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二题

       一、何以弃医从文?

       先生对自己弃医从文的解释,是看到时事影片中,中国人围观同胞被枪毙还大声喝彩,受到刺激,以为救国民精神比救肉体更急迫。很偶然的事,很细小的片段,却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似乎没有这个事,他就一辈子做一个好的西医,治病救人一生——然而事实怎样呢?

       鲁迅青少年时代进过中西学堂、雷电学堂(他自己也说这名号有似《封神榜》里的太极阵、混元阵一类),学过水师(爬过桅杆)和矿业(下过矿洞),后来偶然的机遇去了日本,他解释初衷为救治像父亲一样为中医所误的同胞。其实从以上看,鲁迅的每一个择业机会都有太大的偶然性,唯有走上文学的道路却是必然,而不是如他自己所说,忽然间弃医从文。童年的鲁迅是个爱玩的孩子,识字后看书乱七八糟,一个标准的文少——后来是文青。小迅哥天天叨叨,不识字的老保姆阿长也知道了他特别想要一本带绘画的《山海经》,后来竟千方百计给他弄到一本(她不认字,称“三哼经”)。这小迅哥本来“很不佩服”的阿长,现在忽然令他“发生新的敬意了”。之后又更其搜集各种图书。到做教员、教授,他第一自选的科目就是讲中国小说,《中国小说史略》中所涉及古小说(包括最初不像小说的艺文志、言录、世说)之多之杂之广,令人匪夷所思,叹为观止。

       上面说到《山海经》,在《中国小说史略》中,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类似荒诞不经的引文在《史略》中比比皆是。与其说我看《史略》是想看中国小说的发展变迁,毋宁说是看鲁迅先生在书斋中,怎样翻检大堆的资料(那时没有百度,也无任何现成的可资借鉴,所以胡适称之“开山之作”),条分缕析,梳理出这些《山海经》里的引文。三味书屋的时代,小鲁迅以为,“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并在课书之后问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回事。先生脸露怒色,小鲁迅以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后来教学,做小说讲义,便看到他在《史略》中又回到东方朔的那些《神异经》之类,翻来倒去乐在其中,“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言西,言恶言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到这里鲁迅还特别加一小注“言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这竟然也需要注解:)我总觉得引文如许的鲁迅,不仅仅在做学问,是深有快乐在其中的。

       他对所引文,辩证是“《山海经》稍显于汉而盛行于晋,则此书当为晋以后人作”,“东方朔虽以滑稽名,然诞谩不至此”。东方朔,那个童年起就与“怪哉”相关的人物,成年后依然陪伴他若干日夜。还说“《汉书》、《朔传》赞云,‘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儿童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之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我的感觉却是,30年后,他还在和童年时代好奇过的那个人物一起游乐共之。

       荒诞不经的引文,最搞笑的是《太平御览》262则“甲与乙争斗,甲啮下乙鼻,官吏欲断之,甲称乙自啮落。吏曰:‘夫人鼻高而口低,岂能就啮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啮之’。”简直笑死。又引《隋志》中一个故事,说一个老翁太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但一直不得志。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

       鲁迅的小说写作有很强的历史使命感,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但《故事新编》却不乏游戏笔墨。《补天》中,小如蝼蚁的书生站在女娲脚前,送上几块竹片,上面有两行黑字,女娲完全不识得为何物,而儒生却用文言文一板一眼开始诵念,曾被成仿吾骂作庸俗。《奔月》写后羿嫦娥事,《理水》写大禹治水事,还用英文“ok”,比周星星的无厘头早了近百年。《采薇》写伯夷叔齐兄弟贤事,旨在表达夏虫不可语冰的悲剧,但开头竟然是“这半年来,不知怎的连养老堂也不大平静了”,让你无法相信他尽然怀着严肃的态度。《铸剑》写眉间尺复仇的故事,《出关》写老子,《非攻》写墨子,《起死》写庄子,皆于有所寓意中调侃诙谐。写作中的鲁迅,除了横眉冷对和悲悯叹息,还是很乐在其中的。既在做严肃的学术,也是游于艺。书斋中的鲁迅有这轻松好玩的一面。

