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九年,七月十五,重庆府已然立秋两日了。
大清早,日头刚一蹿上天,空中屋顶城墙地上,都已经是明晃晃的了。
城里头,见天丁丁当当片刻不停的铁匠铺子里,掉根针,也能听见当啷一声;大街上,走卒贩夫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白花花的道路,忽然显得宽阔了许多,空旷的教人害怕。
便是牢子里,狱卒也懒得拿犯人取乐了,只要把人带到院子里的站笼里锁上,只消半个时辰,连偷看隔壁寡妇洗澡的事儿,他都能一字一句的全吐出来。
午时过后,天渐渐暗下来,墨云滚似的遮黑了半边天。
憋了许久,稀稀拉拉的几颗雨珠子直砸下来,干燥的地面上冒起一阵土腥气。
一阵风刮过来,云又散了。
地上的水印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
酆都县,离着重庆府有二百多里地。
此刻,城外的罗丰山脚下,一群人倒不嫌热,正围拢成一团,吵吵嚷嚷的。
看衣装打扮,大概是县里的乡绅父老都聚在了此处。
人群里有个声音叫道:
“刘大人不如把连犊鼻裤也脱了吧?”
人群爆发出与天气极不相称的一阵快活的热烈的哄笑。
刘纲站在人群正当中的一口井边,面红耳赤,嗫嚅道:
“…刘某人为民请命,若是当脱,又怎能不脱…”
他是己丑科的进士出身,读了十几年圣贤书,一腔“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热血,因为家贫,无力运作,困在京城快两年,吏部才着人通报有个实缺给他。
虽然是西南边陲之地,好赖能够为官一方造福百姓,雇不起高头大马,他便到东四南大街上,买头别人不要的老驴,乐滋滋的扬鞭策驴,一路向西,走驴上任去了。
这一人一驴,在穷山恶水中跋涉了数月,终于到了酆都县界边上的罗丰山下,正待歇歇腿脚,蓦的瞧见一件让他惊愕不已的事情。
原来是一群庄户打扮的农人,正围在一处,焚烧纸钱竹马之类。
不远处,站着几个闲汉,正冲着那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本来不年不节的,此处又并非坟冢墓园,便有些奇怪了。更让人讶异的是,那些个农人,正不慌不忙的把成匹的彩帛帐幕,一并投入火中,待烧得只剩灰烬,便用簸箕铲起,倒入到面前的石栏之中。
紧接着,农人们俯身跪下,冲着石栏纳头便拜,嘴里念念有词。
刘纲把驴子拴在不远处的柳树上,踅踅磨磨走到近前,才看见原来这些人围着的,是一口井。
没等他再凑近点儿,瞧个真切,旁边有人怒喝道:
“哪来的瓜娃子,鬼鬼祟祟的干啥子!”
什么是“瓜娃子”?
刘纲正莫名其妙,忽然被人扯住胳膊,他扭头一看,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正满面怒色揪住自己不放。
这人个子不高,但生得膀大腰圆,穿了一身青布衣衫,左脸颊山更有一颗黑痣,显得凶神恶煞。
“你是何人,竟敢…”刘纲不悦道。
“你管老子是谁!阴司纳不住钱粮,你担得起责任么?”
对方厉声打断刘纲,不管不问只顾拽着他往一边去,刘纲挣脱起来,没料到一番撕扯,怀里的委任文书掉了出来。
委任文书在空中打几个旋儿,飘飘悠悠的朝着火堆去了,刘纲大为惶恐,赶忙伸手去抓,却被家丁一使力,扯了个趔趄,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也正常,他一个文弱书生,四体不勤,家丁们平时可是干惯了这般营生。
刘纲从地上爬起来,却见家丁兀自扯住自己的袖子不放,气得直跳脚,心里一阵哀鸣:
完了!完了!这委任文书若是没了,难不成还要重返京城,到吏部再讨一张不成?
吏部官长问起,难道自己述说,途中与人争执,文书不慎落入火中焚毁?
