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刚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张妮就慌里慌张的到了莲莲家，她径直把还躺在睡觉的莲莲从被窝里揪出来，冰冷的手伸进莲莲的秋衣里，冻得她啊啊直叫，看见莲莲醒了，她咯咯笑起来。
“别睡了新娘子，快点起床带你化妆。”
莲莲不理她，噘嘴嘟囔两句以后又缩紧了被子，往床里面滚了滚。
“快点快点，外面的车等着呢！”张妮催促道。
“我要睡觉，不结婚了！”莲莲生气的叫起来。
“瞎说什么话！”张妮的脸几乎皱成一团，又凑近去拉她：“我们俩不是昨天说好了吗？怎么又开始闹别扭了？”
“不结不结就不结了！”莲莲更大声的叫起来，她坐起身，白皙的脸上满是怒气。
“行了，莲莲，不要闹了，咳咳……”屋里进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他带着一个灰色的帽子，拄着一个拐杖：“快点和你婶婶去化妆。”
父亲都发了话，莲莲虽然还是不情愿，但是终究慢吞吞的起了床。
等莲莲化完妆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灰了，她穿着租来的大红色旗袍，外面套了一层厚厚的红色羽绒服，腮边的珍珠耳坠左右晃动，灯光下的细闪称着她年轻的脸又明艳了几分。
院里已经聚集了好多男人女人，都揣着袖子两两三三的说着话，见陈妮带着莲莲回来，几个女人跟着一起进了屋。
莲莲的父亲陈发看见莲莲进了屋以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咳了起来，旁边的弟弟陈财赶紧把嘴上的烟扔掉踩了踩，然后给自己的哥哥顺了顺气。
“没事没事。”陈发摆摆手，又摇摇头：“我没事。”
“行了哥，先喝碗水。”陈财从桌子下面把水壶拿出来倒了热水递过去。
陈发接过去，捧在手里，目光呆呆的，他愣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下发呆发到水都凉了，陈财接过去要给他换一碗。
他又摇摇头，终于开了口：“兄弟啊，我知道没有几天好活了。”
“哥，你看看你大喜的日子说的什么话？”陈财皱眉：“今天可是莲莲结婚的日子。”
“你不用劝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陈发叹了口气，目光暗淡下来：“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莲莲，这孩子随她妈，脑子有点不正常，我不想我死了以后她们母女两人都活不下去……”
“你想多了哥，你闺女就是我闺女。”陈财闷不吭声的来了一句。
“哥相信你。”陈发笑了：“但是也不能老连累你啊，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养。”
他的目光幽幽的，落在已经冰冷的瓷碗上：“现在还好附近村里女人少，那姓周的愿意娶莲莲，愿意养莲莲，我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他说罢，从针头下面拿出来一沓钱，四个白条捆的整整齐齐，他颤颤巍巍的把那钱递过去：“这是莲莲的彩礼，哥就想等我没了以后能帮衬一下这孩子……”
他又扭头看了看还是呼呼大睡的年轻的妻子：“你嫂子……你嫂子以后每天能过来给她送两顿饭就行了……”
2
莲莲被接亲的人闹闹哄哄的带走了。
周福生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个子还没莲莲高，跛了一条腿更没有莲莲走的快。
陈妮使劲拽着她在她耳边让她走慢点，她还急匆匆的催着人家赶紧上车。
敬了酒，同村的人也闹了许久，回屋的时候，周福生的母亲翠兰趁着没人把当众给的莲莲的红包又偷偷拿了回去。
她对于莲莲的身高和长相十分的满意，虽然知道智力有些问题但是看起来并不明显，只不过是眼睛比起其他人更懵懂了一些。
已经不错了，她暗暗想，管她傻不傻笨不笨，只要是个女人，能替老周家传宗接代，到时候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就行了。
他老周家一直都是单传，到了他儿子这里却连媳妇都差点娶不到，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一只跛了的脚，说了许久的亲，媒婆的钱也没有少给，竟然没有一个成的。
本来这几年村子里的女娃就少，长得好看点的，或者是能上学的，几乎没有人会回来守在家，剩下的又都挑的很。
不是人家嫌福生没钱又瘸就是福生嫌人家又丑脾气又坏，好不容易有个看对眼的，俩两口哪敢再反对连忙着同意了。
他们早就打听好了，这莲莲的妈妈被莲莲的叔叔从火车站里捡回来的，给了一直娶不到媳妇的莲莲爸爸成了婚，这莲莲爸爸年纪也大了，没两年好活。
