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天傍晚,广州的气温飚上新高,热得像蒸桑拿。
两个男的穿着人字拖,背着书包,在人头攒动的市场里贼眉鼠眼,左瞧瞧右看看。
这里是广州有名的打口碟圣地,不少人特意跑来这边淘尖货。
打口碟是什么?其实说难听点就是洋垃圾。
国外的唱片公司滞销后,以废塑料的名义销往中国,这些切了小口或钻了圆孔的碟片,只有一两首歌不能正常播放,成了很多爱好摇滚乐青年的心头好。
而这两位淘打口碟的男子,就是后来组成“五条人”乐队的仁科和阿茂。
今年夏天,随着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第二季播出,与众不同的“五条人”在网上走红。
乐队集体露面时,两人穿得随意自在,宽松的T恤,黑色的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红色人字拖,像是刚从海边度假回来。
录制节目的时候,也不管镜头怼着自己拍,怎么舒服怎么来,阿茂脚上依然穿着走起路来哒哒作响的人字拖,仁科则直接躺沙发上打瞌睡,当成自家客厅一样...
他们随性不羁,上台演出临时改歌,面对生无可恋的跟拍导演,仁科一把揽住人家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我觉得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作为第一支被淘汰的乐队,却最先火出圈的,“农村拓哉、郭富县城”的称号在网上到处流传。
不拘一格的仁科,还有大大方方穿着人字拖上台弹吉他的阿茂,都让大家看到一种接地气的真实感。
就连其他参与录制节目的乐队成员都说:感觉他们就是从菜市场刚买菜回来,穿一趿拉板,然后上台演一出,至于演什么歌,随便...
虽然不按常理出牌,让人咋舌又摸不着头脑,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夏天的快乐,有五条人的一份。
1986年,仁科在汕尾的捷胜镇出生。
小时候的仁科,算得上是个富家子弟,吃穿不愁。在爷爷的资助下,仁科他爸在镇上开发廊、开酒楼,还开了一家卡拉OK厅。
但好景不长,仁科读四年级的时候,他爸生意破产,欠了一屁股债,还借了高利贷。
为了躲债,父亲带着全家连夜跑路,从捷胜镇搬到了海丰县城。
像所有南方海滨小城一样,海丰不大,夏天的风穿过海岸带来咸湿的鱼腥味,阳光下的晒谷场铺满了一地稻谷。逢年过节时,人们烧香拜佛飘起的香气弥漫在小镇的各个角落...
穿着大裤衩的阿叔,悠闲地趿拉着一双人字拖上街买菜。街上是来来往往的摩托车、三轮车、公共汽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混成一阵阵的噪音传入耳中...
仁科和阿茂,就在这个既不繁华也不洋气的小县城长大。
和每个镇上出来的孩子一样,仁科放学后最常去的就是台球厅,生活里离不开音乐、电影、还有《故事会》。
而阿茂会耍酷早有苗头,年少的他爱唱卡拉OK,骑着摩托车都得戴个墨镜,无处安放的荷尔蒙气息,让他在遇到摇滚乐之后有了释放的窗口。
在海丰读书那会儿,阿茂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听摇滚乐,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各大摇滚乐队,他如饥似渴,来者不拒。
当时阿茂的哥哥在广州读大学,偶尔会带一些打口碟回家给阿茂听。
2001年,没考上大学的阿茂也不打算复读,离开海丰去了广州。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广州有打口唱片。
来到广州之后,阿茂先去华师大投靠了哥哥。
后来因为喜欢打口碟又没钱买,开始以贩养买,在华师大附近摆摊做起了打口碟的买卖。
手头相对宽裕后,阿茂从哥哥的宿舍搬了出来,在石牌桥自己租房住。
石牌桥是广州最大的城中村,窄窄的小路弯弯绕绕,胡乱缠绕的电线,不时耷拉下一小根悬在空中。到了晚上,随处可见的小餐馆和发廊外头都亮起了广告灯。
租房里是逼仄的空间,窗帘一拉开,可能是隔壁楼的一面外墙,也可能是另一扇伸手可及的窗户,人们称城中村的楼房为“握手楼”,连一扇能晒得到阳光的窗户都没有。
