪青师姐说他大概是耽搁在路上了,就像七夕那会儿我被大雨阻在江州。师父与构儿跟着附和。我在师兄的房间坐了坐,依旧整洁如故,不沾灰尘。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人气。
惊喜的是,诸葛师叔带了四位师兄也来过节,大家难得相聚,自在门中人又都善饮,以追命师兄为首,师父珍藏多年的佳酿被一坛坛拍开封泥,顷刻见底。我亦不甘示弱,把铁手和冷血师兄先后喝倒,月牙儿向来不好杯中物,只是略略抿一口。以及偷偷替我换掉杯中酒。
自在门因处于高处,抬头便见耿耿星河,皎皎月光。师父与诸葛师叔早已借口回房,还连拉带拽着构儿。因他太小,不宜熬夜。留我们这一帮年轻人尽情闹腾。
酒酣人畅。
冷血师兄趁兴舞剑,铁手师兄和追命师兄击打酒坛作歌,雪青师姐从花田采来一大捧新鲜花草,月牙儿袖口轻扬,霎时花瓣如雨,漫天飞舞。
我取出琴来,为他们奏一曲《酒狂》。
白驹世事笑奔忙,悄悄忧心空断肠。何以解忧曰杜康,醺醺镇日任疏狂。百年三万六千场,会须一饮三百觞。陶陶那乐人醉的那乡,醒而复醉醉而的那狂。如山大事顿相忘。
指尖弦动,心中意驰。傅宗书谋反一事告结,干戈止息,师兄们总算轻松,得以偷闲。眼前人却唯独少了那一个,不知道问舟师兄那里的月色,是否如此时此刻。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仰头喝下一杯酒,竟有些酸涩。
失去意识,醉入华胥的恍惚,仿佛听到月牙儿一声叹息。他说,不如相忘。
“师妹。”
眼皮沉重,耳畔却听到有人呼唤,熟悉的语调和发音,不曾改变分毫。
朦胧中,隔着帐幔,蓝色衣衫的人,缓缓朝我走近。
我伸出手去拉他,却落了空。
“师妹。”语气温柔极了,又近了几分。
我挣扎坐起来,揉揉眼睛,隔着帐幔,能够确定那就是师兄。他在床沿坐下,笑意缱绻,月华倾泻,照彻他半边脸庞,如美玉雕琢一般,不染纤尘俗气。
我又惊又喜,又一次伸出手,这一次,是他将我握住。掌温和暖。
“你回来了?”
“今日中秋,哪有不回来看你的道理,远行三月,日日思君,于是日夜兼程赶回来,总算是没有错过。”师兄道。
“师兄,你再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我从三月前醒来,你就不在了,他们说你赶着去眉州见苏学士,都来不及等我病愈么?我有好多话想与你说,关于傅宗书是如何给的解药,你们如何寻到的药引,还有,你曾说过,解毒之后要告诉我一些话。我都记得,都记得。”
师兄伸出手,替我擦掉不知觉中落下的泪水。微微叹气。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不急在此刻,以后我们慢慢说,细细说。此时此刻,人月俱圆,能够如此相对,已是问舟一生所求。”
“师兄,这三月,我独自一人下山,从汴京,到雁门关,再到塞外,最后到杭州。又将来路走了一遍,想找回一些记忆,可是我发现,我记得许多事情,关于顾惜朝,戚大哥,楚大侠,阮二哥,与每个人的相处都不曾忘却,可是关于你的部分,却有些残缺。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那日傅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多时间问这些无关紧要,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如好好与我说话。蛊毒既去,你便是自由人了,以后天南海北,任你来去。那些失去的记忆,也会慢慢找回的呀。”师兄的手没有收回,依然附在脸上,温暖气息如故,“已经是大人了,别动不动哭鼻子,日后遇到什么事情,难不成都要哭一遍才可以吗?”
“我只在你面前这样哭过。”
师兄笑出声来,眸底如星河清亮,柔情深藏。
“真是拿你没办法,怎么办呢?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遇到很多令你欢喜悲伤的事情,如若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很容易伤及自身。师妹,许多事情,我无法代替你经历和感知,你得自己去做,要一直向前,不要回头。所以,答应我,莫要为了一些小事动辄伤心流泪。要坚强些。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但师兄可以陪着我,与我一同分享这些喜怒哀乐呀。我,只想和你分享这些。”
“师妹……你无需如此的。”师兄顿了顿,似乎想收回替我擦泪的手。
我终于放下矜持,伸出手,将他紧紧抱住,努力感知他的体温。他没有回抱,却也没动,身形越来越模糊和单薄。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些时间了。
“师兄,我喜欢你,喜欢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我说的太晚了,太晚了。”我在他耳边嗫嚅,反反复复。
“有你这句话,便已足够。”师兄消失前,在我额头留下一些余热,“世缘有尽,相见不远。我只希望,你再见到我之前,能安稳顺遂,无灾无难的过完此生。你会遇到许多人,经历许多事,看过各处的夕阳落日,万千美景。而我,真是抱歉,要先走一步了。”
原来,师兄说的,总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那句话,是真的。
“师妹,临别绻绻,言不尽意,千万珍重,珍重。”
第二日,我醒来时,守在我床边的是无情。
“我最不擅长说谎,也不忍见你悲伤,这幅画是问舟走前留给你的。只是没想到,你知道的那么早。他,是心甘情愿替你引出蛊毒的……他很勇敢。”
画卷徐徐展开,现出内容,眼前亭台楼阁,花竹掩映,分明是我的庄园。
画中海边枫树下,是一对衣着身形极为熟悉的男女,两人并肩执手而立,似观明月,似听潮声。
边上有一行小字并有师兄落款。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