这莲莲妈妈又是个傻子，想想那些娶了儿媳妇就供起来的村里人，莲莲这个身世到时候怎么拿捏这儿媳妇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这婚结的，不亏。
翠兰把那个红包拆开数了数，嗯，是她装进去时候的张数。
她看着被送进新房的两个人，笑得咧起了嘴。
3
“不喝，不喝我不喝！”莲莲一边乱跑一边甩开要灌她药的翠兰，她十八九岁又长得高大，一下就把熬好的中药给摔在了地上。
“你个傻子，翻了天了啊？！”翠兰看着地上的药心疼的不得了，这可是她专门去一个很灵的算命女人那里求来的，花了好几百块钱就没拿两幅，结果这一碗又给摔了！
“老头子赶快出来！”她扯着嗓子叫，往上捋了捋袖子，嘴里咬牙咒骂道：“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个小贱货！”
周福生昨天晚上打牌打到了半夜，正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院子里的嘈杂打闹声烦的气不打一出来。
他掀开被子，看见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正在满院去抓跑得上蹿下跳的妻子，他眯着眼睛眉头皱成一团：“别吵了，烦死了都！还让不让人睡了？”
几人正闹得鸡飞狗跳，没人听他瞎嚷嚷。
他只好狠狠关上了门，用被子捂住头继续睡觉。
这边莲莲的公公婆婆终于抓住了她，翠兰劈头盖脸的几巴掌就打了过去，打得莲莲有些头晕，她挣扎着大哭大叫：“我不结婚了，我要回家！我不在这！”
“想得美！收了我们周家的钱还想跑，我告诉你，没门！”她恶狠狠道：“这都来半年了肚子里还没个动静，给你喝药还敢跑？”
莲莲哭闹着，却挣不开两人，只能任由着公公婆婆把她绑起来扔到了厨房，然后两人骂骂咧咧的去重新熬了药灌下去。
莲莲挣扎过几次知道自己反抗只会招来毒打以后她喝药听话了很多，下面的几次药灌得都比较顺利。
这边翠兰还在犯嘀咕：“花了好几千块钱了这边还是没用？一会心不灵一会送子观音没接到消息的，这不是变着法的要钱吗？要不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最后四个人一起来了医院做了几项检查，医生拿着单子扶了扶眼睛：“怀不上孕才正常，怀上了才奇怪，没办法了这个，慢慢治吧。”
除了莲莲，另外三人顿时面如土色，颤颤巍巍的拿着检查单回了家。
周福生一到家就点火把检查单烧了，他母亲这边大喊大叫：“福生你疯了吗？我们还要去治病呢！你烧了检查单到时候还要重新花钱做检查！”
周福生没说话，他嘴唇颤抖着，突然转身对着正在蹲在一旁看蚂蚁的莲莲一阵连踢又踹，他边打边骂：“老子花了二十万不但娶了个傻子，竟然还是个不能下蛋的鸡！”
翠兰愣在原地，看着呜呜发抖的莲莲看了一会也终于明白起来福生的意思。
于是她也拿起了周围的一根木棒，招呼着往莲莲身上打：“给我们家生不了大孙子不知道要你还有什么用？小贱货……”
4
“哥，你再吃两口吧。”陈财把饭又往陈发的面前挪了挪：“哥，你到底想干什么？院也不愿意住，饭也不愿意吃，哥你是想逼死你自己吗？”
陈发慢慢摆了摆手，他虚弱的张了张嘴，轻声念叨着：“莲莲……莲莲……”
“行，哥你放心我说什么也会把侄女给你带回来的！”陈财看了一眼自己躺在床上的哥哥，转身出了自己的屋子。
“还没有消息？”陈发蹲在地上抽着烟问自己的儿子陈超。
“莲莲的手机一直打不通，问周福生，他爸妈都说让莲莲出去打工了，不愿意让莲莲回来。”
“这群混账！”陈财猛地站起身，把烟扔在地上狠狠踩了踩：“走，去门口堵他们。”
“陈财，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福生的父亲周来钱瞪着面前的两个大汉：“有话好好说，你再这样站在我们门口我就要报警了。”
“周来钱，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说歹说咱们还算得上亲家，见我们来怎么不先让我们进去反而是想着报警呢？难道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家的事情？”
陈财往院子里瞅了瞅：“还是你对我们家莲莲怎么样了？”
周来钱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他强装镇静道：“陈财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给你说了几遍莲莲不在家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放屁！人好端端的给你送过来了你现在给我说找不到了？打工去了找不到了？你还真敢说，万一是你把我家莲莲杀了埋起来和现在的找不到有什么区别？
周来钱我警告你，赶紧把莲莲交出来一切都好说，要是我家莲莲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会放过你的！”然后他一把甩开拦在前面的周来钱，和陈超一起进屋来去找莲莲了。
