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此书献给hrx。
甜酸篇
一
“老师再见。”
“走吧。”宿管老师翘着二郎腿坐在劣质皮椅上微微颔首一脸严肃道。
因为每天都要在操场上进行高强度的练习，我总是汗津津的，衣服袜子都在寝室里洗。周五下午离校，除了象征性的几本练习册外，我的书包空无一物。我实在没什么要从寝室里带走的，之所以要回去呆会儿，不过是找找即将“假释”的喜悦与快感罢了。
暮春，杭州已十分炎热。曦日高挂在天上使四国烧灼滚烫，颲颲热浪袭向我，一如浅春时候那些矫情的人执意打开的制热空调伴随嗡嗡声响造出狂风冲我扑面而来。昨夜骤雨方歇，空气尚较为潮湿，我无法流汗，身体的不舒服已到了难耐的地步，愈发强烈的烦躁寄于一团无名怒火中。我甚至想暴打一顿班上的男班干部刘若曦。身上的鲜红色外套真是累赘，我心说。
我在校园内晃悠着不知不觉便见眼前出现了一栋刷着青灰色漆拔地而起的建筑——教学楼。走进去，便觉得一片阴凉，心情好了许多。尚未离校的学生要么三五成群指点江山，要么为独行侠哼着变了味道的歌儿。逆着稀疏的人流行进并不困难，我在一片盈盈笑语大声疾呼间看到了秋雨，她公然在学校戴着耳机，走起路来婷婷袅袅，看到我俏皮一笑，很是文静。
“皱什么眉嘛。”她摘下耳机，笑着问我。
“着急回家吗？”我问。“我请你喝咖啡。”
“我请客。你掏钱就可以了。”她收起耳机，跟着我向西门行去。
西门宽阔大气，但人很少，通常我也不从那里离校。
此时风儿已停，我们走在红砖铺成的小道上，相当亲昵，她若削成般的左肩几乎是靠着我的。她挥手时有意无意地摩擦、碰撞我的手背，我倏地抓住，旋即又松开。她掩饰了自己一瞬间羞涩的浅浅笑意，我也权当什么都没发生。树木丛生蓊蓊郁郁，竟依稀听得到蝉鸣，也不知是不是幻听。斜晖照过层层叠叠交织铺陈的柳叶，乱影使得秋雨化着淡妆济楚的脸儿一块儿炽亮一块儿黑。出了柳林小道，她走起路来如同蹦蹦跳跳，有一种活泼向上的青春气息。她那束精心打理过的在阳光照耀下散发淡褐色的漂亮的马尾辫轻轻摆动，又带起飗飗微风。这样的美人怕风的林彪同志是无福消受的，我暗想。右边艺体馆传来时而断断续续时而悠长隽永的双簧管声，远方精致华丽的商贸大厦外部由一片片六边形蓝近透明的钢化玻璃构成，凸凹不平，映入眼帘给予我们奇特的视觉冲击。
我们路上没说一句酸话。
秋雨抿了一口苦涩的黑咖啡，冲我笑：“有时我真弄不懂我们这算雅还是俗。”
我浅饮一口：“假雅，真俗。我喝不惯这种味儿，还不如一包速溶咖啡。”
她拨了一下耳边的长发。“那你为什么选黑咖啡呢？”
我笑:“你一小姑娘要黑咖啡，我若是要添奶加糖的岂不让人笑话？”
“自作多情。”秋雨不笑了，作环顾状。“这儿的环境真挺不错的，五十块钱花得不亏。”
“资产阶级情调。”我仍笑。五十四块钱是老子掏的，本就没指望你这暴殄天物的大小姐心疼，我心说。
“没少看书呵！思想很进步，当初共青团没把你吸纳进去真是他们工作上的失误。”
“您别骂我。”我道。“一会儿我脸红了。”
“怎么不陪你那可爱的‘小公主’了？”秋雨问我，发现我的注意力全在前面的壁画上，就朝我面前挥挥手，打断了我对抽象艺术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思绪。“问你呢。”
“分了呗。临走前她扇了我一巴掌，你应该知道。”我自嘲地惨然一笑，饮，便觉咖啡不苦了。店内放着浪漫的轻音乐，顾客或闲或忙，轻奢之风在这里盛行开来。制冷空调在这玻璃门紧闭的室内悄无声息地运作着，前台小姐姐们脸上充盈着不自然、假惺惺的笑容，雅致的壁柜上部摆着一盆花枝招展纤巧可人的我叫不上来名字的舶来植物。
“我当时在场，但我不明白，扇一巴掌就分了？”
“也是，应该再扇我几巴掌，她显然没扇过瘾。”我将杯中所剩一饮而尽，举止并不优雅，甚至有些粗俗。
“你喝咖啡跟官僚闷大口酒似的，一脸苦相。”她笑我，又质问道：“你好像对此满不在乎，是不是玩弄小姑娘感情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儿了？”
“哪有，我这是表面上玩世不恭没心没肺实际上内心深处痛不欲绝就差躲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了。”
“谁信？”秋雨的语气不像讽刺，像玩笑。
我不由想起这一个月来我对夏琰的态度。我不再像刚与她恋爱时那样细腻温柔，而是有意淡化、疏远、排斥，她多少次满心欢喜满怀期待地和我聊她遇到的开心事儿只得到我一个“嗯”字的敷衍。我看到她主动找别的男生打闹就一阵恶心，不是吃醋，而是觉得她特低俗、轻浮。她一次次在我和朋友出去吃喝玩乐时发短信打电话，问是否有女生云云，她用这种方法体现的对我的“在乎”，不仅不能让我感动，反倒让我觉得她无聊、毛病，像个家庭主妇一样满脑子无知与担惊受怕。我终究不能也不敢向她提出分手，便将自己的冷淡甚至厌恶毫不遮掩毫不粉饰地表现出来，等她自己心灰意冷。原本我以为这种小火慢炖的“和平演变”，不会太伤她的心，避免我遭受她不顾面子的大声质问哭吼闹叫。可那一巴掌让我明白，这样更伤害她。
“分手吧。”夏琰想以此警醒我，让我“回头”，并非真的要分。
“好哇！”
我这话属实说得有问题。她心中一切残存的希望都成了泡影，盛怒羞愤之下一巴掌呼啸而来。我倒不觉得多疼，毕竟一个女孩子的红酥手要远比田径教练的粗糙老手打在脸上柔和。我一言不发，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毕竟没脸没皮惯了，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拎起书包就走。回了趟寝室，下来后晃到教学楼邂逅秋雨。
我没吱声，秋雨那句“谁信”在空气中飘了会儿消失不见。
秋雨平视我，楚楚动人，很有江南女子娇花照水的韵味。她等待我说话。
“我为夏琰感到惋惜，她怎么就瞎了眼看上我对我好非得最后秋风悲画扇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耸耸肩。
“这话记下来吧。不久的将来你绝对还能用得上，只是换个人名而已。”秋雨说。“定向越野队的乔殒耐力好，跟人小姑娘谈快两年了还跟初见一样甜蜜。你这练跳远的光有爆发力没耐力，谈得多，可换得也勤呵！你自己想想，有谈过仨月以上的吗？”
“你不是问我眉头皱什么嘛？我在反思自己呢！我日三省我身！我不能再谈恋爱了，一个向来舍己为人甘为人梯的翩翩少年怎么能在别人因我而痛苦的同时欢声笑语呢？我不忍再让爱我的人因为我受伤了。高中时期再谈我是狗。”我说。
“你这觉悟太高了都不像我所认识的孙卫同志了。你真不打算祸害小姑娘了？我替她们谢谢你的仁慈。”秋雨说。“但太假了。我等你在某一天贱嗖嗖地冲我像小狼狗一样叫两声然后拉着一个‘上当者’的手满杭州乱跑，结果跑两天累了疲了倦了厌了不跑了让人家再给你一巴掌。”
“别把人想太坏。我可真的是良心发现立志从头做人；犯人出来了也有不少规规矩矩脚踏实地的......”
“更多的是二进宫。”
我欲再言，被她制止。
“再侃下去太阳没了！看这个！”秋雨把右手抬得和我眼睛一样高，手中握着手机，屏幕对着我。
“这人儿长得真帅！”我故作惊叹然。
她这才发觉手机屏幕已是黑的。很快屏幕被她捣鼓亮了，上面是私人影院订单的信息。
“看电影吗，同学？”
“奥夫酷绕子。”我说。“不过，去之前我想先跟你谈谈。”
“谈什么？”
“恋爱。”我莞尔一笑，手越过桌子挑她下巴。她不愠不怒，笑着拍走我的手，皓齿留柔：“不谈，滚你妈的。”
隔壁桌肥宅用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我们打情骂俏。
我们看完电影又去吃饭。很晚才散各回各家。
私人影院的包间里光线昏暗，电影情节扑朔迷离。
秋雨故作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深处隐隐泛着忧伤，极难察觉。她不只现在这样，先前和之后都是如此。我仅仅认为这是一种专属于美人的普通人学来便显“东施效颦”的美好气质，正如林黛玉得以征服广大男人心的病态美。我没把这当回事儿看。
“孙卫，走！”白渊招呼我。
我不予理睬，双眼冷峻直视前方，蓦地积极加速如离弦的箭一样在跑道上短距离飞奔，到起跳板那里猛然一跃，随后重重落在黄色的沙坑里。我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拿起训练时挂在树上的外套，披在身上，同白渊往寝室方向走。
残阳如血给人以豪迈壮阔的意境，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让人生起悲凉之情。杭州美得惊人，虽然这儿是新区，见不到人文古迹，但是林立的高楼大厦上空是无边无际让人遐想不断宛如仙境一般的天上人间，令人心驰神往。
“刚才蹦得还挺远，训练了半天都累得跟狗似的，你就一点儿都不累？”白渊问我。
“这就是心态的问题。”我摆出老师语重心长教育不争气的学生的架势，叹了口气。“你们练体育是为了上个好大学，仅此而已。我是想出成绩扬名立万，走出国门，干翻那些自以为先天比我们强的黑人。”
“那你这应该去体校啊，在这儿非得被埋没了。”
“有这想法。”
“怕不是人家体校田径队看不上你。”
“那你说错了，要不是当时我有腰伤疼得死去活来导致成绩不佳，早被体校带走了。”我道。“你以为我在这儿是佼佼者去体校就成最底层的了？我告诉你，我这年龄，急行跳远跳出6.87米的成绩不知道被多少教练觊觎。”
“苟富贵勿相忘。”白渊由衷地说。
当我们洗完澡换完衣服从寝室出来往教学楼走时，天已迫黑，前方路灯形成两列明亮。
六点五十分，学生们都已坐到教室里各自的座位上开始奋笔疾书了；而我们练体育的，七点半之前进班就不算迟到。
二
高一九班的白色瓷砖壁上贴着杜甫的人像，那双笑目仿佛是在看着站在后面的四五十号学生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根据月考成绩高低依次念人名，念到谁谁可以挑座位。
秋雨的月考成绩像往常一样没有多大沉浮，是班里的第十三名；我这种坐惯了最后一排的体育生这次惊人地考出十五名的成绩，当然，并非刻苦努力所致，而是因为我作弊手法高超，在这个选择题主宰的考试中自是如鱼得水。班主任明知道我是怎么考出好成绩的，但无可奈何，不得不给我第十五个挑座位的资格，因为没有印实我作弊的证据，光按老经验走未免有歧视体育生之嫌。
“孙卫，一会儿挑位置挑哪儿？咱们还坐后排上课开黑吧？”白渊问我。
“我挺想坐前面好好学习的。”我淡淡道。
“人家孙卫好不容易有个挑位置的权力，还不得选个好位置改善一下生活？”乔殒笑道。
“你会选择和我们共进退共赴难的，是吧孙卫？”白渊企图打动我。
我们班每一排都是3-4-3，即左右皆三连，中间四连。这时轮到秋雨挑位置，她选择第四排左三连的中间位置。她的左右两边都是空位置。
接下来是刘若曦选位置，这个个头很矮但壮得像铁塔一样的好学生选择第二排中间四连的位置。
我故作严肃推敲了半天也没选出心怡的位置，当班主任催促我时，我感觉她将怒不可遏地用她沙哑的声音做载体将一大堆讽刺伤人的言语传遍整个教室，杀一杀我作弊成功的得意与威风。
我轻声对两个坐惯了最后一排单人单桌的体育生说：“女人如衣服......”
