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晚期法国和意大利世俗歌曲的风格和体裁
纵览14世纪和15世纪初的西方音乐，法国和意大利是两个最重要的具有各自风格特征的乐派。法国一边，在宗教音乐方面，弥撒套曲和等节奏经文歌跃上历史舞台。世俗音乐也从吟唱诗人的“典雅爱情”（courtly love）歌曲向“固定形式”（formes fixes）过渡。以记谱法为特征的风格分期法一般将这段时期的法国音乐为三个阶段：1320年之前的“古艺术”（Ars Antiqua）、约1320年到1377年马肖去世的“新艺术”（Ars Nova）和之后的“精微艺术”（Ars Subtilior）。意大利一边，专称为“14世纪”（Trecento，原意为“300年”）的这一历史时期，似乎也有和法国平行的三个阶段：纯粹使用意大利14世纪记谱法阶段、意大利-法国混合记谱法阶段和意大利要素妥协而法国“精微艺术”记谱法终获全胜阶段。
这一时期法国世俗歌曲最重要的体裁是马肖（Machaut）发扬光大的多声部的固定形式：维勒莱（virelai）、回旋歌（rondeau）和叙事歌（ballade）。尽管这些固定形式的主题仍然是“典雅爱情”，但又各具不同的特性和情感，从朴素平实到精致复杂。源于12和13世纪的传统体裁维勒莱，来源很可能是舞曲，因为“virer”一词在古法语是“旋转”和“扭动”的意思。它的音乐结构通常为AbbaAbbaAbbaA，这里大写字母A是叠句，小写字母表示不同的旋律。回旋歌也可能源于舞蹈，其名称就暗示为一种圆圈舞。它也使用叠句，但音乐的重复形式要比维勒莱复杂得多。典型的八行回旋歌的音乐结构为：ABaAabAB。这里，回旋歌的叠句采用了A和B两段音乐。叙事歌的词源本身就是“舞蹈”的意思，它的整体形式是十分简单的，常见的叙事歌体形态为aabC，一般分三节，每节最后一行为叠句。叙事歌的设计又是最复杂和最精巧的，和经文歌相似，声部数目和同时演唱的歌词数目可以是多个，比维勒莱和回旋歌具有更多的花唱，因此，叙事歌常被用来进行实验性的创作。
意大利世俗歌曲的对应体裁为：牧歌（madrigal）、猎歌（caccia）和巴拉塔（ballata）。牧歌的起源存在很多争议，一说来自matricale，意思为本地语诗歌，一说来自mandria，“牧人”或“羊圈”的意思。14世纪的牧歌和16世纪同名体裁也没有关系，虽然很多都是乡村田园题材。牧歌的曲式可以表示为aab或aaab，但也存在很多变化的结构。牧歌的诗体形式一般为数量不等的三行体诗节（terzetti）加上一个单行或双行的利都奈罗（ritornello）。意大利语猎歌和法语猎歌（chace）并没有任何直接联系，它只有两个上方声部构成卡农形式，而法语猎歌为三声部卡农。猎歌一般为一个长大的卡农式段落加上一个利都奈罗段落。巴拉塔尽管也起源于舞蹈歌曲，但和叙事歌也不是一回事，其形式和功能倒是和维勒莱类似，为AbbaAbbaAbbaA，而在实践中，有些叠句可能被省略。
有一部14世纪末或15世纪初的意大利手稿包含了大量上述体裁的法国和意大利世俗歌曲，它就是本文介绍的《雷纳抄本》（Codex Reina，以下简称为《抄本》）。
《抄本》概述
《抄本》现藏于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号为nouv. Aq. Fr.6771。它由122张羊皮纸组成，尺寸为271×213毫米。《抄本》共分为九个分册，包括220首作品。从曲目来源和抄写年代上可以分为三个（或四个）层次。第一层包括第一到第四分册和第五分册的一部分，共105首歌曲，曲目都是14世纪意大利作品。第二层（也有学者分为两层）包括第五分册剩余部分和第六、第七分册，共80首作品，大多数是14世纪下半叶法语歌曲，意大利语作品有三首，另外还有两首是符号谱键盘乐作品，分别是兰蒂尼（Landini）的《这个女孩》（Questa fanciulla）和无名氏的维勒莱《我看见好日子来了》（Je voys le bons tens venir）的改编曲。第三层包括第八和第九分册，曲目几乎都是15世纪上半叶迪费（Dufay）同时代人的法语作品，只有一首意大利语作品。
第一和第二层的主要抄写者是一个意大利人，还有两个辅助抄写者，一个是意大利人，另一个很可能是在意大利工作的法国人。这两层的抄写时间大约在1400至1410年之间。第三层大约是在1430至1440年之间由多人编写的。《抄本》的记谱采用红色墨水的六线谱的意大利14世纪记谱法，有些曲目用的是黑红和黑白色法国有量记谱法，器乐改编曲采用意大利键盘符号谱。
