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里柯+德拉克洛瓦 — 路易·菲利普 — 孔德
浪漫主义,诞生于一个不和谐的“原生家庭”——父亲,是启蒙运动,脾气火爆,犀利尖刻,崇尚理性和自然科学,很有建设性也很有破坏性,情感上粗线条,拒绝多愁善感;母亲,是基督教传统,沉静坚韧,绵里藏针,追求灵性完美和自我牺牲,很能安慰人也很能压抑人,情感上主张扬弃自我,把情感聚焦于超越世俗的上帝,把与上帝建立亲密关系看得超越一切;父母长期的争吵,让浪漫主义更加渴望独立自由、渴望尽情地抒发压抑已久的情感;“原生家庭”之外的大环境也异常动荡——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工业革命、拿破仑战争等等巨大的冲击波一波接一波地搅动着甚至颠覆着每一个人的世界;于是,浪漫主义,不可避免地带着忧郁哀伤,带着来自父母双方的基因,踏上了全新的探寻之路,朝着自我的内心世界,和恢复神性(或被有意赋予神性)的自然界。
这个自然界,在基督教成为正统之前,在希腊神话之中,在原始部落的诗歌中,在智人的先祖非洲古猿的心智里,充满着神性和魅惑;与自然合而为一,某种意义上也就意味着,人成为神。基督教正统把神性从自然界中剥夺,并将神性完全赋予给上帝:上帝处于金字塔的顶端,处于金字塔底座的自然界、人类肉体和灵魂等等都是被造之物,都不具有神性;唯有通过基督教正统信仰,人才能回到上帝身边。启蒙运动与基督教正统一百年争吵的结果就是,上帝被从金字塔顶端拉下来,上帝不再高高在上,独立于自然界之外,而是与自然合为一体,与人合为一体——“上帝变得像我们一样,那我们也许可以像他一样”(威廉·布莱克);“是我们的灵魂神化了我们”(华兹华斯);“每一个虔诚的人总是渐渐变成上帝”(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对我来说,一切均为神迹”(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除了心灵情感的神圣性和想象的真实性之外,我对任何其他事情都没有把握”(济慈)。
现代心理学中以弗洛伊德为鼻祖的那一派告诉我们:绝大多数婴儿都曾经以为自己是“全能神”,以为整个宇宙就是围绕着自己而存在,一切的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满足自己这个“全能神”的心意,和让自己这个“全能神”感到愉悦;而当这些“全能神”们发现,这个宇宙竟然胆敢违背它存在的意义时,竟然胆敢忽略“全能神”的存在时,他们就会产生暴怒情绪和强烈的恨意,就会有想要毁灭宇宙的冲动,同时,他们又会反过来为这种冲动、恨意和暴怒感到罪疚和自责——这是很多心理疾患的根源,也是很多连环杀手和反社会人格的底层逻辑;当然,只有少数人才会停留在“我是全能神”的幻觉中,成为明显的“巨婴”,大多数人会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现实,从幻觉中挣脱出来,或者,把那个幻觉压抑到内心深处,压抑到潜意识中。
想成为“神”,想要成为永恒和不朽(或者永恒和不朽的一部分),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最古老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求(心灵敏感的人,有一个最深的恐惧,那就是,当自己终有一天死去,自己的一切记忆、感动、情绪、爱或恨都将彻底消失在冰冷的宇宙中——这种想法会让他们的心底泛起莫名的忧伤,因为即便有亲人朋友去纪念自己,但又有谁是真正懂自己的呢;这本质上就是对永恒和不朽的本能的渴望;当然,大多数心灵不那么敏感的人没有体会过这种恐惧和忧伤,因而也就无法理解这种恐惧和忧伤,他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人死如灯灭”,也不觉得自己的记忆值得被记忆,反倒觉得那些认为自己的记忆值得被记忆的人矫情、自命不凡;这就是人的不同之处;但是,实际上,不同的人有相通之处:对永恒和不朽的渴望存在于每个生命的深处,在每个基因片段里,可以被感受到,也可以被唤醒)——各种文化,各种哲学思想,各种宗教信仰,其实都是在为这个最古老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求寻找或提供出路:比如说,原始宗教和神话故事里的“万物有灵”和“百战封神”、道家哲学追求的“天人合一”、斯宾诺莎哲学的“泛神论”、黑格尔哲学的“绝对精神”,包括基督教信仰的“救赎之路”,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包括各种意识形态所号召的“融入某个超越小我的组织、理念、主义、事业或大我”,所有这些,本质上都是告诉人们,怎样才能成为“神”,或者,怎样成为“神”的一部分,或者,怎样建立和维系“天人关系”,怎样才能成为永恒和不朽。