“就给你说吧？孙卫不可能为了跟女生坐一块儿抛弃我们。”
“我能不穿衣服吗？”我笑着问，然后坐到了秋雨旁边，对着后面俩人竖了竖左右摇晃的食指。
那俩人愣。
很快所有人都选择了位置，班主任一声令下整个教室响起搬椅子推桌子的声音，又夹杂着协商声吆喝声，“还让不让楼下的班上课了？”班主任嚷。
待一切换好归于平静，自习课下课。我跑出班门外撞上了张元楚以至于被白乔俩人儿抓住。我像个待宰的羔羊一样几乎没有反抗和挣扎，很快就被他俩摔在地上。他们嫌干我没过瘾，又架势极大实则轻轻地踢了我几脚。“让你重色轻友。”“揍你的！”
班会课上，班委们在台上慷慨陈辞，我和秋雨在下面窃窃私语。班委倒是舒了一口气，因为不用担心我接什么损话让他们下不来台了。
“你怎么坐这儿了？稀客稀客。”秋雨装作很意外的样子。
“我不是想跟着你......”我假装被口水呛住，咳嗽几声。“好好学习吗？”
“就你还想好好学习？”秋雨笑，手指着书。“来，把这篇新闻的这儿读一下。”
“新华社长..江前线..”
“孙无知，那是新华社，长江前线。”秋雨使劲儿推了我一把。
班委的讲演结束，我们开始上自习，好赖在秋雨的教授下我弄懂了两道所谓的送分题。
临放学一分钟的时候，我木木地看着英语作业，问：“猪的英语是什么？”
“你是傻子吧，这都不知道？pig。”
“怎么拼写？”
“p-i-g。”
“我记得是p-u-g。u是猪吧。”
“不对，i是猪。”
“u是猪。”
“i是......你套路我？”秋雨愠怒。
“哈哈哈哈猪猡！”我狂妄、肆无忌惮地笑。她打我一下，被我闪过去。
下课铃响。我比那些急着往食堂跑的人还迅速地向楼下校园空旷处跑去。秋雨本身长跑就不错，再加上我有意放慢速度，她竟一直穷追不舍到艺体馆。她加快速度。这时，在狭窄且只有我俩的走廊中，眼看她要追上我，我干脆止步，蓦地转身，张开臂膀，承受柔软的一下撞击，把猝不及防的秋雨紧紧搂入怀中。她不反抗，只是喘息，在我耳边传来呼呼热气。我的心一下就软了，觉得好像谈过那么多次都没有过这么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们身体紧贴，久之，我才放开。
“你硌到我了。”我说。
“你也硌到我了。”她说。
我大窘，但很快镇定自若。我说：“一起吃饭去吧。”
“你知不知道刚才你是在耍流氓？”秋雨说。
“我知道。下不为例。请你原谅。”
“别给我贫。”
我们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天气又夺，渐渐凉得如水。一树不和节令的桃花粉盈盈，让我们俩心生欢喜。
晚上熄灯前的寝室很是热闹，走廊上光膀子、穿背心的学生如织，纵横喧哗声不绝于耳。我们的寝室只有四个人住，白渊治疗腰伤夜不归，乔殒在玩手机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张元楚深情地拉着小提琴飞出的悠扬音符动人心弦。
我拉上窗帘，到阳台吸烟，烟头的火星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痕迹很是炫目。我的眼睛被烟雾辣住，流了眼泪。我把半根烟踩灭扔了下去，抒凭栏意。夜色很美，天上依稀有几颗星星，如同棋局伊始，深邃的棋盘上散布的几颗棋子。凭高眺远，但见远处公园中一条曲折缦回的人造小溪似是流淌着，仿佛有泠泠响声。
我不禁思考，过去的恋爱次数很多，但真的是爱情吗？是有了爱情才谈恋爱，还是，为了谈恋爱而自欺欺人，硬生生强造爱意？
我曾经的恋情，形式主义严重而无殷殷深情，短命，来之坦然失之淡然，除了次数的累积面容的可辨外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我想起秋雨小时候不会说杭州话偏要硬说笨拙的样子。
我和秋雨在课堂上话很少，她总是面色轻松地认真听课，笔在书上游走留下惊鸿般的字迹；而我常常左手托腮，右手转笔，左耳戴着耳机，右耳听着催眠言语。
下课后却是另一番光景。我不再出去闹腾，秋雨的好朋友也故意不叫她一同去接水。当我们俩聊天时，她常常仰着靠在我身上，动作随意自然不显矫情揉捏。当她对着我面带笑意地唱歌时，升腾跌宕美妙绝伦的高音让我痴迷、陶醉，像是打破封建婚姻束缚的进步青年正在与情人执手拥抱热吻。
谣言四起。很多人都说我们是一对儿，起哄声是时常有的。语文老师读优秀作文时刚念到秋雨的名字，台下就有人瞎嚷作文题目，什么同桌的你、亲爱的孙先生，声音起伏不绝气得老师嗷嗷叫。
很明显，她是喜欢我的，但其手指只是在窗户纸上缓缓划过留下浅浅痕迹，并未想过戳破。我追求女生没有败绩，是因为我从不在无绝对成功的把握下表白；秋雨一直和我处于一种欲说还休的状态，让我愈加喜欢她。
三
一周时光若骐骥过隙般倏然逝去。
“你昨天晚自习怎么没来，我一回来发现旁边位置空荡荡的。”
“觉得孤单？”
“何止！简直空虚寂寞冷。”我骚声骚气道。
“我胃疼无法忍受，去医院了。”
我放下手里的笔，认真道：“还是没治好？”
“西医救不了我了。”秋雨轻松一笑。“我爸爸认识一个老中医，我周六上午去看看。”
“和你爸爸一起吗？”我问。秋雨是单亲家庭，跟着作家秋文革过。
“不打搅他的私生活了，你陪我去吧？”
“正有此意。”
杭州的老城区植物茂盛建筑老旧，有一种沧桑感。车如流水，一群人叫嚣嚷嚷着挤公交，汗臭和口臭搅在一起。我和秋雨在下车的一瞬间长吁一口气。
我们跟着导航走了约两公里，在秋雨略带失望的表情下我看到陈旧、白色背景的“xxx大药坊”店铺牌子，夹在五金店和水果店之间。
“什么破地儿？”秋雨不满道。
“还是进去看看吧，人尚不可貌相，更不必说中医了。指不定这中医就是不喜欢摆架子装清高，才非得呆在这种其貌不扬的地方的，大道至简嘛。”我安慰她。
我们走进去，一股苦涩的煎药味儿传来，生意平淡，两个导购在闲扯。
“江野先生在这里吗？”
“在里屋，记得先敲门再进。”
我轻轻叩门，破木制成的门看起来多年未修，锁已经坏了。我听见屋里说了一句“进来吧”就拉着秋雨走进去。
“秋雨，几年不见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真好真好。”
一个留着白色长胡子短头发的圆脸老头面朝着我们，客客气气地笑。这个人就是秋雨口中的江野中医。人不如其名，他看起来并不野，只是显得奸诈。
“真不好意思，江爷爷，路上堵车来晚了点。”秋雨不好意思地解释。
“没关系。”江野说，随即看向我。“这位是......”