自己的锦绣前程,莫不是要毁在这无赖小人手里?!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百转千回,刹那间冒起无数个想法,真真是越想越急,越急越想,又怕又惊,又惊又怒,索性横下一条心,脚下发力,往前猛地一扑,只听见“刺啦一声”,衣袖应声而裂,刘纲五体投地,摔了个满嘴吃土,眼冒金星。
那家丁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发狠,一时间愣在当场。
眼瞅着委任文书就要落到火堆里,化为一团灰烬。
刘纲趴在地上,欲哭无泪,顾不上浑身火辣辣的疼,只手撑地,另一只手遥遥伸向火堆,眼睛紧紧盯住缓缓下落的委任文书,瞪得要冒出两道光来——只要能把文书勾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从一旁蹿出一个黑影来,两步跨到火堆旁,一把捞住了委任文书,却又刹不住脚,把一堆火灰踢得漫天都是,撒了庄户们一身。
吃了灰的庄户们“格老子的!妈卖批!!龟儿子!”地骂个不停,那人却像没听见一样,稳住身形,走到一边,展开文书,得意洋洋念道:
“上谕刘纲着候补缺以知县任…顺治九年五月…”
这人念到一半,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看看地上的刘纲,再看看手里的委任状,惊讶道:
“这…难道是本县新上任的刘大人?!”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场面尴尬极了。
大家都目瞪口呆,那家丁左右看看,眼珠一转,轻手轻脚从刘纲背后开溜了。
“抢救”下委任文书的那人,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到刘大人跟前,伸手搀扶道:
“刘…大人,你快快请起罢!”
刘纲眼见文书无虞,心里松了一口气,浑身像鸡蛋煎饼一样瘫在地上。
他对面前的“壮士”心怀感激,正待鼓鼓劲儿,就爬起来道谢,乍一听这“快快请起”,心里不是滋味儿:
我又没给你磕头行大礼,什么叫“快快请起”?这特么哪儿来的混人!
可眼下,人家是拯救自己前程的“大救星”啊。
刘纲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一瘸一拐退后两步,扑扑身上的灰尘,半天拍不干净,便又俯身捡起断成半截的袖子,塞到怀里,冲着那人拱手道:
“本人正是新任县令刘纲,刚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对方搓搓手,满脸的不好意思,又透着一丝自得,道:
“公子不敢当,晚生姓李,单字名诜,刘大人见笑了。”
刘纲心道原来是位后学,便不再拘礼,扬手道:
“方才多亏李秀才施以援手,不然本官可当真是无法交差了,改日请到府上一叙,望李公子万勿推辞啊!”
李诜见面前的父母官这般“和蔼可亲”,正色道:
“在下定当登门。”
客套完了,刘纲想起刚才与自己拉拉扯扯的家丁来,转身要寻对方,哪里还见人影儿?
“刘大人,老朽身有顽疾,迎接来迟,万请见谅啊!”
正当刘纲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旁边有人搀着一个老者,颤巍巍地挪到了跟前。
这老头身着石青葛纱褂,面容瘦削,神色倨傲,显然并非是一般乡民。
刘纲心里犯难,他初来乍到,还没走…驴上任,就遇见这么个倒霉事儿,哪里有人给他引荐县里的乡绅宗老啊!
他既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脸上现出犹豫来,眼神一转,看见了旁边的李诜。
李诜自以为“会意”,连忙上前介绍,凑到刘纲耳边,耳语道:
“刘大人,这是县里的耄老——黄员外。”
刘纲恍然,拱手施礼道:
“刘某见过黄员外。”
黄员外脸上绷紧的皱纹,微微舒展开来,道:
“如此,刘大人就不必拘礼了。”
刘纲这会儿子露着半截白生生的胳膊,活像个西域番僧鸠摩智。
他自认是朝廷委任的一方知县,但初入官场,未经沉浮厮混,此时见这干巴老头儿倚老卖老,心下气恼,却又不便发作,硬邦邦问道:
“本官刚刚入境,便遇见这怪力乱神之事,黄员外可有话说?”
