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心愿

      外婆老家旁边的四公主树又冒出了新芽,再过几个月我们又可以采下新鲜的四公主树叶,剁碎,混合黑糖水和面粉,一勺勺地倒进油锅里,煎成香喷喷的面饼,我们几个孩子能吃一整天呢。外婆的老房子原本是大舅用来给人修理摩托车的地方,大舅去世后老房子就用来存放海鲜等货物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四公主树就像一个待嫁闺中的姑娘,一年年地茁壮成长,为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奉献着数不清的叶子,然而他的主人却不见了。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虽然大舅已去世五年,但我一看见那颗树,一看见那间老房子,便会想起他,感觉他还在。我想外公外婆、妈妈和大舅妈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繁星点点,如此深邃的夜空却没有皎洁的月色来相衬。一屋子的人都围在病床前,所有人都哭哭啼啼。外公扶着外婆,外婆用她那满是褶皱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大舅的脸,脸上止不住地流着眼泪,她那痛苦又无助的表情就像她失去了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安心去,这一家老小,有我和你爸顶着呢。”

      大舅妈斜靠在病床前,双手紧紧握住大舅干瘪的手,身旁跟着三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孩子们,快跟你们的爸爸说说话,让你爸爸别走。”大舅妈说完泪如雨下。大舅指着他的大儿子,于是众人唤他往前去。大舅用尽力气去抚摸孩子的头,轻声地说:“好好读书啊,照顾好弟弟妹妹们。”孩子们尚且年幼,还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只是静静地守在爸爸身边。

        我慢慢地醒了过来,感觉发生了很多事,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快要被悲伤填满了。我定定神,才发现这竟是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更确切地说它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是家人的心愿,只是来不及实现,便变成了梦。

      那天晚上夜色迷人,可当我每每抬头望向天空,却找不到月亮。那天,大概是我们人生中最难以入睡的一个夜晚。焦急、希望、等待、伤心、失望、哭声、绝望……笼罩着我们每一个人。

      外婆、妈妈、大舅妈、小舅、小舅妈都在外婆的房间里守着电话,而我和妹妹则在另一间房间里照看孩子们。

      那时候我才十四五岁,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非常害怕看见妈妈哭,她一哭,我就哭。对面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女人们的哭声,还有扣人心弦的电话声。

    “现在怎么样了,还是一直疼吗?”外婆急切地问道。

    “是啊,刚才医生出来,说情况不是很好,病人腹部积血严重。”我爸应道。

    手术室外是早已支持不住瘫软在椅子上的外公,我的父亲则在一旁为家里人播报情况。

      “病人家属,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病人还有意识,你们进去跟他说说话吧。”

        走进病房里,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大舅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眼睛乜斜着,脸色十分苍白。任凭外公这辈子经历过多少人生中的风风雨雨,吃过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苦楚,见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大舅,他还是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忍不住抱怨老天爷:“苍天无眼啊!竟要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伏在病床前,握着大舅干瘪的手,哭着说:“花了这么多的钱,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还是捡不回你的一条命。我的儿,我的儿啊!”

        “爸,这是我的命,死了也好,我……我就不用再受这罪了,只是……只是我没有用,不能守在你和妈身边。还有……还有我的老婆孩子。”

      “你安心去,家里有我顶着呢。”

      最后大舅要求医生拔下插管,因为他想打一通电话回家,跟远方的家人告别。可是,当医生拔下他的插管没多久,连电话都没拨通,大舅就咽了气。后来听父亲说,大舅的眼睛一直没闭。

      那天晚上十点多,孩子们差不多都入睡了。我怀里抱着小表弟,突然听见对面房间传来女人们悲恸的哭声,这次的哭声不同以往,顿时我的心里变得十分害怕。我迅速地跑过去,只见所有人都在哭,哭得那样悲怆,以至于我都被吓哭了。我走到母亲身边,安慰她别哭了,母亲抱着我,说:“妈怎么能不哭,你大舅死了。”

      死了,这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因为老是断断续续听见有人在哭,哭得那样悲伤,那样凄凉。

        第二天一早,我们所有人都乘车去了外婆乡下的老家,在那里办大舅的葬礼。老一辈的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外公执意要将大舅带回家乡,但是医院不肯,最后花钱买了尸体回来。路上又因为运输问题而耽搁了好久,结果等到晚上九点多尸体还没运回来,葬礼上很多客人都走了。十点多的时候,外公打电话回来说尸体到了,因为入土时间紧迫,至亲们从村口接回尸体后就直接运上山安葬了。

      那时候因为年纪小,我和弟弟妹妹们被留在家里看孩子。我正打算烧点开水给孩子们洗澡,就听见门外传来嘈杂声。我急忙跑出门去,只见妈妈和小舅妈架着大舅妈进来。原来大舅妈见到大舅的尸体后,情绪激动,一直不肯让他入土,刚才还跳下车,说要随他去。

      大舅入土时,外婆捧着大舅的遗照,自言自语道:“还是那时候好看,白白胖胖的。还好我挑这张照片,你爸还要挑那张瘦瘦的,我说不好,这样你不喜欢。”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擦眼泪。

      晚上十一点左右,外公请师公来念经。本来应该是由大舅妈和小舅妈一起来喊门,但是因为大舅妈神情恍惚,身体受不住这几天的折腾,外婆便让我的母亲和小舅妈去喊门。她们分别跪在家门的两侧,手里拿着一根短棍,拼命地往地上敲,嘴里大声地哭喊着:“回家了,回家了,我们来给你引路了。”

      最后外公烧了一些纸糊的金银珠宝、家具和奴仆给大舅,看着这熊熊大火,把黑暗的天空映照得通红,我想,大舅看见这么火红的烟火,肯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是,他唯一遗憾的就是不能跟自己的老婆孩子告别,和外婆告别,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以至于我后来常常梦到我们相聚一堂的场景,它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是家里人的一个心愿,只是天公不作美,实现不了的心愿,在我们的心里变成了一个梦,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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