       二、最亲切的人

       儿童时代,最早给我深刻印象的是课本上的《少年闰土》,看完后十分悲伤。文章从回忆海边的少年闰土刺猹开始——是鲁迅在回忆中的想象,后来真的见到闰土,成了很好的伙伴,在一起谈天,玩耍,互赠礼物,非常有真实感的少年生活,而当时我恰值少年。文章中的时代背景,已过去大半个世纪,然而还是这样亲切,就像我自己和伙伴之间的生活。那时不懂文学为何物,很单纯的被鲁迅极富表现力和性情感的文字吸引了。感受最深的是那个结尾: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就是这一句,这最后一句,让童年的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而又不能诉诸于口的感伤。也许生来便是敏感的人,那时还未经历人生的相遇和离别——其实真正经历了反而麻木——当时混沌未开的我,第一次想及,一度热络友爱过的人,因着外力的原因再也不能相见,实在让人无法可想。也许只有孩子的心才能最直接地感触世界的本原。几乎每一个孩子都会问:“我从哪里来?”“将来我们都会死吗?”“宇宙的边在哪里?”这些问题都无比的严肃和真诚,是终极的哲学命题,是生命最本原的追问。但年长后我们陷于俗务,变得麻木不仁,或者装模作样,用大堆术语来堆砌和修饰,其实人生的疑问不用修饰,它一直在那里。——鲁迅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闰土。原来生命中美好的情感和喜爱过的人,总有一天要因外力而远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那种巨大的无力和苍茫,还是孩子的我说不出来,但感受到了。

       搞笑的是,几年之后,我发现自己当初感受到的并不是鲁迅先生的本意。初中课本上有《故乡》全文,原来“少年闰土”只是节选,偏巧不巧截止在了那个节骨眼上。这对亲密的伙伴,在这篇完整的文章里,20年后又见面了,节选部分的最后一句,原来是为下一次会面做铺垫。只是相见不如不见,更加隔膜和悲凉——但长大了几岁的我感性已经退化,理性有所增长,知道作者所要表达的,是另外的人生的沉重了。

       后来又有《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孔乙己》、《药》等,以及自己搜寻来的各种版本和文字。总之看先生的文章越多,越直觉地喜欢他,感同身受地理解,越能够与他同声共气。先生通过文字表现出的情怀和思考,都直接引起我感受和思想上的共鸣。隔着漫长的时间的距离,隔着漫长的地理的距离——半个多世纪后的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县城中,而他在大半个世纪前的绍兴,水师学堂,日本,北京,上海,广州……隔着名声和身份的距离——他是这样杰出的作家,思想家,他的出现被赋予划时代的意义,人到中年终于实至名归,成了教授、学者,思想界的先驱和向导,而我,只是一个永远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在自己琐碎的生活中努力追寻一点生命的光亮和存在的意义——也许没有意义。然而我理解他,在周围这么多隔膜的人群,和人云亦云、肤浅麻木的声音的泡沫里,我总是最近距离地感触到了他的风趣、寂寞、愤怒以及悲哀,恰如胡适多年之后所言:鲁迅,是我们的人。

       先生的真诚自始至终,风趣无处不在。《范爱农》写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悲剧,笔触是克制的,然而不时仍有幽默出现,“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很可笑的心态,然而又很真实。“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是现实里常见的细节,但只有他捕捉到了,你才能发现的亲切,可笑又真实,而且有特别的喜感。当时的阅读范围里,除了鲁迅哪里还见过这样活泼有趣的文字!

       深夜无眠喜欢看鲁迅的杂文、日记、书札,常于不经意间会心一笑。想及那位严肃、深刻的先生,骨子里竟有这样的俏皮。在一个刊物上发表《马上日记》,后来《语丝》的小峰也约稿,于是开始了《马上支日记》,理由在开篇中明白说了,“政党会设支部,银行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因为《语丝》上须投稿,而这暗想马上就实行了,于是乎作支日记。”真是深谙自娱自乐之道啊,当初落笔的时候,不知那隶体“一”字的胡须下,是否也闪过一丝他自己都不易觉察的微笑?

       读鲁迅的文章给我的亲切感如此之强,反而觉得生活中的人隔膜生疏。鲁迅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国人,在我的阅读体验中,却是不惮以最大的诚意和自觉,来寻找那些思想和情怀上的同类——是否也是不惮以最大的自信,来谬托智者的知音?

       所以不免胡思乱想:假如我有幸与他同代,又有幸做他的学生或者熟人,我必定会崇拜和追随他。我知道他是小小的个子,穿着极普通的长衫,有巨大的名气和较高的地位,但亲切来自心灵的相通,有这样一个透彻和真诚的人可以追随,人生将变得更有意义,精神将会感到幸福。即使我永无告诉他的机会,只能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仰望和追随,我将一并感到幸福。2011.11

       又及:由史略,可知中国古代小说史有一条大致的发展路线,由记言、记神话、记异闻、记人事,后来逐渐成型。日本的古文化是仰望着中国的古文化发展来的,但中国唐朝才出现了白行简的《李娃传》,在9世纪左右;最早的长篇说部如《三国演义》则要延至14世纪,而日本的《源氏物语》面世为10世纪前后,竟然比我们最早的长篇小说整整早了400年,打破了这一艺术形式的发展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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