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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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于沈阳已十年挂些零头了。若较点真划成七份,在人生的线段里,已行了七分之四的里程了。曾有无数个清晨,枯坐在桌案旁,侧目呆望着东窗上静静升起的朝阳,那喷吐四射的万丈光芒让我晕眩,使我的眼膜承受不住卒然的湿润。我肚明,在那彤彤的金光里隐着初试啼声的土地,那里有故物山河,还有愈加紧密入梦的往事重现。看这光景,叶落归根的时日仿如遥遥无期的徒刑。这种放逐的滋味对于年岁长的人尤感浓烈,那悠悠的过往是杯老酒灼痛干喉。

妻在网上订的票,这次是真的踏上乡途了,那怕只是雁过留声的几天。乘地铁1号到青年大街转2号线抵北站,腾出两小时不至于陷入赶车的仓促慌乱。舍南站的高铁而顾北站的动车,虽费周章,却可省一百五十元的旅资。对于工薪的三口之家,难免要羞答答地盘算一下。

适七月将杪,这长夏永日的尾声,暑热却没消弭一丁点暴虐的脾气。依然无法聆听到蝉的单簧响板,更谈不上一室渐起的鼾声,盈耳的只是疲态难求的车马咆哮。启程前冲了热水澡,净衣净袜,到觉身心宽适像敷了层轻薄的爽身粉。好景不长,曝于张牙舞爪的焰日下,热浪翻涌的柏油路上方走百步,就如被揉完发酵的面坨塞进烈火熊熊烘烤的蒸笼里,已是脑后、胸背、腋下、裆胯,总之肉体无一处不像有水蛇在游弋。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劈空来了句国骂。我的双腿不想过于忙叨,稍稍发力的代价都会带来汗水的奔涌。好在开发大道地铁口只有一射之距,脚下最大限度地踩的平正,保持着望梅止渴的心态。一进站口,都会类似地舒口气儿,以佐证没像雪糕被烤化成浆水。循级而下,可是冰火两重天,如入清凉世界。过了安检,自动售票机上买了达北站的通票,刚下到二层候车区,约好了似的,分秒不差,车“滋滋哐哐”地进了站,颇肖饕鼠在嗑一本脆生生的美味闲书,那应是一只鼠类中诗书饱腹的秀才。午后时间,又非假日,乘客稀疏。一落座,就心急火燎地掏出手机,调至英语应用软件,递到侃儿胸前。嗨!这个鼻头两侧已冒出粉刺的小子睬都不睬,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僵持着,像两头牛,一大一小牴着角。过了暑假,儿子上七年级,可学习还未入门道。着急上火,困心横虑,已然技穷。隔着妻坐在右侧的侃儿无视我的筋鼻瞪眼,愠怒中出手去捏他后脖梗儿。恐扰了相邻的人,只有咬牙悄声碎语迫他背单词。侃是号准了我的任督二脉,广众下惮于造次。见我絮烦,妻用怒目刺我,并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我的左肋,使我微微蹙了下眉头,嘴角也感到了抽搐。我想嘟囔几句不满。我的举动,定是让她无法安静,以至众目下现眼,怒火中烧。讨得无趣,只有咕噜一声咽下口唾沫,像吞下一碗干辣麻嘴的臊子面。遇冷后的失意弥漫了全身,如一个炸破的气球,嘭的一声,气体消融到空气里,没留下一星气味与渣滓。哑巴吞黄莲般,颓废散乱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荡漾开来。地铁的内壁涂的是瓷白,灯光的映射下愈加明亮,能与聚光灯下的舞台相媲美。看每张人脸儿,像被手机拍照后亮化处理过。左首应是位高年级女学生,窄扁的额头抵在座位的隔板上,阖着眼儿,睡忽忽呢;对面的少女流瀑披肩,后期濡染的黄发愈显脸白肉嫩,浅衣绉裙,细长却不瘦削,富有弹力的双腿若对磁石吸人眼球;斜首处,颜色平平的少妇怀里拥揽着婴孩,没有悻人的哭啼,眉眼灵动,那份真纯的率意让人心境如洗。难免,无论岁月破碎到何种程度,异性总会如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去创造机会在眼神里相遇,让我欣喜或咏叹。我抖擞了下偏离的思绪,开始看“墨墨"上的单词,好像在替儿子张起学习的风帆,也好像在偿还灵魂深处那累累的旧债。