《抄本》的起源地有帕多瓦和威尼斯两种说法。它在19世纪时属于米兰的某个雷纳先生，并因此而得名。1834年，巴黎音乐学院图书馆长Auguste Bottée de Toulmon从雷纳手中购买了《抄本》。1850年他死后，《抄本》被捐赠给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
《抄本》是14世纪和15世纪初法国和意大利世俗歌曲的大宗合集，包括43首叙事歌、32首回旋歌、8首回旋歌的叠句、29首维勒莱、63首巴拉塔、41首牧歌、一首意大利语猎歌和两首普通歌曲。除了98首作品作者不详，《抄本》包括的法、意作曲家也很多：阿兰（Alain）、卡塞塔的安东内洛（Antonello da Caserta）、阿里戈·亨里齐（Arrigo Henrici）、帕多瓦的巴尔托利诺（Bartolino da Padua）、博洛尼亚的巴尔托洛梅奥（Bartolomeoda Bologna）、比安基（Bianchy）、班舒瓦（Binchois）、博莱（Borlet）、迪费、埃伊迪乌斯（Egidius）、卡塞塔的菲利波（Filippo da Caserta）、加利奥特（Galiot）、方丹（Fontaine）、弗朗西斯库斯（Franciscus）、佛罗伦萨的乔瓦尼（Giovanni de Florentia）、戈斯卡尔克（Goscalch）、格里马斯（Grimace）、格勒农（Grenon）、博洛尼亚的雅各布（Jacopo da Bologna）、博诺尼亚的约翰内斯·巴屈斯·科雷萨里乌斯（Johannes Baçus Correçarius de Bononia）、兰蒂尼、勒格朗（Legrant）、马肖、莫林斯（Molins）、佛罗伦萨的保罗（Paolo da Firenze）、维吉利斯的彼得吕斯（Petrus de Vigiliis）、皮基尼（Pykini）和桑莱克斯（Senleches）。其中作品数目较多的作曲家有帕多瓦的巴尔托利诺（25首，两首疑似）、博洛尼亚的雅各布（20首，两首疑似）、兰蒂尼（20首，两首疑似）和马肖（8首）。
《抄本》中的法国音乐
14世纪的法国音乐是当时欧洲音乐的主流，影响了周围许多国家和地区。阿维尼翁教廷拥有巨大的财富，也吸引着法国和意大利作曲家。在那里，他们有机会学习彼此的音乐。许多活跃于阿维尼翁的音乐家是意大利人，但他们的歌曲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是法国的。
马肖几乎凭一己之力完善并使之流行的固定形式，在诗歌内容上仍秉承着“典雅爱情”的主题。这些爱情中的悲伤和喜悦的主题是“典雅爱情”的主要成分。例如，马肖的叙事歌《快乐与欢愉》（Gais et jolis）中，朝思暮想的诗人心中充满希望，想要见到他的爱人，再次见到她美丽的身体，她优雅的面容，她温柔的目光，她清新的肤色。另一方面，绝望令人痛苦和忧伤，在无名氏的叙事歌《我的生活充满了绝望》（J'ay grant desespoir de ma vie）中，抑扬格的节奏，叹息声，不和谐音，利底亚调式，这一切在最后的不谐和音中达到高潮，如果不能从唯一可以给予爱情的人那里得到爱情，那么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告别这个世界。
法语世俗歌曲另一常见的主题是命运的无常。马肖的另一首叙事歌《没有花朵，也没有水果》（De toutes flours）描述了开满各种花的花园，然而命运女神却摧毁了它。欢笑、喜悦和荣誉，变成只有泪水、悲伤和耻辱。诗人在《我必须抱怨命运女神》（De Fortune）中悲叹道，命运之轮厄运的一边转向了他，让他悲伤。这首歌最后一行的诗文和旋律在一首无名氏之作中用作开头，这也是法语尚松的引用惯例。
另一个著名的引用出现在卡塞塔的安东内洛的《极致之美》（Beauté Parfaite）中。安东内洛是阿维尼翁圈子中的一位意大利作曲家，他以马肖的诗为歌词，谱成曲做为礼物献给马肖。这首歌开始的乐句即略加修饰地引用了桑莱克斯的《旋律的竖琴》（La harpe de melodie）的开始旋律，这一引用立即得到了宫廷其他音乐家和听众的认可。安东内洛用流畅优雅的技巧谱写了这首充满文字游戏的诗歌。在开头的五个小节，他通过节拍的并置和大量连续的切分使清晰的节奏轮廓变得模糊，为音乐提供推动力，而其余部分继续在模糊和清晰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最后在标准的终止式上，一切都回到了正常。这种诗和音乐之间极其精致微妙的风格就是“精微艺术”的极致之美。
博洛尼亚的雅各布其人其乐