而莲莲正被翠兰绑在地窖里用破布捂住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陈家两人找了许久确实没有见到莲莲的影子，陈财一把提起周来钱的领子。
“姓周的，我告诉你，你说你不知道莲莲在哪可真是瞎扯，我哥现在在家里躺着呢，你最好赶紧把莲莲给我弄回来见我哥一面，要不然你看我我不弄死你！”
“我们确实知道莲莲在哪，找她回来也不是不可以。”翠兰从厨房里走出来拍了拍自己刚刚沾上了地窖的灰尘泥土。
陈财陈超和周来钱一齐直直的盯过来听她继续道：“可是陈财，你们老陈家也不厚道啊，这莲莲明明是个不能生养的女娃，你还想把他硬塞给我们周家，我们家又不是收破烂的什么都要。”
“放屁!”陈财怒道：“我告诉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我乱说话？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医生说的，这是医院检查的单子说的。”翠兰极其理直气壮。
“那你把单子拿过来我们看看。”陈超往前站了一步后说道：“我们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就把我妹妹不能生养的帽子扣下了。”
“烧了。”翠兰略一慌乱又道：“那种东西难道我要见一个人哭诉一下我娶得媳妇是个不能生养的女人吗？”
她轻蔑的看了一下他们两人，继续道：“现在的重点是你们想让莲莲见她父亲最后一面，我们也确实知道莲莲在哪，只要你们把我们娶媳妇的二十万还给我们我们就把你那个傻侄女也还回去。”
“二十万？！”陈财瞪大眼：“你们想钱想疯了吧！只拿了四万块钱的彩礼就说娶莲莲花了二十万！”
“我家翻新房子不要钱？买家具不要钱？办酒席不要钱？请唱戏的不要钱？还有给你们送的那些好烟好酒难道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周来钱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对，我们就像欺负人，怎么了？不想给就赶紧滚，要是真的想对我们做点什么的话，我保证不但那个傻子她爹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你们这辈子也不要想了！”
陈财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是旁边的陈超拦住了他：“爸，莲莲还在他们手里，我们先回去商量一下。”
5
“把哥给我的四万块钱拿出来。”陈财对张妮道。
见她磨磨蹭蹭的低着头，乱七八糟的事情积压在心头不由得发了怒：“快点去拿！”
“钱，钱，钱……钱没了？”
“没了？”陈财唰的一下站起来：“钱去哪了？”
“借给我弟弟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商量一下！”陈财急的团团转：“这不是我们的钱啊，这是莲莲的钱啊！”
“哥给你了就是你的，再说了我弟弟这边急着翻房子娶儿媳妇又不是不还了，你着什么急？”
“要，现在打电话要！”陈财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回来借也要借四万块钱把莲莲给我从周家弄出来！”
陈财没想到最后这几万块钱真的是借回来的，他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堆在一起才凑齐五万块。
张妮在他旁边一边哭一边骂：“你个老不死的，你侄女是侄女，咱们儿子就不是儿子了吗？你现在借那么多钱，以后超超娶媳妇再去哪借啊！”
陈财没有理她，带着陈超就把钱给周来钱送了过去，那翠兰蘸着唾沫数了好几遍，喜笑颜开的说：“行吧，今天我给我老乡打电话，让他这两天就把莲莲带回来见见亲家公。”
“快一点。”陈财不耐烦道。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陈发那天晚上人就没了。
他至死也没有见到他牵挂的女儿。
陈财这边忙完了陈发的后事也没有见莲莲回来。
丧礼又是一大笔钱，陈财看着在葬礼上笑得格外开心的嫂子，没有说话。
正巧村里这段时间有人招工，时间紧的等忙完头七那些人也要走了，陈财带着陈超打工还债去了。
6
“把东西给收拾了。”翠兰趾高气昂道：“把猪和鸡给喂了，锅刷了。”
莲莲颤颤巍巍的点着头，她的头发乱糟糟，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她红润的脸庞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其苍白，裸露的皮肤也到处都是伤痕。
疼痛已经让她学会了极其顺从，如若不然又是一顿毒打。
可是听话还是没有让他们放过她。