“我的同学。”
说着，秋雨撸开左袖子，手腕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小伙子挺精神，麻烦在外面等候吧。我这人行医不同寻常，旁边站着人我号脉号不准。”
“好的。”我暗骂这老头奇怪，就到外面等候。云淡风轻，环顾四周不见桂子荷花只有成荫的树木。
过了一会儿，我走回去，敲门而入。“望闻问切”这类已经结束，江野在散发铭黄色的小本上潦草地开药方。“你这胃太寒，显然是饮食不注意、病情一拖再拖延误所致。先给你熬一周的量，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大概一周能有所好转，坚持喝两三个月就能痊愈。”江野带着老花镜语重心长道。
“真的吗？我看西医多少次了都治不好。”秋雨担心道。
“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肯定好啊，虽然外科比不过洋人，但是内科远远胜于他们。只恨现在‘中医界’良莠不齐，一些骗子败坏了整个行业的名声。”江野说。
“中医厉害着呢，这点秋雨你还真得信。”我说。“我的太姥爷也是中医，当年很有名，因为他会治一种疑难杂症——癫痫病。就科技发达的当今时代西医对这病都束手无策，但当时我太姥爷拿针往人体的几十个穴位上一扎就能给人治好。”
“这小伙子说得不错。他的太姥爷就是我们这些芸芸之辈所仰止的人啊。”江野说。
“可惜他老人家文革的时候被斗死了，罪名之一是解放前给杭州市市长、国民党高官的女儿治过病。”我说。
“可当时他也不敢不给高官的女儿治病。”秋雨说。
“所以说现在和平年代法治社会多么美好啊。”我说。
“那你还不好好珍惜。”秋雨笑着踢了我一脚。
我们离开药房的时候，两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走了进去。外面街道上清风阵阵十分凉快，几个操着北方口音的汉子一边走一边闲聊，看上去不像是游客像是打工者。
“明天陪我来取煎好的药吧。”秋雨说。
“我明天上午训练，没法去。”我说。
“好吧，我自己去。”秋雨很随意地说。
我不由想，若是身边人换做夏琰，她一定会作矫情状撒娇一番，嗔怪我“不陪她”。想着想着我就戏谑一笑。
四
一场规模空前浩大的拓展训练在班主任把我和白渊叫出去警告我俩不要乱搞事儿后的第二天正式开始。
当我们寝室的四个人跑到大巴车上时，只剩下最后排五个座位。我们个个都没精打采，一脸晦气，半梦半醒间回忆着昨夜寝室里的狂欢。
说到拓展训练，自然是几人欢喜几人忧。譬如恨不得以题代饭的刘若曦同学，就因拓展训练影响学习而对此懊恼愤恨；像我这种在学校被班委班主任教练三座大山压迫已久的体育生，难得可以出去畅快一番，自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们寝室三个体育生本就胆大妄为；张元楚尽管学习很好，但是天天和我们呆一块儿，如入鲍鱼之肆，也是没什么不敢干的。我们哥四个在熄灯一个小时后确认宿管已经回屋睡觉了，便打开柜子，把一件德国黑啤搬出来，拉开拉环就怼。觥筹交错，饮酒并醉，这帮孙子开始和我聊秋雨。我尤为不胜酒力，靠墙而言。聊的具体内容我记不清楚了，只是依稀记得我说要把前任全部清零，以后也不再有，和秋雨过一辈子，又说了类似“毂要同室死要同穴”这类经我改编失去美感的古语。我曾经谈过六个女朋友，如果和秋雨成了，就是七个，因此他们仨赐我雅号“孙七”。这既是调侃又是祝福（毕竟现在秋雨还没到手）。这外号牵扯到了我最想抹掉的“前任”，所以我不认可，就像七十年代以前联合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态度一样。我记得我们一直欢到了凌晨两点，在尾声处我还赋诗一首——夜阑卧听风吹雨，明天老子*秋雨。张元楚连骂我对爱国诗人陆放翁不敬。
车子很快开动，颠簸着让我们清醒了些。我看到前排秋雨对我回眸一笑，更加振奋。
这种大巴双层，第一层放箱子，第二层坐学生。班主任坐在第二层第一排玩手机，不活跃；教官原本坐在第一层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上，车开了一会儿上来二层，拿了个话筒开始扯淡。
他代号“海浪”，自称自己的斗志像海浪一样生生不息源源不绝。
海浪的声音很沙哑，他告诉我们这次的教官都是退伍军人。我们不去普普通通的拓展基地，而是去一座山旁的“5A级基地”。那座山名气不大，游客不少；我们去的那块儿完美地避开了景点，原本全是农家，后来被开发成拓展基地。
海浪又讲规矩，那些废话说完后，让同学们表演才艺。由于过道狭窄，舞蹈生们无可奈何。众人让秋雨起来唱歌，秋雨没搭理。终于有几位敢于献丑，齐唱了首跑调的歌。歌声一落，稀稀拉拉的掌声一过，又变得枯燥乏味。
于是张元楚和白渊互使眼色，一把把我拽起来往前推，车猛一减速，我踉跄到了车中央。海浪一看到我，连忙带动大家鼓掌，让我表演才艺。这下木已成舟，我没法拒绝。
我等待四周声音落下去，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希望秋雨同学能和我一起唱歌。”声音通过话筒和音箱在车里回荡。
众人包括老师的目光都放到秋雨身上。
“不去。”秋雨回答得很坚决。
“她不唱我也不唱。”我说。
众人哗然，班主任疑惑地盯着我，秋雨脸红，白渊三人大声叫好。
三秒沉默。秋雨还是走了过来，表情自然，抢过话筒，不由分说，唱起歌来。
“每当我感到疼痛就想让你抱紧我
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触摸我的灵魂
每当我迷惑的时候
你都给我一种温暖
.............”
秋雨唱汪峰的歌唱出了别致的风格，宛然情歌。
“就不会再感到恐惧......”
秋雨唱到这里把话筒塞给了我，出于本能反应，我下意识接着唱。
“我爱你......”
当我唱到这儿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秋雨的用心，果然，后面的歌词在秋雨的脉脉注视下我唱不出来了。众人已经开始起大哄，除了各种狂话狠话外，就是扔衣服，锤椅子。场面难以控制，在这声浪中，我呆板地继续歌唱显得苍白无力。我感觉肾上腺素飙升，以为即将双双殉情，起先是恐惧，随后是快感，让那帮人羡慕去吧！班主任阴沉沉地瞪着我，但也只是瞪；海浪拍了我一下，让我回去，倒不恼怒，兴许是因为同样的路他也走过的缘故吧。
路途漫长，刚才的闹剧被海浪呵斥住。再没什么活动，我也累了，喜极入梦。醒来的时候前面的学生正在排队下车，我抓了抓头发，拍醒白渊，下了车。
“知道什么叫做班门弄斧了吧？”站在队列里，秋雨说。
“咱们俩刚才光明正大谈情说爱是不是太张扬、玩儿过火了？”
“你不会当真了吧。”秋雨嫣然一笑。
“我倒希望弄假成真。”我说。
“去你妈的吧。”秋雨连说脏话都带有诗情画意。
不远处清秀的山峰在雾气中朦朦胧胧，错落有致分布的农家仿佛有黄狗吠声。
这样的景致在城市里见不到。但若身边没有秋雨，这返璞归真的气息对我也没用了。
我们第一天上午开了个“动员大会”，校长、拓展训练营长、出钱的人说了很多冗杂无味的话。穿着n次性丑陋劣质迷彩服的秋雨被班主任叫到后面，过了一会儿集会结束，秋雨跟进队里。
队伍徐徐走着，一二一的口号被魔化成“娘希匹”。
“你就不想知道老徐和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她说她看人很准，像你孙卫这种人，典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会点调情的套路恨不得欺骗所有女生青春懵懂不成熟的感情。她说她对我很失望，让我迷途知返，不要被你拖下水。还引用了一段话，咱们上个学期学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们就是闹着玩玩，没想过儿女私情。”
“闹着玩玩！”我猛拍她后背一下。
海浪从后面对着我后脑勺打了一巴掌，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感慨道。
五
天下乌鸦一般黑。因为戴着“拓展训练”的帽子，活动老生常谈相当无趣。当每个班“进步人士”在大棚子里举手起立到前面参加诸如”两人三足”“传乒乓球”这类的幼稚游戏时，我就和秋雨坐在班级方块儿的最后排聊天。在愉悦的对话中，数个上午下午就纷纷过去了。
高一总共十二个班，安排了二十四户农家，也就是每个班男生女生各一户农家供吃饭住宿。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不让带手机，但是起不到什么作用，我的中午时间一般都交给手机，交给秋雨了。
拓展训练总共五个白天四个夜晚。最后一天晚上我没有平稳度过，皎月下发生了一件秘密的事情。
这天晚上的“电影晚会”播放红色电影，我不敢妄议，但确实在场的人要么暗骂“营长”“连长”的娘，要么打着瞌睡。像我九班这种姗姗来迟的“连队”自然是因没有位置可坐而坐过道红毯子上。大丈夫四海为家，既然如此，坐在家里的地上有何不可？再说这迷彩服指不定比地毯还脏，坐会儿反而能把裤子蹭干净。我心想。
在“营长”的命令下，九班男生坐右过道，女生坐左过道。老死不相往来。
当我和白渊正扯淡到兴头上时，秋雨走了过来。
“这儿太闷了，有没有意愿和我出去‘透透气’？”秋雨问我。
“不去。”我的真知灼见妙语狠词即将像箭一样把白渊弄成刺猬，所以断然拒绝。
白渊坐在靠墙一侧，欲起身：“孙卫不去我陪你去。”被我一把拽住按坐下去。
“走。”我说，然后起身和她同行。
“扫黄打非。”白渊怪叫。
当我们快走到门口处时，看到刘若曦正借助微弱的灯光试图写作业，我不但不鄙夷，反倒是发自内心地肃然起敬。“刘勤学！”我停下脚步说。
刘若曦哂笑：“上个厕所还结伴去？你俩关系真不错。”
我被反呛无话可说。“你挡住光了。”“不好意思老子错了。”
我和秋雨走到门口，一句“去厕所转转”和一句“我也是”骗过了明察秋毫的学生会骨干。
夜晚，春意阑珊，灯火几盏，校外的月光确实是好。我们跑到寂寥无人的地方，坐下来吟赏良辰好景。风儿凉丝丝的，点缀我的困意，我想醉倒在温柔乡中。
“今晚夜色很美啊。如此良夜何？”我说。
“你一个练体育的大男人，说话干嘛这么酸。”秋雨笑我。