除了法国体裁的作品，《抄本》还包括100多首意大利体裁的世俗歌曲，许多在其它重要的同时代意大利抄本中也能找到对应作品，例如著名的《斯夸尔恰卢皮抄本》（Squarcialupi Codex）和《潘恰蒂奇抄本》（PanciatichiCodex）。
博洛尼亚的雅各布属于第一代14世纪意大利作曲家，他的作品不仅数量最多，而且在类型和风格上也更富于变化。《抄本》收录了他20首作品，其中至少有18首同时出现在第一分册。雅各布的名字说明他是博洛尼亚人，他活跃于1340至1386年之间，虽然没有关于他的档案信息，但从其作品中也可以大致追寻他的活动踪迹。
牧歌《你的光》（Lo lume vostro）中，雅各布赞颂了米兰统治者卢奇诺·维斯孔蒂。而另一首牧歌《哦，在意大利》（O in Italia） 是为了庆祝卢奇诺的双胞胎儿子诞生而作。很可能在1339至1349年卢奇诺在位期间，雅各布服务于维斯孔蒂宫廷，而在公爵死后移居到了维罗纳。在维罗纳，雅各布和大诗人彼特拉克相识，并为他的诗作《狄安娜的情人，当他见到她时》（Non al suo amante）谱曲。他还和皮耶罗大师（Maestro Piero）及卡希亚的乔瓦尼（Giovanni da Cascia）参加了一次音乐比赛，创作了一整套牧歌，其中有两首提到了一位女士的名字“安娜”（Anna）。而牧歌《因为被美丽的瑟茜的歌声迷住了》（Sì come al canto de la bella Iguana）则提到了“玛格丽塔”（Margherita）的名字，不能确定是指卢奇诺的情妇还是马斯蒂诺二世的私生女。
1352年之后，雅各布再次服务于维斯孔蒂宫廷，这在牧歌《在强力的王公统治下》（Sottol'imperio del possente prinze）和《我曾是一只凤凰》（Fenice fu’）中有些暗示。后者的各个声部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在不同时间点演唱同一诗行的部分或全部，这种背离联动式风格和使用模仿技术可能受到了猎歌的影响。这首牧歌还使用了绘词法，在歌词“斑鸠”（tortota）的第一个音节上，两个声部使用分解旋律技术交换音符，很像斑鸠咕咕的叫声。在罕见的三重牧歌《高傲的雄鹰》（Aquila altera）中，每个声部都填有歌词，体现了他的晚期风格。该作品暗示了1355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在米兰的加冕典礼，更可能是指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和瓦卢瓦的伊莎贝拉1360年的婚礼。在1360年佛罗伦萨的劳达赞歌会和1378至1386年西班牙阿拉贡宫廷的文件中，提到了雅各布名字的一些变体，很可能揭示了他后来的行踪。
博洛尼亚的雅各布的风格发展是高度自觉意识和理论训练的产物，这不仅体现在其自传式的牧歌文本中，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其自我意识。他的作品从根本上影响了《抄本》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下一代的兰蒂尼和帕多瓦的巴尔托利诺，他创立的寓言式牧歌的新体裁也被巴尔托利诺和奇科尼亚（Ciconia）发扬光大，在此不再赘述。
录音精选
完全为《抄本》曲目的录音比较少见，目前易寻到的是Continens Paradisi的版本（Symphonia SY 97155，1998）。专辑中收录了马肖的《我必须抱怨命运女神》、《快乐与欢愉》和《没有花朵，也没有水果》，以及一些无名氏的叙事歌、维勒莱和回旋歌。卡塞塔的安东内洛的《极致之美》使用的是纯乐器版，一只肖姆管和两把维埃尔琴演绎得飘忽微妙，竟有一些拉威尔的风味。
博洛尼亚的雅各布的作品专辑可选LaReverdie的版本（Arcana A327，2005）。虽然曲目主要来源是《斯夸尔恰卢皮抄本》和《潘恰蒂奇抄本》，但很多歌曲也出现在《雷纳抄本》中，或许有些差别，但也能一窥雅各布的精湛技艺。
还有一张比较特别的专辑，Sarband乐团的《皇帝的音乐》（“Music of the Emperors”，Jaro 4156-2，1990）。这张专辑虚构了13世纪巴勒莫的弗雷德里希二世的宫廷音乐，一些西西里舞曲是用《抄本》中的音乐改编的，听起来却属阿拉伯风格，并非本真演绎。
《雷纳抄本》是重要的中世纪晚期法国和意大利世俗歌曲的来源之一，各种风格和体裁均有体现，为我们欣赏研究法、意“新艺术”风格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