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共芳卿论文章,怎舍你叠被铺床

      码字既多,便常常觉得力有未逮,冥思枯坐之时,总担心写的东西良莠不齐,难免有滥竽充数之作。而搜肠刮肚、草就一篇之际,突然想到,现成的评判者不就是我的那位枕边人吗?没错,家里领导是一位专业编辑。

      于是,每次写完文章,自己就毕恭毕敬奉上拙作,惴惴不安地看着妻子的表情,悉心窥察其眉眼高低的张弛起落,在蹙额颔首之间竭力捕捉着那些稍纵即逝的或会心一笑,或不以为然,或无动于衷的微妙感觉。那情景,俨然干谒投赠的赶考举子,面对座主审视时紧张局促的意态。每于此时,我便会想到杨绛先生有关钱钟书先生创作《围城》时一段很有意思的记载: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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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自视甚高,却还不至于狂妄自大到认为可以与一代学界泰斗相提并论,但这则趣闻所披露的创作者那种“敝帚自珍”、寻觅知己的心态,却实在令我感同身受。写作,在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一种定义自我的精神觅渡历程。欣然命笔,无论乡关何处,都是从心出发,于揽镜自照、或反躬自省之间,穿越词语与意义的密林,抵达心灵超越肉体之局限后所可能触摸到的那种趋近永恒的灵魂高度。即如苏子所云: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于是,笔尖沙沙作响之际,你仿佛就在顷刻之间便掌握了能够参透天地变化玄机的重关锁钥。无怪乎《淮南子·本经训》里说: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看来,在那些烂彩夺目的翰墨华章之珠玑纹理背后,所蕴含着的那种通向心灵秘境的神奇诉说,恰如万般造化所恩赐的法力无边的符咒一般,运命所系,是令鬼神也顿生敬畏的。故万千眼里的江山,皆有赖于那作为表达的写作,化为仪态万方、摇曳生姿的笔底波澜。

      这正是我非常看重自己只字片纸的根本原因。两年多来笔耕不辍,不可谓不勤奋;但也更生出一种野心:希望自己的书写差可比肩名山事业。则不能不因此而赋予这一切思考以使命感。所以,便很在乎一个冷静而专业的旁观者的态度。机缘巧合,妻子正是这样的人,可知彼此之因缘际遇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而且,我妻也的确不负所托。别看她平日为人平和冲淡,似乎无甚主见的样子。可持卷在手,立刻换做另一番神采。她可从来不管我是否自视甚高,或者受人捧场。总是异常冷静,甚至毫不留情地只消三言两语便指出我谋篇布局、议论言说拖沓繁冗之处,或者思考选材有失偏颇之语。其中况味,真个是一瓢冷水之后又一针见血。令我常悚然而不知所措,虽心内颇有不平之意,但终究无所措辞,面红耳赤,羞赧以至于几乎无地自容。可,无论如何,我得认账,谁让人家是专业的呢!更重要的是,她说的都对呀!她到底是最知我懂我,以至于将我的一切缺点、缺陷看得清清楚楚的至亲家人。她最清楚:我信赖她,愿意唯她标准是瞻,就是不希望有什么利害算计影响了真实的判断。看我文章时,她总是嘴角浅笑,却目光如炬;温润如玉,而一语中的。这样的老婆,不是那种精明而人不能欺的狠角色;却是在软语温存之中流露着直率与智慧,棱角分明而又婉转多情的娴静女人,令人不忍欺,更不敢欺。与她相处,看上去,总是我咄咄逼人、当仁不让,充满了男子汉一言九鼎的干云豪气;但很快,就又被她不动声色的“化骨绵掌”拆解得如盐入水、如汤沃雪般无影无形、干干净净。多年来,她很少当面拂逆于我,但最后不知不觉被改变的,却还是我。所以,她对我文章的评价,往往就是一个我必须接受的终极定位。虽然自己未必心服口服,但我知道,这一切都确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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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妻相处多年,一直想找一个词形容她,不容易。因为她看上去太谦冲低调、平淡无奇了。敬持传统的她始终认为家庭才是她生活的重心——虽然,她的工作也毫不逊色于任何人。而在她眼中,丈夫才是那个最应该站在她身前释放光芒、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她乐意躲在我背影之下,却依然令我敬爱有加。对了,一个女人让男人爱上她不难,可要让男人打心眼儿里一辈子尊敬她、服膺她,不容易。尤其对于我这种虚荣心比能力大,心眼儿却比缺点少的中人之才而言,更是难得。可,我的妻子做到了,很不简单。

      在妻子看我文章的那一刻,我似乎又突然明白了:这个伴我共度春秋的女人,其实就是我的春秋。因为,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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