虽然穷是穷了点,但也饿不死。而淘碟和音乐带来的快乐,总是能弥补生活上的不足。
上来广州这几年,阿茂也没闲着。2003年,阿茂在广州组了一支“四条人”乐队,开始尝试用海丰话来做音乐。
而此时,16岁的仁科正在工艺美术班学画画,平时也自己写些歌。
大年初三,在“首届海丰原创音乐会”的现场,仁科看着阿茂唱完了“高等教育狗屁狗屁”这句歌词后,观众们热情高昂,场面一度混乱。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阿茂他们,却给仁科留下了“原来音乐可以玩的这么酷”的印象。
2004年,带着零零散散凑来的140块钱,拎着父亲买的一袋香蕉,仁科坐上了离开海丰的大巴,上广州投奔阿茂。
在天河客运中心下车后,仁科叫了辆摩托车,司机载着他穿过天河北路,经过了中信大厦。
回想起第一次到广州时的景象,仁科说:感觉去了未来,“噌”地就过去了。
收留仁科的阿茂也很够意思,第一个月免租。
一起住在城中村的那段日子,他们还曾试过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里,仁科自封客厅厅长。
有天晚上,一只老鼠从仁科的脖子爬过,当他意识到的时候,那只老鼠已经爬过了他的额头。
仁科说:我觉得那天晚上之后,那只老鼠的灵魂与我合为一体了。
因为怕仁科抢生意,阿茂把他介绍给卖盗版书的朋友。三个人经常一起去摆摊,一遇到什么风吹草动,赶紧麻溜收起袋子。
和城管混熟之后,有些城管也会帮忙通风报信:赶紧!大部队要来了,赶紧撤!
后来有一次,仁科被抓了个现行,那天刚好下重本进了很多新货,结果血本无归。
而阿茂当时和朋友从广州骑单车去云南还没回,仁科就打起了阿茂打口碟的主意,“但是我没坑他,卖一张分他一半钱。”
等到阿茂从云南回来,仁科也把打口碟的生意张罗得有模有样。两人经常一起去淘碟摆地摊,听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
因为仁科的加入,阿茂的“四条人”乐队变成了“五条人”。(条,在粤语的意思同“个”一样,作为量词使用。)
但这5个人是5把吉他,5个人也从来没有演出过,没有排过一首歌,只是乱玩。
由于乐队始终处于松散状态,并且没有收入来源,成员相继离开,最后只剩下阿茂和仁科。
2007年,广州为筹办亚运会,开始抓各类流动小贩。
摆摊生意受到影响的仁科和阿茂,从石牌桥搬到了广州美院附近的南亭村,租了个老房子专门卖唱片。
趁着这段时间,他俩重新整理了这些年来陆续写下的歌,但当时只是热爱音乐,享受音乐,没曾想过能出唱片。
南亭村渡口
后来,他们在一次演出中作为暖场嘉宾,被周云蓬的经纪人佟妍发掘,这才有了第一张专辑《县城记》的诞生。
在一条视频的采访里,仁科说:从来没有开始这回事,因为当时你说搞独立音乐,它没有任何光明之路的,只是你喜欢玩嘛,所以当时也没有一个人很正式地提出来,我们要做音乐,然后靠音乐来维持一个什么。到了录唱片的时候,我们还在想,乐队要叫什么名字...
关于乐队名字“五条人”的来历,众说纷纭。
仁科曾说是受杜可风导演的电影《三条人》的影响,也有一种说法是因为“两条人太少”,许是为了人丁兴旺,或是听起来人多势众,明明一开始只有两条人,出场的时候却常常让人误以为有五条。
2009年,仁科和阿茂在厦门完成了《县城记》的录制。
凭借《县城记》,五条人先后获得了华语传媒音乐大奖“最佳民谣艺人”等7个奖项。
南周在年度音乐的授奖词中,这样评价五条人:“它所富含的原创性,彰显了音乐的终极意义——吟咏脚下的土地和人。”
五条人的第一次巡演,横跨几个省,演了十几个城市,最后到了广州火车站,每人挣了80块钱。
仁科还记得,当时去成都演出才卖出了四张票,重庆也就六七张。
记者:当时是什么感受?
仁科:没什么感受,挺好的,因为我们本来在广州演出也没几个人看...
虽然拿了一些奖,但两个人的生活处境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即使第二张专辑《一些风景》早已创作完毕,却因为没钱录,一直拖着。
不过这两个从海丰走出来的小镇青年,却一直都很乐观。他们生活在哪儿,就写哪儿的故事。
在他们的歌里,有关于海丰的人事物:
比如《童年往事》,那个不让父母省心的小孩:
我妈说你小时候老爱去跟人相打
青头小子有什么用啊
我跟你讲过
十耍九伤,不耍更强
你现在有听到没啊?!
