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盎然

那年高考结束，自认为考得还不错，报完志愿，再找不到啥事可做，悠哉游哉过了个十分轻松而无所事事的假期。

已是临近开学，录取通知书仍迟迟不见踪影，我心里开始有了隐隐的不安。毕竟我的分数仅仅超线四分，这是个十分玄而未决的变数。加上我因为英语基础太差，所以这个学期拼得有些太紧张了，每晚睡不足四小时觉，临到考试的时候，整日头痛脑胀，这是一种脑力与体力均严重透支的外在表现。幸而考完后自我感觉还算不错，要不然，真要补习的话，一来是精力的问题，二来头疼的毛病使得我再也不能如此狠拼，我心里十分清楚，复读后考上大学的期望将会成为一件遥遥无期的事。

我天天都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失神地注视着那条通往家属院外的小路，路是窄窄的，也是寂寞的，那辆熟悉的绿色邮政车，来来去去终也没能驶来我家门口。

这个家属院住着二百来户人家，大多数的职工子女都是顶替父母辈的职进了工厂当工人，想要走出这个小城，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我们三个同届学子都在这一年里学得昏天黑地，刻苦的程度已达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那种悲壮想来不亚于狼牙山五壮士当初那一怀赴死的豪情。

高考结束后的这个夏天，我们三个人成了全家属院的焦点，只要一在院里露面，就会成为人们指点议论的中心人物，到最后，总是不得已落荒而逃。偶尔需要外出时，骑上家里那辆笨重的直梁飞鹆自行车，迅速驶离家属院这个熟悉地带。而且颇令人费解的是，我们三个本来十分要好的同学，竟然互相间很久没联系了。

临开学的前一天，我家隔壁邻居门外惊天动地响起的鞭炮声，让我们都明白，大好的前程已经在我同窗三年的同学面前无限伸展开来。心里有着说不清的惆怅，我不知道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感到悲哀。原来，在这场近乎残酷的竞争中，我们都输不起，哪怕是输给亲如姐妹的同窗好友，但我显然已经输了。

次日，我头一回没出门外等候，而是坐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哀声叹气……忽然间，我眼前晃过一抹粉红，走出屋，蓦然看到石墩上躺着一封信。抽出信笺，粉蓝色的，好雅致。信里只有一行诗：如诗的季节/如画的年龄/还有火一般燃烧的希望……

我抬起头，看见那抹粉红在小路那头渐走渐远。她叫周杰，是我们三个人中学习最好的，可是……

第二天，欢快的鸟叫声吵醒了我，推开窗户，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直撞进屋里，我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走出门外，果然，石墩上又静悄悄躺着一封信。我迫不急待抽出信笺，这次是米黄色的。同样，信里还是一行诗：清新的空气/热烈的朝阳/一切皆因为我们拥有着阳光般的梦想……

等待，似乎变成了一种享受而不再是煎熬。时间在诗意的激励中不再漫长难捱。我不再去户外等候，也不再在椅子上叹息，而是干脆闭上了眼睛，心里蓦然间又是一动，我赶忙走出屋外，石墩上，再次躺了一封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信封。打开来看，又是诗，是邻居家的同学写来的：暑意尽/秋渐近/来去皆自然/云卷来/又舒去/成败皆盎然……夜里，我再也难以入睡，捧着一行行诗句，忽然豪气盈胸。再搏一次又如何？于是，我有些神伤也有些释然，走出户外，去了周杰家，和我一样，周杰至今没能等来那张决定我们前途命运的录取通知书，在她家的门阶留下一句诗： 每一次的奋斗未必都能成功/然而/每一次的结局/却终将会是收获……

将要转身离去时，我的手被人握住了，黑暗中，我看到，这是我十多年的邻居三年的同桌，他在门阶上扔下一张卡片，用半块砖头压了，拉了我慌不择路地逃了。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明白了我们心中那如出一辙的极度困窘。我们的家长和家属院的长辈们，都是那么迫切地渴望着我们的成功，但我们未必真的都能成功，而我们内心深处，不只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也无法面对老友的失败。于是，首先是周杰，然后是我们，选择了诗，选择了这种浪漫的形式，来抒发我们本已不够浪漫的奋斗精神。

第二天，我收拾书包走向学校，准备复读来年再搏，当我将学校的一切打理妥当，中午回家却意外被父母告知，就在我早上刚走的功夫，邮递员送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而且，同时送来的，还有周杰的，二家的鞭炮声一起歌唱，奏响了家属院有史以来的鞭炮大合唱，震撼了家属院的二百来户人家，这是我们的家属院头次走出大学生，而且这一走，就是三个。

多年以后，当我们都已经忘记许许多多的陈年往事，高考后等通知的这几行小诗，却都无一例外被我们三个人当作精神食粮收储在了记忆的粮仓中，牢固而永恒。那是一种盎然的诗意，在青春年华的岁月里，无可替代地见证了我们成长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