我深情地看着秋雨，她穿着丑陋的迷彩服仍然是那么洵美。让我不禁想起《登徒子好色赋》里的一段名言。
“最近我的胃还是很疼。”秋雨说。
“是不是因为这几天断药了？”我柔声询问。
“不。我把这五天的中药都带来放到农家的冰箱里了，每天都坚持喝。”她说。“如今我已经喝半个月了，没有丝毫缓解。”
“你的意思是这中医开药没效果。”
“是这意思。”
“去他妈的朴素辩证法吧，亏我还编个太姥爷的故事奉承那老头。”我为秋雨的胃疼而愤怒。
“还好，不是所有时候都疼。只是有的时候突然就疼。”
“现在呢？”
“跟你在一块儿当然不那么疼了。一会儿回去了可不一定呢。”秋雨有些害羞。
“假病，老子给你医！”我声色俱厉。秋雨俨然成了一个包身工。
秋雨使劲儿打了我一拳。
“女人打着真舒服。”我笑，一脸享受。
秋雨掐了我一下，很轻。
“我特想生活在盛行‘包办婚姻’的旧社会，或者将‘早恋’划为洪水猛兽、伤风败俗的几十年前，这样我就可以带着心上的人与整个社会做抵抗了。”
“我们现在冒着被抓住扣学分的危险出来幽会，难道不够深情吗？”
“太深情了。”
“你和夏琰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吗？”她问。
“没有。”我说。“不要提她。”
“你想抹掉你过去的‘丰功伟绩’？”
“我现在只想跟着我喜欢的那个人永远地在一起。别的女生我一概当作沧海以外的水巫山以外的云。”
“你喜欢的那个人？在哪里呢？”
“近在眼前。”
“眼前吗？”秋雨装傻。“我怎么没看到她呢？”
“我喜欢你。”这些天为了捅破那层窗户纸，我使尽浑身解数，如今已是黔驴技穷。我说出了平凡朴实而深沉的四个字。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慌乱，就像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孩子。
当我们俩唇碰唇的时候，我心里激动得要死，几乎昏厥过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少焉，我们回到“电影晚会”处。
我们俩手拉着手十指紧扣一起走了进去，把学生会骨干当作木柴、昏蛋。
我原本想以一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秋雨”来将我们的恋情公诸于世，可惜这招被某晗捷足先登。
白渊最早发现异常。
“你俩谈了？”
“我俩谈了。”
臊涩篇
六
炎炎夏日，点缀城市美景的花儿们皆绿肥红瘦，艳丽景象终究趋于平实。马路上车如流水，我从开着冷气冷得颤人的在墙上贴着“禁止向未成年人出售香烟”标语的烟酒店里走出来，从容不迫地打开烟盒撕开锡纸细嗅烟草，蓦然抬头，见一熟悉的狐狸脸少女。
她身材修长体态丰盈，是另一所高中的舞蹈队成员。我和她一个初中有过一段儿。
“今天不训练？”
“是啊，不过也就一天。”
当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对她已经提不起一点儿印象。这不是我出于受道德与某种关系的约束而将其抛却脑后的，仅仅是懒于回顾。
我在短袖外面穿了件冲锋衣，轻薄得像丝袜。我用袖子擦脸上的汗，快步行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嘈杂的声音营造出这一片区域的繁华。
按照秋雨发的地址，我走到一洋房林立的小区，绿化很好，环境宜人，美感顿生。保安虎视眈眈地坐着，我心虚不看他，跟在前面刷卡的人后面冲过门禁，对保安亭里的吆喝装聋不闻。
我用相同的方法顺利通过秋雨家的单元门，电梯需要刷卡，我硬生生爬了十二层楼梯。门开，我气喘吁吁，秋雨笑，但笑容却没法遮掩住她挂在脸上的憔悴。
暑假开始，她被绑到了河北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训练。我们有一个月左右没有相见。彼此之间用微信联系，但是聊得不多。
“戴眼镜了？”她说。
“就是一破平光镜没度数。”我说。
接着相顾无言，没有泪千行。
我走进她家。空调很新，室温恰到好处，凉快却不至于冻人感冒。她家里的装修设计为暖风格，十分温馨。向左右延展呈微微凹面的大屏幕电视像一面镜子把我们俩的轮廓尽收其里并重叠在一起。显然是忘记关灯的缘故，一束铭黄色灯罩纸包围住的吊灯散发着在强烈阳光下微不足道的光。我向右看，一尘不染的餐桌上面规整地摆放着只剩一半的洋酒和透明的酒器。
“要来一杯吗，同学？”
“不了，怕喝完犯罪。”
“我的年龄已经远远地超过14岁了，就算真那什么了，也不能算‘强’。”
“道德那条线咱也不碰。”我装得一本正经。
秋文革的书房书柜里密密麻麻摆放着大量破旧的书，大部分是民国时期和改革开放后的作品，也有些外国名著，相对新些。墙上有一张承载着狂草“室革文秋”的宣纸，由于我不谙书法，不能评判臧否。
秋文革在京城“学习”；这个家里只有我俩，我一点都不拘谨。
在秋雨的邀请下我大大方方地走进她的卧室，有淡淡的香气，许不是体香。卧室里有一张齐整堆放教辅、小说的木桌子顶着窗户而放，桌子旁边有把椅子，一般人坐在那儿写作业难免会因流连外面景象而分神。我坐在椅子上。这时秋雨把窗帘拉上，卧室就一分为二了，我在这个较小的空间里眼睛不住地往窗外放，因为背后封闭我的窗帘背面上的图案让我眼花缭乱。我起身，转身推开窗帘，坐在弹簧床的床沿处。屋里很暗，我看着窗帘正面的典雅绣花。秋雨拉开窗帘豁然明亮，那把椅子，那书桌，那堆书重又出现。后来我对这一天印象极其模糊导致进退书桌、关开窗帘以及桌椅现匿让我感觉是循环重复如同一个昏厥的人在昏迷境地中反反复复回忆同一画面误以为这画面所代表的场景和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
我接过秋雨递来的凉水一饮而尽，秋雨接过空杯子放到书桌上。明媚的阳光将玻璃杯上附着的几颗清澈水珠照射出炫目红亮斑驳。
我把价值几百元的快要添油的铁壳打火机帽甩开，火焰在秋雨面前晃过，她眼中留下短暂的一道炽亮。
秋雨坐到我的旁边，我们聊了很久，但我完全记不起来具体内容了。
我记得最后我回家时天已暗了许多，街道两旁建筑如旧，行人稀少，热闹的声音像被剪断了一样溘然消失。狐狸脸少女重又出现，若隐若现的狞笑挂在脸上。我感觉如做梦一样，莫名的诡异像团迷雾抓不住看也看得模糊不清。
那天晚上我陷入极度的恐惧当中，黑暗吞没坍塌的四周。我难以入眠，焦急地翻来覆去，一切能容纳下人的地方仿佛都藏着暴虐的大型犬，饥饿凶残的眼睛泛光。地板发出的细微作作索索声像一根小铁锥不停歇地雕琢玉石一样镂刻我的心脏，心跳跳个不停，千万鬼怪徘徊旋转，伺机杀戮。我是反复噩梦反复捶床再加上汪汪泪水才终于熬到天亮的，回到田径队后一切恍惚才都消失不复。
“今天你很反常啊。”训练结束，夜幕降临，白渊小跑几步跟上快速行走的我的脚步。“是不是昨天难得休息一次你纵欲过度了？”
我不说话，思维全部定格在了昨天秋雨的卧室里，我实在记不起她的神态了，这让我倍感苦恼。我又发现我对她的外貌还停留在期末考试结束后我俩一起回家那个日子。我甚至质疑起自己昨天是否去她家了。
我和白渊走进一家小饭店花了三十二块钱就等面条上来，白渊给我发烟，我没心情抽，两指夹着看了会儿放下了。
“昨天去哪儿了？”白渊说。“哥儿几个，不，基本上田径队的都去上网了，就叫你你没回应。”
“我好像去秋雨家了，但我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感觉置身于虚幻当中？”
“有点。”
白渊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禁烟标识，我行我素制造出缭绕烟雾。他略作思索，然后说：“虚幻是主观产生的，所以往往情节不相连或者逻辑上千疮百孔，你对照对照看看是不是虚幻？”
我陷入深思，点起烟抽，一口差点没呛死我。白渊说“悠着点儿悠着点儿”，我说：“我昨天上午去她家的，之后就想不起来很多事情了，我隐约记得我是天快黑了才走的。”
“上午去晚上归，中间时间跨度挺大，那段时间你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觉得我们一直在漫无目的的聊天。”
“看来你是断片儿了。”
“我没喝酒。”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断片代指失去一段记忆。”
我去前台旁冰柜里拿了两瓶千岛湖啤酒，白渊坐在位置上接过一瓶用牙撬开，倒在杯子里。他双眼惊奇地朝门方向看，我回头，发现秋雨走了进来。她发现我们也很惊奇、意外。
“你怎么也来了？”白渊问。
“你们能来我就来不得了？”秋雨特严肃，然后绷不住就笑出声来。“今天不想做饭了就到家门口解决问题。”
“这是你家附近吗？孙卫你怎么没给我说啊。”白渊说。
这是她家附近吗？我没印象。秋雨也要了碗面，坐到我旁边的位置。
我看着秋雨，她也看着我，不禁失笑。
“对了秋雨，昨天孙卫是不是去你家了？”白渊把烟头杵在桌上，又拿了根烟叼在嘴里，晃动他的假zippo火机。火焰跳舞，烟头在他咧嘴说话下局部点燃。
“是啊。”秋雨很随意地从放在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伸长胳膊接过白渊手里的打火机，点燃，吸一口，喷我一脸烟雾。
“我们一天都干嘛了？”我问她。
“你不记得了？”她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上午你去找我，然后你陪我去商场买衣服，中午吃了顿饭，继续逛街，下午又回我家，坐了一会儿你非要走我就放你走了。”
有这回事儿吗？我实在不记得。
七
高二开学第一件事儿就是分班。
理科班、文科班都是六个，一班最好，二班次之，三班再次之，以此类推。
乔殒和白渊理所当然被分到了文科六班；张元楚去了理科二班；秋雨和刘若曦去了文科三班。在我“苦苦”央求之下老孙给副校长打了通电话把我弄进了文三。
文三班主任鄂志是一个矮瘦的中年人。他蔑视权贵，去年他带的班上有一个总不交作业的不老实孩子，他把那学生的爸爸也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叫了过去，劈头盖脸大骂一番，从此传为美谈。他脾气很怪，管班极严，而且敌视体育生。几年前他当高一班主任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成了体育生们用以自嘲的笑谈——班上的体育生，三天之内叫你们全部滚蛋，没有理由！