黄员外神色不变,淡淡道:
“刘大人有所不知,本县风俗与别处不同。故老相传,这丰都山乃是人间与鬼届交界所在,相通之处唯有这一口深不可测的阴水井。每年本县父老乡亲,都要合力采办供奉焚烧投井,是谓与阴司纳粮。”
刘纲自京城出发,从陕甘境内入蜀,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不知几千里也。所到之处,多见民生凋敝,百姓生活困苦,概因大清初立,献贼俯首也不过数年,政商工农皆未恢复之故。
一路上,他不知想了多少遍到任之后,定要室无贿赂,案无留牍,爱民如子,使治下民众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没想到此处居然还有这样的怪事。
他一挑眉毛,道:
“饶是刘某孤陋寡闻,从未闻听还有此等异事。敢问每岁投井之物,耗费几何?”
黄员外略一思索,道:
“不多,约三千金。”
三千金!!!这可把刘纲给吓了一跳——
他穷苦读书出身,情知农家一年衣食住行所耗,顶天了也就十几辆银子!
刘纲惊怒不已,冷笑道:
“黄员外定是家财万贯,有良田千顷,锦衣玉食,才说得好大口气!”
说罢,他心中那股快要呕吐而出的激愤之气,再也压制不住,不顾面前的老头惊愕之色,转身冲着为围在不远处的庄户们,大声喊道:
“本官刘纲,被朝廷委任为这酆都县一方水土的父母官!刘某不才,走…马上任到此,就见到有本土豪强,巧立名目,以纳阴司钱粮为借口,搜刮民脂民膏!今日,本官在此宣布:从今往后,本县再无此事!倘若再有人在此私相拜祭,本官定当不饶!”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下来,刘纲仰天闭目,面不红,气不喘,一脸的大义凛然。
……
只是,等了许久,也没见有意料当中的“青天大老爷”的哭喊声响起。
反倒是听到周围有人小声议论:
“这是辣个?说滴啥子呦?”
“不晓得哦!惊疯豁扯滴,不晓得他说的啥…”
“龟儿子呛个宝气…”
……
他有些奇怪,悄悄睁开一只眼,扫视一番,见周围人只顾交头接耳,却无人相应他的疾呼。
正纳闷儿呢,旁边的李诜开口道:
“乡亲们,这位哦,是本县的父母官刘大人。刘大人的意思哈,是叫大家,不要再弄这个事情咯…”
说完扭头冲刘纲陪笑道:
“大人见谅,本地农民没读过书,不懂大人的官话。”
刘纲心道:好尴尬呀…
“李秀才,你个意思是,官府不让纳这阴司粮了?”
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李诜点头道:
“是滴!”
这一说不要紧,方才向李诜求问的,似乎是哪个村子里的村正之类,一听李诜那么一说,号丧似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
“莫搞豪,郎个呦台哦!这万一生了疫病,全村人可咋个活哦!”
周围的村民一看领头的都这样了,得咧,大家一起来哭吧哭吧。
“青天大老爷,莫恁个啊!我们给你跪下咯!”
人群顿时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哭喊声一片。
刘纲不懂当地方言,只听懂了“青天大老爷”一个词,高兴之余琢磨着又不是那个味儿,求救般的看向了李诜。
李诜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莫要哭了!”
黄员外见状,皱了皱眉头,甩开随从搀扶,踏前一步,咳嗽一声,抬起双手往下压了一压。
众人见状,陆陆续续止住了哭声,都眼巴巴的看着黄员外。
刘纲和李诜当下倒是松了一口气。
黄员外叹口气,转向刘纲,责备道:
“刘大人这就是少见多怪了。本县风俗由来已久,你知是何缘故?”
不待刘纲回答,黄员外又道:
“老朽听闻原来前朝亦有人置疑,阻拦先辈祭拜,你道怎样?次年全县疫病横发,万亩田顷颗粒无收,有的庄户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死得就剩个娃娃!不是老朽非要带这个头,刘大人虽是朝廷命官,一旦再生灾祸,闹起了民变,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嚯!这老头儿真会吓唬人呐!