她被迫在冬天雪地里罚站，光着脚，一站就是一个小时，要不就是把她扔到粮仓里饿她一天，或是打牌输了钱拿棍子打她出出气，都是不错的发泄的手段。
莲莲越来越瘦，越来越丑，可是没有办法，她没有手机，也不认识路，她跑过，被抓回来，是更过分的毒打。
也有人报过警，那些人批评教育后又把他们放了回来。
陈财陈超工作的地方很远，一个月都休不了两天，更不要说回家了，不过好在工资比较高而且按时发。
老板人也不错，就这样干了快一年，债终于还了差不多的时候，谁曾想，张妮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莲莲没了。
二十二岁的莲莲没了。
二十二岁。
陈财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他泪流满面的失声痛哭，对着家乡的地方磕了几个响头，道：“哥，我对不起你啊！”
他们连夜回去，直接从火车站去了殡仪馆，这边的几个亲戚正在和翠兰争执不下，什么脏话都说了出来。
“我说，你们要吵出去吵！”一位工作人员皱着眉头怒道：“你们影响到我们工作了！”随即又小声嘀咕：“这难听话都能把死人骂活了！”
陈财把包一扔，径直来到放着裹尸袋的架子旁，他伸手拉开了拉链，然后突然剧烈喘着气。
他瞪大眼睛，眼泪又掉了出来，陈超过去扶住他，咬着嘴唇轻轻的拉开了全部的拉链，莲莲的尸体暴露在众人面前。
她原先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现在看起来只有八十斤，她的头部肩膀，她的腿部臀部，都是大片大片的淤青，她冻伤的脚趾，指甲盖已经发黑，她的皮肤包裹的是她的骨头，她的面颊凹陷，也将永远不会红润。
“我杀了你！周福生我要杀了你！”陈财怒吼着，像只发怒的豹子，他的颈间青筋凸起，嘴唇哆嗦着，他冲到他们三个面前几乎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陈超跟在后面，看着周来钱和翠兰拖着周福生狼狈的在尸体之间来回穿梭，大叫着：“误会误会！”
张妮走过去，眼泪也突然掉了下来，是，她小气，爱占小便宜，也抠门脾气坏，可是莲莲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啊！她从那么小的小姑娘越来越好看越来越乖巧。
她因为丈夫揽了大哥的太多事是怨过的，气过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缺过那个精神不正常嫂子的吃喝，她也打听过莲莲，可是周家人依旧是不让她见莲莲。
谁能想到，陪莲莲化妆竟然是她见她的最后一面！
怪不得她们几个匆忙赶过来的时候他们慌乱的要立即火化尸体，是在这拦了许久拦到了那父子俩回来。
莲莲睁着眼，张妮走过去，给她合上了。
7
“只给那些混蛋判了三年？”陈财重重的捶着桌子：“给林律师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继续上诉。”
“爸，我知道了。”陈超点点头，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陈财：“他们说是因为莲莲不能生孩子所以才虐待她的，莲莲不能生孩子这个事情爸你知道吗？”
“没有听你大伯提起过，而且莲莲从出生以后一直在家，从来没有出过门，什么大事情我们都知道，周来钱的女人说是莲莲怀孕打过胎绝对是放屁。”陈财恨恨。
“爸，你确定吗？”
“我确定，如果真的有这种事，你大伯会和我说的。”
“那行，我把这个事情和林律师说一下。”
没过两天，林律师把调查结果给陈财夫子俩说了一下。
“其实不能生孩子的是周福生，我去查了记录，又问了一下他们问诊的医生，结果医生说因为他们一家比较引人注目就略留心了一下，周福生得的是无精症，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不是陈莲的错。”
“混蛋！”陈财怒道：“所以收了我们的钱也不把莲莲送回来是因为一旦莲莲再嫁所有人都会知道断子绝孙的是他们周家！”
林律师把那些资料整理了一下，抬头对那俩父子说：“你们放心，这个事情确实很违背人性，我已经联系了我的记者朋友最近可能会报道一下，他们几个会被继续起诉的，这点你们放心。”
“麻烦林律师了。”
两人道谢以后就离开了律所，陈财和陈超也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奔波忙碌着。
半个月以后，两人在电视里看到了关于莲莲的报道，也看到了很多人对莲莲的关心和支持，那一家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陈超看着陈财关掉电视以后就向里屋走去，那里还摆着大伯和莲莲的遗像，陈超听见父亲关门的声音和那极其压抑的哭声，他转头看向泪如雨下的母亲，也终于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