人,天然具有宗教性,区别是强弱不同;浪漫主义者,属于宗教性很强的那一类人;在浪漫主义者眼中,宗教性偏弱,注重现实功利的那一类人,是缺少灵性,庸俗可鄙的;反过来,宗教性偏弱的人觉得浪漫主义者是病态的,“自我神化”,或者说,亵渎神明。不过,仔细考察人,细想人的存在,我们会发现,天人关系、灵性、天人合一、宇宙思维和信仰史是最首要、最具有决定性的。
(有六个“小金字塔”,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和描述人的存在,它们分别是:关系金字塔、人性金字塔、需求金字塔、思维金字塔、历史金字塔、精神金字塔;这六个“小金字塔”本身又构成一个金字塔,第六个金字塔,即,“存在金字塔”——其中,关系金字塔处于“存在金字塔”的顶端,人性、需求、思维和历史等另外四个小金字塔则处于底座的四个角,在“存在金字塔”中间层,与其他五个点距离相等的位置,是精神金字塔。
关系金字塔:顶端是天人关系,底座四角是血缘关系、姻亲关系、利益关系、灵魂关系,金字塔中间层是灵性师徒关系。
人性金字塔:顶端是灵性,底座四角是利己、利他、攻击性、共情,金字塔中间层是爱与性。
需求金字塔:顶端是天人合一,底座四角是生存、繁衍、连接、优越,金字塔中间层是自由。
思维金字塔:顶端是宇宙思维,底座四角是广度思维、深度思维、演化思维、科学思维,中间层是升维思维。
历史金字塔:顶端是信仰史,底座四角是地缘史、环境史、经济史、科技文化史,金字塔中间层是思想史。)
在基督教传统这位强势母亲的权威被严重削弱之后,浪漫主义者拒绝启蒙运动这位父亲所推崇的无神论和自然神论,欣然拥抱了斯宾诺莎哲学中的“泛神论”,即,整个宇宙,包括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就是一个实体,就是一个本体,就是一个主体,就是神。
在这样的信仰体系之下,在对独立自由和情感抒发的渴求中,浪漫主义发展出两大精神内核:“存在着自由意志”和“不存在必然的结构”——追求自由,厌恶束缚,不断变化,一直在路上,怀古但并非真的要复古,憧憬未来但并非真的要进入未来,推崇无拘无束的闲适漫游的生活态度,拒绝功利拒绝有用拒绝庸俗,拒绝艺术的功能性,强调“为了艺术而艺术”,拒绝被界定,一旦出现相对固定的程式化的结构就自我破坏自我否定。
基于“泛神论”信仰和两大精神内核,浪漫主义从古典主义的和谐、匀称、庄严、肃穆(近乎尼采所说的日神阿波罗式的美学)转向冲突、混乱、怪诞、激情乃至阴暗、忧郁、恐惧、疯癫、野蛮、血腥、丑恶(近乎尼采所说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式的美学),从历史和宗教题材转向艺术家内心情感、想象、幻梦、自然风景、异国情调、非主流文学(比如,莎士比亚、莪相、浪漫主义诗人等人的作品;莎士比亚在古典主义盛行时代一直被戏剧正统和文学主流所贬低和压制,莎士比亚的兴起与莪相的横空出世正是浪漫主义恢弘乐章的华丽前奏)。浪漫主义,抛弃学院派的规则、程式和传统,崇尚艺术家的天赋、灵感、个性、原创性和自由平等,在诗歌、戏剧、小说、音乐、歌剧、芭蕾舞剧、绘画、雕塑、建筑各个领域绽放出许许多多永不凋谢的迷人花朵,和更多转瞬即逝的绚烂烟火。
其实,要真正了解浪漫主义,还是应该从欣赏浪漫主义作品开始,因为文字很难完全传递浪漫主义者想要表达的情感、情绪、内心悸动、以及他们在自然界与内心世界中感受到的难以言传的共鸣和神圣感;更重要的是,分析、归纳、总结,这些表达方式本来就是理性主义所惯常采用的,也正是浪漫主义所强烈反对的——因为,浪漫主义者相信:再好的分析归纳总结,也不过是蝴蝶的标本,而标本绝不能真正反映翩翩起舞的蝴蝶;过于理性,过于简化的观点,无法真正解释人和世界,无法说明浪漫主义,无法解读艺术;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之所以有价值有生命力能让人产生共鸣,是因为艺术家在无意之中通过它表达了潜意识里与欣赏者同频率的生命悸动,是因为作为宇宙整体的上帝通过艺术作品彰显了自己,连接了自己。