比如佬势势的《道山靓仔》:
啊道山靓仔伊哟
你为什么穿着你那破拖鞋
啊道山靓仔伊哟
你为什么不去剪头发
啊道山靓仔一哟
你还是骑着你那辆破单车
还有清明节祭拜的俗语也融入歌曲《请到老祖公》:
今天是清明节
合族后裔来敬拜
现有 香香 大烛 清茶
酒礼 五牲银锭 布匹
电视 空调 IPAD 洋楼
美金 港纸 信用卡
老祖公炉前来收领
住在广州城中村的时候,他们写自己的所见所闻和亲身体验:
《很多很多》这首歌里,既是写“走鬼”(流动小贩),也是写他们自己的经历...
节假日的时候购书中心门口
摆地摊走鬼的小贩很多很多
一个城管跟一个走鬼说
哎今天生意不错卖了很多哦
《梦幻丽莎发廊》则讲述了发廊妹和打工仔的相遇,面对爱情的心酸无奈...
现实和我说的差太远
她不知道我一直在撒谎
风吹过石牌桥
我的忧伤该跟谁讲
天空挂着一轮红月亮
我离开了梦幻丽莎发廊
还有歌词充满诗意的《阿珍爱上阿强》
阿珍爱上了阿强
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
飞机从头顶飞过
流星也划破那夜空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甚至是报纸上的新闻,也被他们写进了歌里。
《初恋》就是根据一个年轻男子回乡后,发现初恋已为他人妻,开着货车撞上高架桥的新闻而来。
一辆货车撞上了高架桥
卡在桥墩里面
一名年轻的男子
抱头痛哭
他闯南走北了
很多年终于挣到了钱
回到家乡
想找回他的初恋
在他们的歌里,每一个人物都有血有肉,而不是一张静物画。
仁科说:经历影响到你的思维也好,总是从过去的生活里面推到现在,确实影响了很多。
仁科和茂涛,几乎有着相同的生活轨迹:童年时代生活在乡村,少年时代生活在县城,青年时代离开海丰。
即使离开家乡多年,但是记忆中那个常吹着海风的县城,都能在他们的歌里找到痕迹。
从海丰来的“五条人”,没有刻意撇掉身上小镇青年的印记,而是把家乡赋予他们的一切,内化成生命的养分。
某种程度上来说,家乡才是我们生命的根,它塑造了我们的人生底色。
人可以一直流浪,但没有人的心不需要归属。
就像《海风》里唱的:
海风哦啦啦啦啦
海风哦啦啦啦啦
它吹到哪儿
哪儿就有人在唱歌
海风哦啦啦啦啦
海风哦啦啦啦啦
只要它在你身边
去到哪里都不惊
2019年,仁科和阿茂回了一趟海丰。
如今的海丰已经大变样,二环三环都盖起了住宅区,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家乡早已剥离了记忆中的模样。
坐在三轮车上抬头往外望,仁科对阿茂说:这栋楼都可以住一个乡里的人了。
当初从海丰出走的少年,还有这个夏天爆火的“五条人”,他们站在此岸和彼岸对望,海还是那片海,但家乡已经不再是印象中的模样。
专栏作家陈思呈曾在《私城记》的自序中写道:我曾经想抛弃那个旧的自己,想离自己的过去远一点,仿佛远离一个事故发生现场。老家隐喻着我的缺陷,一个人回到什么样的老家,其实就是回到什么样的缺陷里去。
很多人离开家乡到大城市,可能会与故土日渐疏远,但“五条人”却带着一种距离感在审视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用音乐书写家乡,记录生活。
有人定义五条人是民谣,有人说是摇滚,但他们不被标签束缚,而是回到生活本身去感受,去创作。
正如仁科所说:音乐从来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的生活。
从头两张专辑唱出海丰的人事物,用歌声表达了他们对家乡的眷恋和深情;
到后来跑到广州的城中村记录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
再到签约摩登天空,他们一直在摸索,玩出自己的风采...
他们的歌里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一脉相承的:扎根海丰这片故土,无论走得多远,继续吟咏脚下的土地和人。
后台回复五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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