我是体育生兼关系生兼成绩差学生兼捣蛋学生，与同班同学的意识形态大相径庭，他们联合起来遏制“孙卫主义”。我被扣上“心高气傲玩世不恭”的帽子，在班上成了阶级敌人，那帮“贫农”在“伟大领袖鄂主席”的号召、带领下批斗我、干我。第一周我就因为违反课堂纪律、不交作业而被罚站外面写检查。第二周我就奉命承担起班里半个月的擦黑板工作。
寝室里几个室友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可我感觉呆在那里如坐针毡很不自在，常常去白渊乔殒的寝室蹭烟抽。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心情极差，抽了四根，结果醉烟，大脑缺氧昏晕，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干呕不止。
刘若曦鸢飞戾天，上了高二后通过不懈努力混得风生水起。在内，在鄂志任命下成为三班生杀予夺的班长；在外，上位成为炙手可热的广播站副站长。我听说高一有个学生和他当众大谈《诗经》让他下不来台，他在广播站招人的时候把那学生毫不犹豫地划掉了。刘若曦内心膨胀，对我一脸不屑，往往在与别人的谈聊中影射抑或直接揶揄我。独木难支，我不好发作，只当他是条狺狺狂吠的狗，聊以自慰。
在这样的班里我大有“空有能耐无从表现”、“空有反骨不敢起义”的痛苦。在班里我没有彼此称兄道弟肝胆相照的朋友。我的格格不入就如同一个好学生去全是体育生的班级一样。
张元楚受新环境熏陶开始专攻学业，见到我也只是故作热情地和我打声招呼；田径队除我以外的九号人物都在文六，经历的风风雨雨相同，以至于我在更衣室往往搭不上话，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目睹他们滔滔不绝，徒有羡情。白渊看出我的心思，有时故意把话头往我身上挑，但效果很不理想，反而会让谈聊的气氛变得尴尬。白渊觉得我不该去文三，说我太把女人当回事儿了，他说得有理，我无法反驳。
我和秋雨像对成熟的恋人，朴实得体没有一点儿肉麻矫情。我们平时形影不离，但是表现自然，丝毫不“腻歪”。秋雨成了我日复一日唯一的快乐。
我的情绪影响了我的训练，为此马教练找我谈过几次话，我竟听不进去，麻木不堪。
秋季运动会将至，整个高二只有我、白渊、陈武凡三个练跳远的体育生。作为田径队队长的我认为这是我第二次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当我对秋雨说我对这件事儿充满的美好憧憬时，暖风吹过我俩的身影。我总觉得有一股苦涩蔓延全身，不可名状。
八
全校学生经过月考的血洗，该挨骂的挨骂，该翘尾巴的翘尾巴，运动会也终于拉开序幕。
每个班都要进行四十秒左右的才艺展示，有的班放飞鸽子，有的班男女生跳交际舞，有的班大喊大叫，有的班对天开礼花炮。我们班表演的是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自从我把我们班的一切摸清楚后就开始回避那些受我嗤之以鼻的酸甜苦辣。
我记得开幕仪式持续了一上午，航拍器一直响个不停，校长富有磁性的声音被音箱传遍整个操场，不乏震撼人心的部分。
我不去想去年运动会我是怎样度过的。
秋雨看出我的失意，她眼神中散发着一种更加深邃的迷茫，我以为她是为了让我内心不孤独而刻意在精神上与我保持高度一致的。这使我倍感欣慰。
我想着心事儿，随波逐流坐到了挤满了人的橡胶跑道上，绿茵场上武博社、航模社、街舞社“群魔乱舞”引得周围阵阵欢呼。我萎靡不振，秋雨面无表情地观赏着一个细线牵引的塑料飞机俯冲、坠地、毁坏。
街舞社怪诞的音乐在我浑浑噩噩间戛然而止。校长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宣布，杭州市第X中学第XX届秋季运动会开幕仪式正式结束！”语罢，学生们奔向食堂，场面如同地震、着火演练时有关人士架着相机拍下的“训练有素”。人浪冲袭秋雨，我推开几个人过去抓住她的手，神情黯淡如同一个个在新寝室阳台上凭栏的夜晚所目睹到的沉沉暮霭。
迷惘。失意。我的内心只能用这二词来诠释了。
九
我要打破这些无名无形的枷锁并且释放“青春”活力。
看台上人群中秋雨在等待我出场。
三级跳。出于每个班每个项目必须派出至少一名运动员的规矩，前面几个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临危受命，在胸前用曲别针别上参赛牌号就成为我的对手。他们动作极差，有很多人甚至没跳进沙坑里；我落尽沙坑的一瞬间发现所到之处前面、左右没有脚印，不免一阵喜悦，看台上掌声、尖叫声不止，我踌躇满志。
我的主项——急行跳远。
宜将剩勇追穷寇，我决心将内心中的消极情绪赶尽杀绝。我扬头慷慨激昂地向观众看台投去潇洒一督，猛烈捶胸，退到离起跳线很远的地方。哨子吹响。我骄傲地冷笑，起跑，笑意在逐渐加速中变成了坚毅的目光，到起跳线处右脚发力即将跳起。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云层、攒动的人头、风吹飘拂的垂柳和我都停顿住。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我跳进沙坑极远处赢得一片喝彩的画面。
突然，我的右小腿肌肉倏地收缩，剧痛使我没有完全跳起，腾空一小段儿后落在地上。我的保护动作全然用不上，整个身体倾斜，慌乱间右脚侧面着地，脚踝在地上崴住伴随“嘎嘣”一声像断了一样疼得我生不如死。我的大脑“嗡”声迭起，一片混沌。
我整个人摔在橡胶跑道上，由于惯性，继续往前滑行，右臂和右腿上擦得全都是血，最后被动翻滚，落进沙坑。大风起，一大片黄沙弥漫，我躺在里面满脸满嘴沙子，说不出来话。
太阳很毒，炙烤着我的躯体，黏稠猩红的液体往外冒，我觉得一阵轻松，像是被冻僵的人在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要睡去后终于断掉紧绷的弦安详入睡。
我失去了知觉。
这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次巨大的挫败。
远远目睹这一幕的同班同学们大多出于“人道主义”和对班级荣誉的重视而心疼我担忧我，刘若曦难掩心中喜悦窃笑不止颇有小人得志之意，秋雨面无表情喜忧难辨。
我没有必要完整、细致入微地叙述住院两天的经历，因为大多时候我都在平静地看小说、玩手机，需要讲的事情只有寥寥几件。
我伫立在寂寥无人的沙滩上，冷冷凝视汪洋大海。微澜初兴，暗流涌动，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渐渐逼近，垂直拍岸……
广袤无垠的废墟里，我脚踩杂糅着钢筋水泥陶瓷碎片的“道路”一瘸一拐艰难前行，有时一脚迈出去就陷入散发异味的污水中。“天眼”像是被一只巨手托撑而起，紫黑色的光芒沐浴万顷大地，如咒语般折磨人的声音反复回荡不绝于耳。远处颓圮的建筑激起了我的探索欲望。
霎时天崩地裂，虽十级地震犹不及此。我被地上巨大的裂口吞没，碎石挤压使我粉身碎骨......
我在校园艺体馆冷僻的走廊里听到附近传来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凄惨音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咖啡厅门庭冷落，门口被贴上两张破旧的黄色封条，店内小姐姐双手抱头跪地接受45°行刑式枪杀；“xxx大药坊”的门被外锁，里面的我倒在血泊中，旁边散落大量成品“中药”，江野满脸是血，双手持一钝斧缓步逼近，阴笑：“你说谁‘朴素’呢？”；海浪拳打脚踢把反抗不能的我弄得鼻青脸肿，老徐挽着他的胳膊将我推下万丈深渊......
我坐在秋雨卧室的床沿上，看着窗帘正面的绣花，很暗。我起身过去拉开窗帘，那把椅子、那书桌、那堆书再次出现，可还是很暗。我又下拉绳子，紧贴窗户的竹质窗帘向上卷去，终得明亮。蓦然回首，见背后那张将卧室分成两个部分的大窗帘不知何时又关上了，窗帘背面的图案又使我眼花缭乱，神秘的恐怖感扑面而来。我推开窗帘坐到床沿上，窗帘正面绣花颜色暗淡。秋雨出现，把窗帘拉开，又得明亮。秋雨递给我一杯水，我一饮而尽，起身走到桌子处，把杯子放到桌上，回头，见秋雨拿着把手枪对着我。她阴冷的面孔被狐狸脸少女几近透明的皮囊覆盖，变得更加险恶，她狞笑……
“坐到桌子上，背靠着玻璃。”
我唯命是从，说不出话，手拽衣角，极其恐惧。头顶上面成卷状的竹质窗帘随时会砸下来。
“双手举过头顶，举到最高。”
我照做。秋雨开了一枪，子弹穿过我的胸膛震碎玻璃。她脸上的妆容突然变得像鬼一样。又开几枪，玻璃爆碎，我身上镶嵌大量的碎片，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我后仰着从高楼摔下。
楼下不远处马路上一辆与拓展训练所用一摸一样的大巴车疾驶，海浪、江野、咖啡厅众多“小姐姐”、我不记得的商场男工作人员探头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由高到低缓缓坠地......
那个受我们爱戴的六楼宿管竟然在卧室里把窗帘拉上，晦暗，绣花见证了他们忘年的亲密接触。很快，那个一头黑发的半老老头的头颅被残忍地枭挂在卧室空调室外机的生锈了的铁支架上......
当一个个幻梦走过，我惊醒。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没有亲属、朋友，只是左边病床上躺着一个呻吟不止的可怜病人。我想起身，但浑身疼得难受，几番尝试终于作罢。我想喊医护人员，但怎么也喊不出声，在焦急下，外面走廊上传来渐强渐弱、渐近渐远的规律性的沉重脚步声，像是死神的狩猎。我听到门被敲响，哪知表面上敲响的是门，实际上是我的丧钟！秋雨拽了会儿门把手，面带邪恶地走进来，不由分说，像拓展训练时大巴车上抢我话筒那般果断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音量调到最大，然后紧厄我的咽喉，我徒劳地挣扎了会儿，气绝而亡......