音乐,最适合表达情感、情绪和直觉,最能引起共鸣和神圣感,也最擅长从大自然、文学和绘画中汲取灵感和题材(比如,舒伯特创作的600多首艺术歌曲的歌词多出自莪相、席勒、歌德、海涅、缪勒等诗人之手,李斯特创作的13首交响诗则受到雨果、拉马丁、席勒、拜伦、莎士比亚作品的启发);因此,音乐,最能反映浪漫主义精神,也是浪漫主义运动中持续时间最长,成果最丰富的那一只力量;音乐家,如帕格尼尼、李斯特和瓦格纳,也享受了最多粉丝最狂热的崇拜——在教会失去权威,世界被祛魅的那个时代,音乐重新为世界赋魅;音乐家,则被崇拜者们认定为先知和牧师,上帝的代言人。
所以,最好的欣赏方式是,一边欣赏浪漫主义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绘画和雕塑,一边听浪漫主义音乐作品,比如,可以听听这些音:
贝多芬:《悲怆》、《月光》、《田园交响曲》、《英雄交响曲》、《命运交响曲》
弗朗茨·舒伯特:《B小调第八交响曲》、《冬之旅》、《魔王》、《小夜曲》、《降E大调三重奏,D.929》
帕格尼尼:《二十四首随想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文森佐·贝利尼:《诺尔玛》、《梦游女》、《清教徒》
罗西尼:《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鹊贼》、《灰姑娘》、《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威廉·退尔》
埃克托·柏辽兹:《幻想交响曲》、《葬礼与凯旋交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特洛伊人》、《比阿特丽丝和本尼迪克》
韦伯:《魔弹射手》、《奥伯龙》、《邀舞》
罗伯特·舒曼:《梦幻曲》、《童年情景》、《夜曲》、《A小调钢琴协奏曲Op.54》
弗朗茨·李斯特:《爱之梦》、《钟》、《叹息》、《马捷帕》、《匈牙利狂想曲》、《浮士德》、《但丁》、《山间所闻》、《塔索,哀叹与胜利》
肖邦:《降E大调辉煌大圆舞曲》、《降E大调夜曲》、《C小调革命练习曲》、《波兰舞曲:军队》、《练习曲一号“瀑布”》、《幻想即兴曲》、《E小调夜曲,作品72,第一号》、《升C小调夜曲》
费利克斯·门德尔松:《春之歌》、《婚礼进行曲》、《乘着歌声的翅膀》、《第一钢琴协奏曲》、《无词歌》、《意大利交响曲》、《苏格兰交响曲》、《赫布里底群岛序曲》
理查德·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纽伦堡的名歌手》、《罗恩格林》
贾科莫·普契尼:《波希米亚人》、《托斯卡》、《蝴蝶夫人》
老约翰·施特劳斯:《拉德斯基进行曲》
约翰·施特劳斯二世:《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圆舞曲》 、《维也纳气质圆舞曲》、 《春之声圆舞曲》、《皇帝圆舞曲》、《南国玫瑰圆舞曲》、《闲聊波尔卡》、《火花波尔卡》、《蝙蝠》、《吉普赛男爵》
朱塞佩·威尔第:《弄臣》、《茶花女》、《游吟诗人》、《奥赛罗》、《阿伊达》、《西西里晚祷》、《法尔斯塔夫》、《假面舞会》、《唐·卡洛斯》
安东·利奥波德·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诙谐曲》、《斯拉夫舞曲》、《水仙女》、《阿米达》、《水妖》、《午时女妖》
安东·鲁宾斯坦:《F大调旋律》
乔治·比才:《卡门》
约翰内斯·勃拉姆斯:《C小调第一交响曲》、《D大调第二交响曲》、《F大调第三交响曲》、《E小调第四交响曲》
理查德·施特劳斯:《莎乐美》、《埃列克特拉》、《玫瑰骑士》
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天鹅湖》、《第一弦乐四重 奏》、《叶甫根尼·奥涅金》、《小提琴协奏曲》、《意大利随想曲》、《第五交响曲》、《第六“悲怆”交响曲》、《胡桃夹子》、《黑桃皇后》、《睡美人》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掌心盛无限,须臾纳永恒。