刘纲哪里信这个?打小儿寒窗苦读,圣人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自己好心为了百姓排忧解难,反倒成了不知轻重了?简直是岂有此理!这群愚民!
刘纲心道你还知道我是朝廷命官啊,当下主意已定,斩钉截铁道:
“黄员外口口声声故老相传,焉知人云亦云,也能蒙蔽人心?本官就任,定当广发布告,教化乡民,无人再信这无稽之谈!”
黄员外见刘纲态度坚决,自己的话是听不进一星半点,面色十分难看。
李诜见两人僵持不下,灵机一动,道:
“刘大人,黄员外,晚生有一良策!”
“哦?”
刘纲和黄员外都有些意外,一同望向李诜。
李诜道:
“刘大人知民之所艰,令人十分动容,不如刘大人跟鬼神求一求情,让阴司免了这钱粮徭役,一则百姓父老不必担忧,二来也应了大人体恤百姓之意啊!”
说罢,李诜得意地看着两人。
刘纲目瞪口呆:What?
黄员外倒是神色一动。
这主意有人出了,刘纲也不能不应,他也知道黄员外没有诓他,这“陋习”是积年之弊,不是自己下令昭告四方,就能解决得了的,便硬着头皮问道:
“鬼神何在?”
李诜一指旁边的那口井,道:
“井里。”
我日你仙人板板!刘纲在心里破口大骂。
“刘大人,”没想到黄员外半天不吭声,这时突然说道:
“相传罗丰山是人鬼交界之处,这口井底便是鬼神居住之地,没有人敢下去。也难怪,人鬼殊途,谁知道去了之后,还是否能回到人间啊!”
黄员外也不看刘纲,继续说道:
“刘大人新官上任,心系百姓,年轻有为,哪能冒这个风险?不如刘大人派一个手下替代己身,前往阴司走上一趟…倘若事情可为,就是刘大人的首功一件;要是一去不回,也算保全了刘大人的千金之躯…”
老头儿话里有话,一口一个“刘大人”,说着说着就有点阴阳怪气的。
刘纲越听越不是滋味儿,心里那股子“耿直”劲儿犯了,一犟脖子,大声道:
“为民请命,死何所惜?!刘某自当亲身前往阴司讨个说法!”
说完,刘纲自己也愣住了。
李诜一听:哇塞!哥们儿耿直!仁义!大气!霸道惨老!
“刘大人雄起!”
“刘大人,一心所向,为国为民,老朽佩服!”
黄员外不动声色,居然躬身给刘纲行了个大礼。
刘纲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这特么上哪儿说理去?
也罢,既然已经被架在半空,索性就…走上一遭?
此时的刘纲,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道啥滋味。
可是话已至此,既然在大伙儿面前夸下了海口,众目睽睽之下,刘纲是做也得做,不想去也得去了。
输人不输阵,刘纲也是“硬气”的很,仰首道:
“即是如此,待本官从容到任,三日之后,在罗丰山下,这一口水井前,请黄员外和诸位百姓见证,刘某下探阴司,为民请命!”
黄员外面色不变,缓缓道:
“刘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朽三日之后,率领乡民,便在此地,为刘大人壮行。”
刘纲如同河豚一般,气鼓鼓的偏又无处可撒,似乎忘了这三日之约,是他自己许下的,狠狠道:
“三日,便三日!”
说罢转身往拴驴的柳树下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捡起地上自己的半截袖子,拍打拍打,冲着李诜道:
“三日!”
李诜稀里糊涂吃了刘纲一记嘴炮儿,心中纳闷儿,暗自里道:
“你朝老子吼啥子嘛?”