秋雨已和那个狐狸脸少女融为一体，脸上化着煞白可怖的妆容。
我真的醒来了。
以田径队教练马喜书，成员白渊、陈武凡、郦凌统、邹志龙、胡庆阳等人为代表的“慰问团”提着水果来到病房。他们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在慰问立下二等功的英雄。
小腿肌肉拉伤……脚踝扭伤……外伤……断断续续的报告接踵而至……我重又觉得自己在做梦……贫血……这倒是我昏迷的缘由……但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病状……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些人的笑容仿佛在脸上凝聚一团变得扭曲……一会儿又恢复自然……
外面阳光灿烂，照射在秋雨的脸上，她宛如一个纯美的小姑娘。
十
星光黯淡，万籁俱寂，我穿过高一教学楼走入同样寂静的高二教学楼。学生们都在安静地写作业，即便是讨论问题也绝不让第三人听见。在这样浓厚的学风下，除了有恃无恐的体育生外，莫不勤学。
我从后门进班，门开发出了些声响。只有少量同学回头看我，大部分岿然不动。这一天鄂志看班，在讲桌上批改作业，他抬头乜我一眼，继续投身工作。
我放在桌兜里的小说某一页夹着一张齐整的纸条，里面写着工整的五个字和一个同样工整的标点符号，我在纸条上写了回复。
学生时代，传纸条是一种基本的通讯方式，我想通过对话的形式把我们俩简短地文字交流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情况怎么样？”
“挺好，没有大碍，只是刚回来还很虚，跟张小易似的。”
张小易是班里公认的奶油小生，他力气很小，皮肤白皙跟个小姑娘一样，留着中规中矩的刘海发型，戴个圆框眼镜。他情商很低，以至于把自己的偏激易怒当作自尊心强的表现。
秋雨是走读生，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准备回家，临走时她到我身旁问我“情况如何”，我把我写的意思大差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她说了些安慰我的话，就离校了。张小易是我运输“信件”链条中诸多铁环之一，我没有想到，我的回信在中途被他拦截。
晚自习第三节下课，我戴上耳机准备回寝室。张小易挡住我，一把把我的耳机从我耳朵上拽下来，很激动地说：“孙卫，你为什么骂我？”
“煞有介事。”我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没事儿骂你干嘛？”
他伸开左手，露出了我的信件。“你还不承认？”他恼羞成怒。
“你凭什么私拆我的信件？”我怒目圆睁，可能在他眼中成了急于狡辩的惊慌。“我这也能算是骂你？给你脸了。”
“你找我麻烦很爽吗？”张小易加重语气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猫发出低沉的声音警告、威胁养育它的主人。他越说越激动，这个身高不到一米七、被称为“小可爱”的男生抓住身高一米八五、练体育的我的衣领子，使尽全劲儿拽。
“谁他妈找谁麻烦？”我转变成冷笑，满不在乎地解他紧抓我衣领不放的手指。“你别给我动手，你弱你有理呗。”
他的手被我轻易甩开。他一巴掌打我脸上。
我顿时火冒三丈，一气之下真想使劲揍他的脸，把他打死。但我如果真这么做了，自己的前程也就随之断送。我强抑愤怒。尽管他的力气可能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但是这一巴掌显然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底线的挑战，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欺负我！我越来越忍不住，我要离开，再不离开我可能就要做出使我成为阶下囚的行为了。
我拨拉了他一下，他被推到一旁，刚站稳脚，就冲过来挡在我面前，扼我咽喉。我一手抓他手腕，另一只手握他肘关节，顺势一拧，就把他擒拿。但我终究不是个欺凌弱小的人，我的擒拿动作刚形成，就把他放了，点到为止，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他抓过我脸上的眼镜往地上摔，接着抓我的脸，我抓住他两个手腕，紧盯着他。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动真格打他一下。
这时候，刘若曦“义愤填膺”地冲过来拉架。面对着我，一脸不善。
“孙卫你给我放手！”刘若曦装得跟个和平使者似的。
我松手，由于刘若曦挡在中间，张小易打不着我，只是抓着我的手腕指甲使劲抠进我的皮肤里。
“孙卫松手！”刘若曦像个复读机。
张小易这时候不甘心地松开了自己稚嫩的手。
“你眼瘸？”我愤然声辩，推开刘若曦捡起眼睛独自回寝。
“我是男人不能打女人像女人的也不能打。”我反复自言自语着，以克制自己回去暴打一顿那王八蛋的冲动。
“孙卫我警告你，学校最近严打违反校规校纪行为，你别一回来就飞扬跋扈的。”我串寝找人借书，刘若曦指着我说。
“我**你*，是不是*你*没给*？”我“腾”地站起来大骂。
我们俩身体几乎贴着，差点就打起来，几个明事理的同学拉开我们。我的室友好言拽我回去，我一边顺着他往回走，一边悲愤地嚷：“凭什么张小易打我，你们都说我欺负他？”
熄灯后他们聊了几句解析几何，安然入梦，微微齁声像是寂静中的蜂鸣。我委实丧失了听音乐的心情，睡也睡不着，只能辗转反侧。我气得肺快要炸了，后来发现不止肺里难受，几乎浑身上下都被情绪所感染泛着痛。窗外月胧明，雨潺潺，雾气弥漫；我在屋子里憋得不可理喻，暴戾之气使我愤怒、一而再再而三地捶墙、捶床、吼叫、干呕、哭泣。那些人睡得极香，没有被我吵醒。我跑到阳台上，淋雨，怅恨。当我极度愤怒的时候往往做什么都于事无补，那根一叼到嘴上就被雨打湿半边的廉价香烟被我揉得极碎，烟草在风吹雨打中飘零楼下。一个不被集体容纳的人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能享受一阵短暂的快活，但随后便是浑身的湿透。我把外套、裤子拧出水挂到没人的六床上，自己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我想起来和张白乔三个室友度过的一年生活，不禁发出“无限江山拱手相让”的悲叹，当时只道是寻常，唉！
我试图虚构些好事儿来熬过这漫漫长夜，但是张小易恶心的面孔总是浮现在我面前，嘴里鱼腥味夹杂着火药味。这个时候江野和我在江野面前杜撰出来的太姥爷也一并出现，他们抓住“朴素”一词不放，一边痛骂我一边殴打我。张小易再次推搡我，我奋力抵抗，竟然打不过他，他当着所有人包括秋雨的面掌掴了我两下，我只能受着。秋雨晦暗的家里那把椅子、那书桌、那堆书表面出现了人血一样的暗红色，呈棱状、块状、点状，像是从人颈部喷出来的。我把竹窗帘卷上去。刚得明亮，张小易就把大窗帘拉上，眼前眼花缭乱的图案让我失去了走出来的勇气，“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张小易声音隔着大窗帘稚嫩却诡异无比。我在小室内看着窗外，像是一个被囚禁的人渴望着自由。
我带着“为什么叱咤风云的社会人都不敢动我而手无寸铁的小可爱敢动我”这一课题于次日凌晨三点四十三分睡着，之后断断续续做了些梦，都是关于江野和秋雨卧室的，与之前情节类似，恕不赘述。
我带着低落的心情和疲倦的面孔回到教室，同学们嘻嘻哈哈。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语文早读，整个班里除了馅饼的酱味儿就是读文言文的涩味儿，我坐最后一排角落处，一言不发。非舌是拙，只是无人倾诉，一任涓涓心事若流水般静静流淌。
之后秋雨假借“太困了想站后面读书”来到我旁边，我们俩聊了很久。虽然我只字不提昨夜她未必知道的“张小易事件”，但是在对话中，我悲伤、抑郁的情绪被她的一颦一笑不露声色地转移。我很想用大量笔墨来刻画这一场面，但是很遗憾，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内心当中，对这个情节的外部感受极其模糊；回想对话的具体内容也如同默片，只是知道有对话但是一句都想不起来。
秋雨是唯一能给我温暖的人。我不敢想象离开她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塌糊涂，我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把女生当作“一洗一换”的衣服的心态。
鄂志在后门把秋雨以书捂嘴巧笑倩兮的画面尽收眼底，开门儿叫秋雨回位儿。
十一
二十多天后，肌肉完全恢复，外伤也大抵长好，我不再“养精蓄锐”，正式回归田径队进行训练。
我做了一周的恢复训练，身体素质基本上回来了。
那一天测我“复出”以来恢复多日后的成绩。我双眼目视前方，分明不是严肃，而是一种茫然。风吹树叶，“簌簌”声宛然是看台上学生们的叽叽喳喳，我仿佛置身于运动会，众目睽睽让我内心不安。我在心神不宁中开始奔跑，已经分辨不出这是哪种加速方法了，只觉得很不协调。一切仿佛又静止，唯有空气中弥漫的烧树叶味儿像二手烟一样呛我。我跑到起跳板处，这时，躲在云层后的太阳探出来使其光芒斜射我眼，我一时头晕目眩，慌乱中仓皇跳起。我明显感觉到自己没有使全力，不是身体做不到，完全是心理在作祟，也就是俗话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种情况不算罕见，以前我们学校有个踢足球的和人对球结果迎面骨碰上对手的膝盖直接骨折，后来他和人对球再也不敢硬上。我落到沙坑里，庆幸自己没有受伤，马教练喊：“五点八七。”
我的成绩再没上过六米，无论怎样说服自己不要恐惧，可当起跳的一瞬间到来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以至于用不上劲儿。马教练一直以来对我寄予厚望，他曾在和我的私人谈话中说到，他想在这个破学校培养出一个靠体育吃饭的国家级健将。他的失望写在脸上，多次命令我坦率地和他交流思想，并且占用我的一节晚自习时间指导我，想让我克服这个难关。但我太不争气，铭记于心的谆谆教诲在田径场上就成了一挥即散的云烟。我甚至觉得自己不会跳远了！
我只能用白天上课时间做“代表中国参加奥运会赢得跳远金牌”的白日梦了。这段时间，我非常颓废，内心脆弱得像个诗人。秋雨支撑着我坚持斗争下去，如同一泓秋水。纵然苦痛前赴后继，但她给我的脉脉温情让我勾起对儿时虚无缥缈的无邪回忆，我得以躲在精神世界里的世外桃源中；她又是茫茫红尘我唯一可觅的倾诉对象，她对我的中肯祝福、全盘肯定以及真诚顺应让我误以为自己是个能东山再起的大人物。
我在梦中、半梦半醒中时常梦到秋雨的卧室，主要人物也基本锁定为秋雨和我，情节各异，但结局往往相同：一个阴险狠毒的女人残忍地杀戮一个无助的男人。装饰品江野和秋文革总是一起出现，对剧情毫无推波助澜的作用。秋文革手里的撬棍和江野先前持的钝斧在装饰功能上有异曲同工之妙。秋雨和狐狸脸少女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但很快就不止她俩，连夏琰也牵扯进来，这主要体现在神态与外貌上。秋雨的行凶之器很多，有时是古老的黄铜灯台，有时是匕首，最不可思议的一次是一枚“赫鲁晓夫”，爆炸时天崩地裂，只有秋雨毫发未伤，纹丝不动。
秋雨对我的态度是我辨别真实与幻梦的方法。如果有一天，秋雨真要杀我，我可能束手就擒，还以为是在做梦；同样，如果在梦中秋雨大发慈悲不杀我，我可能以为是在现实中。
我觉得自己精神上出了问题。