车至铁西广场站,人数骤然间膨胀起来,恍惚折了一茎蒲公英,那么噗的一吹,须臾间化出不计其数的人形。想想分钟前,这些人皆在休眠或潜水。是响应领袖的号召,还是收到了阿里巴巴的烫金请柬,去赴一场盛大空前的集会。其时,我坐地铁的次数寡的可怜,是由于工作的地点根本交集不到地铁的线路。不过,自从这个遁地的土行孙显身城下,到让苦于地上交通的出行人对时间有了掌控的自信。在人类资源上,炎黄子孙是功盖当世的。看着五颜六色的着装,长相不一的面孔在日月沉浮的聚散中流转,到最后还是行如陌路,分道扬镳。那大多时只能孤享的寂然,难不成要惹逗出司马青衫的泪痕来。我时时会陷入这种忐忑难安的思绪中,它撞开门板,销锁也被撕裂而锵啷落地,像个没文化的流氓无理取闹,露出地痞胡搅蛮缠的劣根。就在我的脑壳缺氧,囫囹无助时,看到参差的人丛中有个独特的男子。说他独特,是与我们不是一个族类,或者更确凿地说不是一个国度的人。他身材高挑、健美,五官也不失俊朗,正值华年。古词里,“一泓秋水照人寒”是这样的隔空迫人的。我断定是个异国来的学子,误差不会多于八厘米。在一座城市,能看到不同种族的人,就如同领略到英格兰的翩翩风度、法兰西的缱缱浪漫、德意志的孜孜恭谨、美利坚的朗朗洒脱。不同的色彩扩充着眼界,是软化心田的蜜饯,知道了欣赏这美的冒泡的世界。要不李唐偏爱那雍容的牡丹,那么多高鼻梁、蓝眼晴、羊毛卷才会远足到大气磅礴的长安,相欢盛世风华。也许这个视物的角度难以理喻,就如这表象的世界中运行在相异的轨迹中,摄取的感受不会契合吧!这也让我忆起了那次远足,是去凤凰古镇的旅行。那个柔情似水的湘西小镇,仿佛把我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浸在江水里涤的纤尘不染。我被贬成乐不思蜀的一路货色。这里的美,就美在这暖风熏人的夜晚。来自天南海北,说着不同口音的人在灯影凄迷的狭巷里流连忘返。宛如一支罂粟花在施放魔法,让我在幻像中认定,这就是梦中的那座金阁吧!我被招引进了迷宫,有许多平生未见的东西,让我眼睛里的瞳孔像正午的猫眼那样浑圆。可我还是会醒的,我无法割裂自己的人生履历,那怕是一条狗听了都会哀声叹气。也如我踏上归途时,一回头,昨夜的晚风已吹散了小酌后的醉意,木桥上的剪影也被晚照收进了远山,石板路上杂沓的足音也在耳际悄悄避去,曾经一起挤过眼角的生旦净末都已谢了妆容。才认识到这个魅惑的琉璃世界再巅倒众生,却独独缺少那份纯真、那份丰厚的记忆。多么可惜,我在此处翻开的那几页,只是一张无暇的白纸,没有书写上一笔值得沉思的文字儿。

于是,我又回到凡俗,回到了放个屁都听不到响的生活。早晨,疏疏落落的草叶上没有露珠。在楼口与操摩的营生的老男人交换眼神,那不是一眼漾着蜜意的柔波,而是彼此生存在底层洞烛心扉时一刹那的羞惭。穿过楼洞,那滴来自空调外机的水珠儿,每次都速配成功,你很急吗?再饥不择食,绣球也别抛给一个老男人不是。毫厘不差地落在鼻头上,水泡在触及皮层时炸裂,微微有凉意,洇漫过鼻翼。如果把一星水滴想象成沧茫大海,我的身躯就会被吞没掉,随着洋流飘向深海。其时,这曾是我心底沉淀已久的热爱。

竣工的巴黎公馆楼盘已付梓。各家各户正一团火球似的装修新居。小区门前塞满了车辆,那是劳工们的坐骑。正有一对夫妇跨着电动车赶来,还有一伙三人开着面包车突突而至。我可以想像到接下来的图景,每间房屋都经历赤裸到包装的演变。这块地皮的前身是一座土字型的精神病院。平时门可罗雀、古井无波般没多少生气,偶尔会看到着白大掛的医者在门口、院廊走过。路经时,即想一窥幽秘,去目睹感味非常人的呆痴、卖傻、狰狞、狂燥,有种说不清道不白的魔力,还有种阴暗的、杂碎般地去观摩人异化到动物地步的猎奇心态。不过在孩提时被杜丘身陷精神病院那一场景所遗的梦魇,至今魂霾难散,便解不开胸胆去越那池雷。好了,没到去红转绿,那每次走过,让我神色张惶,心生畏惧的圈人牢笼,一弹指,在于洪区的地貌上被一幢幢、一排排耸然而起的,水泥钢铁浇铸的石兽吞噬,一点点残渣碎屑也找不到了。我没有刻意探询病院的新址,在这座愈加脑满肠肥的城市里,去拜访显然是费时添烦的事儿。我听到新居里漾荡出放肆的笑声,看到小区里进进出出的人志得意满的神态,当幕色温柔时那家家户户透出的灯光像无数只亮闪闪的眼睛儿。