(节选自《天真的预言》威廉·布莱克;译者佚名)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 (华兹华斯)
忧郁颂(节选)——济慈
她与美共居一处
呵,美呀,有着必死的劫数,
还有欢乐,总是将手指放在唇间,
随时准备飞吻道别;
毗邻的还有痛楚的愉悦,
只要蜜蜂来吮吸,
它就变成毒汁。
哦,在快乐居住的殿堂里面,
隐匿的忧郁有一至尊的偶像,
尽管唯有咀嚼过欢乐之酸果,
味觉灵敏的人方才有缘看见,
灵魂一旦触及她悲伤的力量,
立即束手就擒,
在白云纪碑上悬浮。
She dwells with Beauty- Beauty that must die;
And Joy, whose hand is ever at his lips
Bidding adieu; and aching Pleasure nigh,
Turning to Poison while the bee-mouth sips:
Ay, in the very temple of delight
Veil'd Melancholy has her sovran shrine,
Though seen of none save him
Whose strenuous tongue
Can burst Joy's grape against his palate fine;
His soul shall taste the sadness of her might,
And be among her cloudy trophies hung.
《丁登寺旁》(节选)——华兹华斯
因为我学会了
怎样看待大自然,
不再似青年时期不用头脑,
而是经常听得到
人生的低柔而忧郁的乐声,
不粗厉,不刺耳,
却有足够的力量
使人沉静而服帖。
我感到
有物令我惊起,
它带来了
崇高思想的欢乐,
一种超脱之感,
像是有高度融合的东西
来自落日的余晖,
来自大洋和清新的空气,
来自蓝天和人的心灵,
一种动力,一种精神,
推动一切有思想的东西,
一切思想的对象,
穿过万物,不停运转。
所以我仍然热爱草原,树林,山峰,
一切从这绿色大地能见到的东西,
一切凭眼和耳所能感觉到的
这个神奇的世界,
既有感觉到的,
也有想象所创造的。
我高兴地发现:
在大自然和感觉的语言里,
我找到了最纯洁的思想的支撑,
心灵的保姆,引导,保护者,
我整个道德生命的
灵魂。
弗里德里希被誉为,“真正揭示大自然风景哀婉与悲怆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在对神秘大自然的敬畏中蕴育着虔诚和宁静,在承认生命渺小和柔弱的同时赞颂着生命的坚韧和不屈,在对美与永恒的描绘中包含着对精神和灵性世界的探索与追求。
“当你闭上肉体的眼睛,你就第一次能够用心灵眼睛观察你的绘画。”
通过“颜色和造型表达出言语所不能表达的东西。”
“画家不能只画他眼前看到的东西,还要画他在内心看到的东西。但是,如果他从内心什么也看不到,那么他也不应该画他眼前看到的东西。否则他的画,将会像诊所的屏风一样,后面只会藏着疾病甚至死亡。”
—— 卡斯帕尔·大卫·弗里德里希
“英国极具影响力的艺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称透纳能够“最激动人心也最真实地表达自然的情绪”。的确如此,透纳热衷于描绘自然现象,尤其是灾难场景,如沉船、暴风雨、阴霾、火灾等。为了保留早期水彩画所能表现出的轻盈和流畅效果,在使用油彩颜料时,他依旧沿用水彩技法,展现出光和色转瞬即逝的强烈风格,这使得许多印象派画家,尤其是克劳德·莫奈,对他的绘画技法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同时也让这种技法成为了印象派理论形成的奠基石。”(《如何看懂西方绘画:浪漫主义大师经典佳作》)
透纳之所以能够最真实地表达自然的情绪,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让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不是从外部去观察自然,而是进入自然的内部,变成自然的一部分,从内部感受自然的情绪,然后再把这种情绪表达在画布上;所以,观画者也要进入到透纳画作的内部,不能站在画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