后来我装病逃了一天的课，去了一趟咖啡厅，环境如旧，我没要咖啡坐了一会儿被小姐姐婉言轰走。我又去了趟江野那里，江野亦如旧，只是更显汉奸模样。他经我点拨知道了我的身份，于是问我秋雨怎么不来了，我说中药没用，他说不要急于求成这是个慢调的过程，我说“朴素”，他说“你说什么”，我大骂“操你妈”然后离开。海浪离得太远我摸不到他，就给另一个“连长”打电话，让海浪接，海浪正带着一群初中生回农家。我“问候”了一番海浪的家人，在海浪骂骂咧咧中挂断电话。我去秋雨所说的商场里转了一周，还是感觉从未来过，也没有那样一个沉毅的男性导购。我给高一时的宿管打了通电话，告诉他他管的那一层有个国际部学生柜子里藏有烟酒，然后放声大笑，那老头又问了我什么我没搭理，他把电话摁了。晚自习放学我大摇大摆回到学校，艺体馆走廊依旧冷清，但我没法进去，因为外面的玻璃门被锁上了。我在回寝室路上看到了乔殒，他在使用学校里供学生增长课外知识的大屏幕阅读器，他点开一篇报纸，翻了几页，把“性侵”两个字放大到占据整个屏幕的地步。他逃离现场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声，他跟我一块儿回寝室。我们的邂逅相逢笼罩着若有若无的凄凉，尬聊几句，沉默便不期而至。乔殒不抽烟，身上有股淡淡的汗臭味儿。
我回到男寝二楼，宿管老师拿着我的请假条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既见君子云胡不瘳”，他挥挥手背，打发我回屋。月考将至，我的舍友都在写作业、看小说，我一进去刘若曦起身就走，我故意撞他一下子，他没搭理我。
有个好心人告诉我，刘若曦上课手机响了，鄂志当场把他手机给摔了，拿戒尺砸他手整整十下。
我听不太懂“戒尺”这个腐朽的词儿，想起初中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方知这是古时候私塾先生体罚学生的东西，没想到被引进我们班了。我本人对此毫不在意，与其受别的惩罚不如痛一下子，至于羞耻感那是见仁见智的，刘若曦之辈会饱受其煎熬但我族类不会。不过，我确实担忧起一点，尤其是听“好心人”告诉我鄂志声称不给女生搞特殊化后更加担忧。我怕秋雨也有接受制裁的那一天。
十二
“伸手！”鄂志严厉地说。
刚睡醒的我缓缓抬头，看见秋雨正扭头和刘若曦说话，通过两人的表情可以看出秋雨相当抵触，不断想终止对话，但刘若曦纠缠不休。鄂志的政治课讲得实在没劲，我重又趴桌子上，在梦中神游。那短促而有威严的两个字使我刚踏足国家队就恍然惊起，鄂志手里拿着一把刻有“国学”文字的厚木质戒尺冷冷地盯着秋雨，如同一个残忍的刽子手。
所有同学——包括书呆子们，都把目光投向秋雨和气急败坏的鄂志。
秋雨委屈地看着鄂志，缓缓伸出了手。身为人民教师、从事崇高的教育工作的鄂志平时就显古怪的脸上写满了凶狠与无情，他极其用力地把戒尺往她手心上摔。秋雨紧张地猛一缩手，躲过一击，戒尺落到她同桌的椅子后背上发出响声。
“不许躲！”
秋雨犹豫了几秒，迫于无奈，再次于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举起。举到半高，鄂志用戒尺托她手背立刻就给抬高了起来。秋雨可怜巴巴地望向我，在与我对视的那一刻，她的眼中泛着晶莹，水般透明，好像契阔变换间她与我徒劳相望、汤汤诀别。素不娇气的她柔弱无助的眼眸使我心颤！
我猛然一捶桌子站了起来，咬牙盯着鄂志，就像甄子丹饰演的慷慨赴义时的陈真。全班同学噤若寒蝉，拭目好戏。“你想造反吗？”鄂志大怒。我与他对峙，沉默了几秒，在张小易阴阳怪气地冷笑的同时我蔫儿了，坐下，低头轻声说：“不好意思，腿抽筋了。”
伴随一声脆响，我目睹到秋雨出于害怕闭了一下眼、由白变红的手颤了一下。鄂志把戒尺扔到讲桌上继续讲课，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空气中只有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的吱吱呀呀声。秋雨坐在位置上故作坚强，把手放到桌面下面不停揉搓，畏怯的目光看向毫无感情、奉行零度讲课的鄂志和黑板。
我是个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遭受不合理的对待却如早泄般仅仅爆发一瞬就默不作声的废物。我的心在滴血，滴了许久，像咽下的泪一样难以休止。我不敢面对这个没得到我应尽的保护的人，尽管她在下课后主动找我说话，对这件事表现得满不在乎。
我将自己这一天的无所作为视作一种耻辱，我对秋雨有数不尽的愧怍，迫切雪恨的心理使我做出了不计后果的事情。
停笔那一刻，我余怒未消，默读两遍，只觉畅快淋漓。这篇写给鄂志、多有冒犯的信全是我发自肺腑的话。
其中二句所言极狠，摘录如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二十一条规定，学校的教职员工不得对未成年人实施体罚、变相体罚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严的行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法》也有类似规定。鄂老师您曾说过，干教师是个良心活，可是如果一个教师连法律这条底线都敢触碰，还谈什么良心不良心呢？”
“大清亡国一百余年，封建余孽犹存，混进人民教师之队伍，兢兢业业廿年有余，手起尺落，原形毕露。”
我绝不是想以此炫耀文笔、展现反叛精神，仅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在这时的我看来，我的行为是多么的可歌可泣啊！我写给鄂志一千六百余字的信被我工工整整誊写下来。我走到秋雨旁边，递给她，“看看写得怎么样。”
她认认真真读完了每一个字，然后看向我——一般女生会怎么样？会说自己没事儿，打一下也没多疼，然后劝我不要跟老师对着干，之后试图阻止我将这封信交给鄂志，最终结局是我吃力不讨好。但秋雨没这样做，她只是一脸柔情地看着我。“你真好。”
这三个字夏琰也曾对我说过，那时候我正值春风得意高屋建瓴，应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今，在这内忧外患、秋风不得意的次第下，我听到秋雨说出这三个字，心软了，便觉得一切太值，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我丝毫不觉得这是自己主动给秋雨当枪使。
“为了生活我可以忍，但侮辱秋雨不行！”我喃喃道。英雄末路当磨折，倘能为保护秋雨、“维护国家法律”而死，这也就足够了。
在给自己灌输“反抗春药”后，我毅然踏上了去鄂志办公室的征程。
鄂志正板着脸给刘班长交代工作任务，我敲门喊了声报告走进去打断他们的谈话，双手将信递给鄂志。“老师我写了点东西想请您拜……垂阅。”鄂志鄙夷地瞟我一眼，手接过信，往桌上一扔，“知道了出去吧。”
张小易正在看某现代女性作家的王水级强酸散文，津津有味。
十三
“孙卫，聊会儿吧。”刘若曦拿着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对我说。
“怎么，鄂志遣你招安我？”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是。”刘若曦很友善地摇头，示意我到他的寝室。我觉得颇有意思，从我的柜子里摸出一盒烟跟了过去。
他们寝室的几个学生看我一眼。
我随他站在阳台上，完全不顾对面教师职工宿舍楼，把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喷到刘若曦脸上。我想在气势上灭这孙子一道。他拉上墨绿色的窗帘，用手挥开肆意扩散的烟雾，咳嗽两声。
刘若曦对二手烟过敏。
“孙卫，我先给你道个歉。”刘若曦酝酿了几秒，声音十分低沉。
“为哪件事儿道歉？”我看他主动向我示好求和平，心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愧疚，后悔自己过去与他发生冲突时肆无忌惮地使用影响极其恶劣的污言秽语。我压根就没往糖衣炮弹棉里藏针这方面想。
“张小易那事儿。”他说。“其实你也该理解，你是练体育的，他又比较文弱，你俩动手我怎么看也应觉得是你欺负他嘛。真没想到是他无事生非在先，我为我曾经对你的偏见和盲目指责深表歉意。”
刘若曦不愧是一志在播音主持的领导干部，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尤为敦厚庄严让我仿佛身临肃穆场合。
“也不能说张小易无事生非，我也......算了，不说这了。”我说。“我高一没少挤兑你，算扯平了。”
“咱俩都是普通孩子，谁心地都不坏，高一高二一直在一个班，理应亲密如亲人。只不过你我身处职位不同：你处江湖之远放荡不羁无拘无束惯了自然会鄙视庙堂不知班委艰辛只觉得我这类人是老师的走狗，为虎作伥；而我身处班委位置自然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很多时候我都在违心奉命行事，内心未必认可鄂志那一套。你对我唱反调我作为一普通人自然觉得颜面不存很不舒服......”
“我懂，我们之间的矛盾仅仅是阶级上，而不是个人上。”
“没错，我们互相敌视真没劲！何必为了他妈的‘意识形态’把个人情感投上去呢？闹来闹去谁都占不到一点好。”
“侃班委，骂班委，班上真少了班委还真不行。说真的你们也不容易，为了班级的运作牺牲自己名誉，甘当历史的罪人。”我感慨道。
“体谅就好，咱都是一个班的人，以后好好相处，几十年后多好的回忆啊。”
“是啊。”我和他握手、熊抱，好不亲热！
“对了，给你说下你给鄂志写信那事儿的后续。”刘若曦道。“鄂志压根儿就没看，把信给我了，让我‘爱看看爱扔扔’——这是原话。说真的，文笔不错，内容深刻一针见血振聋发聩；但你何必跟老师作对呢？且不说他动机、本意是好的，你真和他分庭抗礼你也斗不过他啊，再说了欺师灭祖那不是混蛋干的事儿吗？你的信我夹在书里了，明早给你，留着吧，以后给你老婆孩子看，只要不起坏作用，够吹几年的。”
“挺好，谢谢你呵！真让他看了，我还能在文三呆着么？再者，我说体罚这个问题也只是抓他无话可说的一点不放以在女生面前出风头罢了。体罚违法？两年前我勾搭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摸她亲她算不算猥亵？这都是扯淡的。”我自欺欺人道。
我把烟头扔到楼下，秋风吹得我面颊疼。
“我建议你还是好赖学点儿习，总比上课发呆听音乐有意义。学习不是啥耻辱的事儿，书呆子毕竟少数，你看清华北大都是人精。只想着体育一条路容易偏了......我可能说得不太明白，怎么说呢，除了体育强外一点知识没有就算混出名堂生活也未必安稳，奥运冠军给人搓澡的新闻你知道吧，拳王泰森现在成什么样了？而且万一体育这条路走不通，你将何去何从？”
前面的话在我听来都是废话，但最后一句醍醐灌顶。数天来我置若罔闻的忧患终于被刘若曦点明，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就目前我的状况来看，不是“万一”，而是很有可能。尽管我以前有过6.87的好成绩，但已成历史；现在的我死活上不了六米，马教练气也无用，大有无可奈何之忧心，几欲放弃我。
是啊，我该何去何从？即使社会学家早就嚷嚷什么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但我宁死也不愿修汽车、擦盘子、当护士或者摆地摊。
我不作声，又点上一根烟，重重、诚恳地点点头。
“体育生抽烟不是自毁前程吗？”他问。
蓦然，屋里一片漆黑，我愣了几秒，熄灯铃响起。我扔下烟往我的寝室跑，在走廊里被宿管拿手电筒晃。正值严打期，政教处的人把我从寝室里揪出，登记我的姓名班级，以“熄灯后串寝”这一罪名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
次日马喜书闻讯二话不说给了我两个凶狠的巴掌，美其名曰“恨铁不成钢”。