有段时间,烧饼成为早餐的主角。要想吃到酥酥脆脆,又有芝麻香味扑鼻的烧饼,就要起早,费点工夫。走出小区的北门,往东去,循规蹈距地过红绿灯,是远路;往西走,为近途,瞄着来往车辆的隙处,横穿飘过沈新路。临街的晨光饼店是确如其名,早已沐浴在晨晖中。店面逼仄,可以毫无过谦地用“弹丸”来形其容。我晚来一步,付饼的窗口前已有三人在程门立雪了。来的次数多了,便熟络了取巧。把三张椒盐与两张葱花饼的钱交定,就可省了排队的焦烦,悠哉地于近处踱步看着手机,偶尔还哼上一段残词难全的小调。左邻卖五金的,夫妻店,年纪都已不小。记忆里,年景已不短。这到让我有些许的羡慕,也许进项薄微,但终有个安命的营生傍依,不会为老境的迷途烦忧,陷失路悲苦的泥淖。右舍是彩票站,每日的黄金时段,便有许多善男信女揣着魔幻的心儿,叨念着私认为如意呈祥的数字儿踩破门槛,用血汗浸过的钱币易回印着号码的纸片,如宝物般放在贴身处,眼睛里汪着渴望的光芒。待一两日的大梦春秋后,腰缠万贯仍是遥不可及的蜃楼鬼市。哈哈,我又何尝不是暮想朝思呢!幸许,这是条一朝富贵的捷径,但总觉得不是这辈子发生的事儿。这像柳叶刀一丝一寸地削肉,暂时不会致命;也如用土篮子一点一点去添那欲壑,那无底深洞张开大嘴永无饱腹。就在这堆积的欲望中过活,缓冲着急迫与失意。那怕如绚烂烟火刹那间的奔放肆意,幻想中的自慰宛若筑起苟安的茧房,待到破碎,万念成空。

北站,我们仨夹在肿胀的人流中步上通道。要不是有取火车票这道程序,就不必再与长空日光互道珍重了。现代城市的设施规划如克隆的连体人儿,如地铁与火车站,已形成地下的无缝连接。不用去室外体验光合作用,由地铁站可直趋车站候车室。高晓松摇着折扇,拨愣着鞋拔子脸儿,镜片里的鱼眼儿凸凸着,咧着大嘴叉,上天入地的神侃一样:未来的人呢!坐在胶囊形态的交通工具里遨游世界,想去那儿,就几微妙的光速;性爱不用交换肉体了,弄个四维成像仪往眼上一罩,就可享鱼水之欢了。我被感染了,幻想那欲境会盖过五十三度飞天茅台。可话说回来,情感这么神圣的东西往哪搁呢?那度着慢生活,一生只够爱一人的日子更加悠悠渺渺了;那要比艾略特笔下展现的荒原还悲凉吧!

把行囊放在滚动的检测带上,里面会被饱览到难挂寸丝。不用幸灾乐祸,每个肉身通过闸口时,会接受类似的“礼遇”方能入内。就如每天现身于长街短巷中,那恢恢不漏的监测头已把影像记录在案。还有,每一次在手机上搞的小动作,也逃不过密如蛛丝的网眼。我恐慌了,要不迁居到沙漠里,再不济,就挤进阿拉丁的铜壶里。我不知心里还能私藏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每次蠢蠢欲动,不如事先张扬来得痛快与心安。这也难怪,情绪是人最不可捉摸与难以控制的反应。

侯车大厅的穹顶是钢架结构,有间隔地排序着巨大玻璃罩以达采光的效果,这即有炫目时尚的年代感,又像硕大复古的银色汗帐。置身其间,实有一棵草、一滴水、一粒沙的渺茫失措。正像手里的石块放在蚂蚁身前,那就是一座竦峙的石山。我的潜意识里,“壮大”一直是难以磨灭的暇想,这与我的生理构造纤细有关。这不包涵外部的构筑,那更会凸显自己的瑟缩而卑微不堪。这座气势磅磗的大厅里聚集的男女,让我相信了女娲造人的慷慨。绝对是人体的盛宴,像琳琅的满汉全席。穿着型号、颜色、式样不雷同的衣装,来做的只有两件事情——离乡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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