我不得不相信刘若曦这人代表的是一个群体。在我和他关系改善后，班里的人明显待我友善了。兴许是我在体育方面的严重受挫使我失去了盛气凌人的孤傲的缘故，我和那帮在我看来有些“迂”的人关系渐渐融洽，别不信，有时还讨论题呢。每当我以一个白痴形象凑近他们听他们对一道数学题进行分类探究时，总爱插上几句，虽然这题仍不会做，但往往能弄明白几个来自必修12345的基本概念。这些基本概念是高中的“基础”，却似开天辟地，每学到一点我就饱得快乐，好像足以应对所有考试一样。在自我麻痹中我以为这一切苦难都将到头并且不复，一切都要回来，张勋复辟，不，孙卫复辟。
这样的假象持续了三天，他们又排斥我，当然我相信这不是有恶意为之，仅仅是觉得我屁用没有还碍事儿于是把我移出圈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田径队弃我如敝屣。我辛辛苦苦带领众人建起一座高楼大厦，什么狂风暴雨冰雹闪电都挺过去了；我这个建造者不能称前时之勇，就被赶出这座高楼大厦。我不能说自己被架空，因为我早已不是领导者，连最起码的假惺惺与敷衍他们都不愿再给我了，目光全是异样，最多带点置身事外的怜悯。这样的痛苦罄竹难书！
秋雨这些天心情被我感染，愈发郁抑。
十四
周六夜晚，秋雨淅沥，雾失楼台。
我坐在秋雨家客厅的精致沙发上，看着电视上闪烁、跳跃的花花绿绿画面，“呜哩哇啦”的热闹声让人难免会想到菜市场而不是摄像机录下的明星和其后代云集之地。视听尽乱，我皱着眉拿起一颗坏掉的桂圆，轻嗅，一股中医药丸的味道。
江野杀了我。
太姥爷把我分尸。
直到秋雨叫我，我才从混乱的场景中挣脱出来。两碗米饭，醋鱼，豆角。白米饭冒着热蒸气，像家一样温馨，但这温馨也只有一瞬就变成为自己逃避而感到的恐惧、悲哀。
中午老孙在饭桌上摔筷子破口大骂我后，我离开了家。我自然理解老孙发怒的缘由，是他对我的未来充满担忧，苦心孤诣不被理解遂勃然大怒以示父爱之伟大与悲壮。我认可他所说，但那些忧患折磨我太久使我几乎患上抑郁，我只得静缓一阵以求心平气和脱离偏激；他却认为我是执迷不悟尚在梦中不知窘境将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不矫情地说，真想了结自己以求解脱！
醋鱼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难吃，尽管不如饭店，但味道尚可。鱼无小刺，我大快朵颐；秋雨却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吃相，透着骨子里的优雅。我觉得自己现在这熊样真是配不上她！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要不然你以为我常年走读怎么活下来的？”
“秋叔叔..咱爸也挺放心你自己在家。厨房从来没形成一片火海，幸甚幸甚！”
“你也就在我面前贫贫嘴吧，我爸爸要是知道了，非得抽你。”
我还想扯淡，但已经丧失了兴致，我埋头吃饭，一滴泪冷不丁掉入碗里。我为自己的流泪感到耻辱。
“喝酒吗？”秋雨问我。
“你喝吗？”我说。
“不喝，胃不舒服。”
“现在怎么治疗的？”
“中医西医都不管用，就疼着呗；疼一天少一天，长此以往几十年也就不疼了。”她说。“正写着作业突然胃痉挛的感觉……你打架被人打吐过没？”
我说不上为什么哭，已是泪流满面，这倒是一种释放。我反复欺骗自己，在秋雨面前哭不丢人。
我点上一根烟，不禁感叹万千。孙卫你什么时候染上的瘾啊！你要完了！莫想大展宏图！你的体育生涯画上句号了！一氧化碳、尼古丁和你抢氧气，你本就烂到透顶的跳远成绩除了更下一层楼还有什么变化呢！鞥！说啊！如雷般的声音在我耳边爆炸轰鸣，反复质问让我痛苦不堪，我放下筷子捣灭烟双手捂耳朵痛苦挣扎，嘴里喊着“啊”，一抬头看见秋雨的狞笑，她旁边站着秋文革，冷冷看着我充满敌意。时空扭曲，条状的地板分裂，相互为轴，公转，跌落，断开，碎渣，爆炸……江野手持棒球棒，把我打昏。
秋雨朝我挥挥手，“问你呢。”咖啡厅环境沧桑顾客萧条。
怎么回到那时候了？
秋雨朝我挥挥手，“发什么呆呢？”我坐在她家饭桌旁椅子上，饭吃到一半。
“嗯？”
“喝酒吗？问你话呢，半天不理我。”
“你喝吗？”
“我胃……”
“求你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胃疼治不了经常痉挛那感觉痛苦不堪你都给我说了我全知道了别再让那些人出现了他们到底是不是幻觉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骂中医了你也别再杀我了我要真死了还以为又是噩梦我醒不过来了什么真什么假你能告诉我吗？”
“你怎么了？”秋雨焦急地问。
“滚你妈的。”我骂。我终于抑制不住哭了起来，撂下筷子冲进秋雨卧室。一股淡淡的香气馥郁芬芳，绝非体香。窗帘换成了深蓝色，背面正面相同。我走到书桌旁拉上窗帘，深蓝色让我困在里面出不去。梵语一样的咒念折磨着我，发自内心的恐惧使我不敢再看窗帘哪怕一眼，一旦打开就又是行凶的秋雨。
我苦苦等待死亡降临，就像平时被杀死一样。但这一次实在太像现实，一切都不再可逆，死亡之后没有梦醒！
秋雨把窗帘拉开。
魂悸魄动。
事实上什么闹剧都没发生，我和她吃完了这顿饭并且缄默无言地一起刷碗与筷子。她的目光像窗外的月色一样寂寞，这寂寞更像是一种伤感与哀愁。此时此刻，我大可说失去了所有。现实的落魄只可让我喑哑，而反复无常怪诞不经的幻觉让我近乎失常。我总是在一个个真假莫测的场景中飞跃，久而久之已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和真伪。现实中的秋雨也让我迷惘：她到底是活泼的俏皮的，还是多愁善感的？她从不向我隐瞒什么，反倒是极其坦诚，但我竟然对她一点都不了解。这就像是一个极善伪装的人在把自己虚假的面目展现出来的同时又遮掩另一种虚假面目，等人熟悉了发现她的另一些性情后误以为自己对她极为了解，静言思之方觉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内心叵测不置可否。是我的幻觉作祟她变得阴险狡诈还是原本既如此？凌乱的思绪和风雨雷电一并冲刷这个浑浊肮脏的城市。
我穿上外套拉着她的手出去散步，她带上一把伞，伞骨很细，恐难以承受这样的天气。我没有勇气去看她的卧室，窗帘依旧抑或真的换为蓝色，都与我关系不大。内心紊乱，窗帘、桌椅的诡异不过是表象罢了。我们走出单元门，凉意袭来，感慨系之不胜悲惨，黑暗的四周唯有风声雨声和路灯作伴，两人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心绪凄迷不可相与诉说。雨伞并不能遮住我们俩，于是秋雨把它扔到垃圾桶里，我们俩一起愀然淋雨，无语凝噎。远处雾蒙蒙一片，商贸大厦的轮廓不可辨明，仰视四周高楼除了悲戚之情由心而发外什么情感都无。冷僻的公园已不知是哪个方向，但我们俩似乎都听到隐隐约约的二胡声，发出者是一位孤苦伶仃的老者，神情颓然白发苍苍，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已成为对生命的无为和死亡的等待。
一些还未落的叶子四处飘泊，就像无可牵挂的我和秋雨除了彼此相伴外俨然被世界所遗弃，任风吹即便不支离破碎也满目疮痍。冷风刺骨，瑟瑟发抖已不是相互拥抱这类可以缓解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一场秋雨一场寒。”我喃喃自语，不禁怮哭。
“日子总会熬过去的。”秋雨让人心疼的逞强又展现出来，借助路灯光可见泪痕红邑似是雨水打湿。
我们走了很久，到达钱塘江边，灯火阑珊，霓虹垂死。
“我现在皮肤就像是被刀割一样，幻觉让我甚至怀疑、害怕任何一个至亲的人，不论外界有没有温暖给我，我的心中一直是寂寞与惶恐不安的......我表达能力很差，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能明白。”这是我第一次见秋雨泪雨零铃。
“也许你是在安慰我，说真的，你体会不到我这种绝望。我根本无法产生一种斗争的信念，只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残，直到死那一刻。我已是将死之人了，什么外物都留不住我，我只等一死。”我说。“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吗？全是幻觉！你根本就不存在，所有人都不存在，所有文明都是虚幻，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全是幻觉！全是幻觉！哪有什么回忆，全是幻想！”
“我真的能理解你。”她脸几乎贴着我，极其伤感，深情脉脉地看着我，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别骗我了。”我推开她。
她捋开袖子，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左手腕上，我能摸到伤疤，是近乎棱状的突起，质感尚硬。这个漂亮姑娘不为人知的苦痛与挣扎在这一刻让我知晓，我终于撕心裂肺地想象她过去艰苦卓绝斗争的过程，何其痛苦！
“相信我，孙卫，你一定能挺过来！”
“我不相信！”我仰天长啸。
天上的秋雨愈下愈大。瞬间目眩，继而雷声迭起，大风起兮我们狼狈不堪。
她好像极力证明自己的抑郁已经痊愈，实际上她并没有摆脱痛苦，仍然深陷其中。最能支持我得出这样结论的便是她日复一日情感微妙的表现和同样微妙的转变。
十五
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我告诉自己不能上课睡觉。数学老师讲课普通话不标准略有滑稽，不时引经据典使得班上气氛活跃。我在自我警醒中迷失自我，溘然入睡。数学老师拿粉笔头没把我砸醒。
我飘在空中，来到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叫作“亡”。陆地被江水断为两岸，右边杂草丛生墓碑林立还有些野怪吃剩下的腐肉秃鹫盘旋欲食还休，左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火海烧到江边。江边冷舟年久失修，人莫舵之；江面上没有一座桥。音乐让人癫狂，失落的复活如真似幻扑朔迷离，停歇的虚妄卷土重来方兴未艾。男人，女人，所谓的“爱”。这三样事物毁坏了一切秩序让混乱贯穿整个宇宙。
訇然炸裂。
我梦醒之时大脑一片混沌，扫视四周后蓦然起身冲出教室。我奔向五楼天台，腐朽的锁被我一脚踹开，我站在天台边界，面对着木门，笑了，笑得是那样勉强。秋雨冲进来，她看到这一幕几乎傻了，泪水夺眶而出，央求我不要轻生。
这时候我已经无路可退，解脱是唯一的选择。这俗世唯我明白，她只有亲眼目睹挚爱的人死亡才能知其残酷所在。我愿以殒身为代价使她珍惜生命。我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在那名为“亡”的画面再次出现的时候荡然无存。
她试图用眼眸与我交流，可我的目光涣散无神。她一步步靠近，眼看只有一步之遥就能抓住我，我后仰着坠楼。
没有无穷无尽的回忆。自由落体的过程十分难受又十分短暂，很快我就落地，头部炸裂，剧痛只存在一瞬就同意识一并散去。血液、脑浆、躯体惨不忍睹，给学生们老师们留下遗憾，留下沉痛，留下恐惧。
我的父母肝肠寸断哀毁骨立。
秋雨悲痛欲绝，不能自己，以至于请了一周的假来恢复内心深处难以承受的创伤。秋文革连忙从陕北坐飞机赶回杭州，生怕她出事儿。
她剪了短发，比以前难看了许多。
白渊半夜喝了三两白酒，在寝室阳台上大声嚷嚷，把所有和我有接触的人骂了个遍，当然包括他自己。他骂秋雨的时候极其不逊甚至带上了人身攻击，乔殒看不下去让他闭嘴。
数月后，清明时节。淫雨霏霏，堕之一何疾。
秋、张、白、乔四人去墓场看我。来回的路上，后三人尚有交谈；秋雨什么话都没有说。
末篇
地名为亡。
天空若墨。四周扩张，泛淡红色。
浓烟深黄。寒风刺骨。野草杂乱。白骨断裂。靡靡之音，凄迷渺远。
孙卫误作，万千风情。
江面悬桥。
邂逅相遇，擦肩而过。
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