话虽如此,可是这刚刚跟县令大人攀上的关系,可不能就此断了,李诜三步并作两步,殷勤上前,要替刘大人牵驴。
刘纲脸上尽是悲愤神色,见李诜凑上来,顺手把缰绳递给李诜,也不理他,径自大踏步朝前走。
驴子似乎和李诜不太对付,“啊呃——蔼—啊呃——啊”的只是叫唤。李诜手忙脚乱,又是顺毛捋脖子,又是轻轻拍打驴屁股,磨了半天功夫,这驴大爷才跟着他走。
刘纲心中激荡,步子跨得大,双脚飞快,想是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诜牵着驴,一溜小跑,气喘吁吁的喊道:
“刘大人,县衙在那边嗦!刘大人…”
……
水井边上,黄员外看着刘纲远去的身影,默然半晌,吩咐手下招呼乡亲们各自散去不提。
三天时间,就像飞奔的骏马一样,呼啸而过。
循礼来说,新的县尊上任,衙署是不仅要预备好三牲祭礼、灯笼彩盏、车轿夫马,还要操办下马宴及三日公应酒席的。
我们的刘大人,可没这个“闲情雅致”。
我的官衙床铺桌椅啊!
我的县令箱架公案啊!
我的升堂印垫印盒印架啊!
刘纲像是突然得了唐朝大诗人李义山的真传,看见什么都要叹气。
县衙的僚属们本来要叩见新官,个个都怕那“三把火”先烧到自己头上,都有些惴惴不安。
谁知这新来的刘大人,整天魂不守舍、茶饭不思,下头人全莫名其妙,直到听说了罗丰山下发生的事情,更是个个瞠目结舌。
勿论是朝服祭拜、接印升堂,还是拱手画卯、排衙之礼,一应按令从简。
好在还有李诜这个“幕僚”在,忙前忙后,不住照应,这才不至于闹了笑话。
连那断了半截的袖子,都是他吩咐老妈子拿去裁缝铺子补好,再送过来——
刘纲从京城到蜀地,就背了一个小包袱,盘缠、干粮、衣物都装尽了。也难怪,他本来就一贫如洗,更别提在京里等了近两年,才有一个候补实缺给他,但凡是有点家底的,哪能等如许久呢?
官吏们也不便议论什么,只当李诜是正牌的幕僚师爷,也由得他安排,不做阻拦,默然配合罢了。
这天早上,李诜在内衙的花厅里干等了许久,也不见刘纲出来。
“这刘大人该不会是…连夜逃走了吧?”李诜心里也有点不踏实。
等得内心焦急,李诜大着胆子闯到内堂,推门一看,哭笑不得——
刘大人正横卧榻上,鼾声大作,睡得十分香甜。
屋里一股子刺鼻的酒味,混着官靴里散发出的无可名状的气味儿,闻之令人醺醺欲呕。
且说刘纲正身着大红袍,胸前配红花,脚跨高头大马,两旁鸣锣开道,街道两边人头攒动,茶楼、酒馆、当铺、作坊站满了看热闹的四邻,挑担赶路的,驾牛车送货的,都争先恐后,要看一看新科状元荣归故里…昔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豆腐西施,如今也挤在人群中疯狂的喊着:刘大人!刘大人……
可天公不作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天黑起来,狂风大作,乌云翻滚,满大街的人,登时跑了个精光,连随从侍卫都扔了家伙什,一溜烟地躲避去了。
雨水哗啦啦的往下流,越下越大,天地之间只剩下刘纲一人,环顾四周,呆立当场——哎?我的大白马呢?怎么连这畜生也弃我而去了么?
哇呀呀呀呀…
刘纲悲愤交加,抹一把脸,两手叉腰,正待指天画地,要破口大骂贼老天莫要欺负淫儿,却看见一个盆子悬在半空。
什么鬼…
他晃晃晕乎乎的脑袋,看见李诜头足倒置,立在眼前。
刘纲吓得一哆嗦,顺着床边咣当一声,栽到地上,脑袋和青砖做了个亲密接触,疼得靠着床帮嘶溜嘶溜了半天。
他这才酒醒,却看见李诜似笑非笑的站在跟前,手里拎着他的洗脚盆。
也难怪,刘纲穷得一逼,后宅里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每月区区一百文的例钱,哪里拿得出?
李诜候在花厅,连口茶也没得人奉上,自然是“干等”,待他心浮气躁闯到屋中,看见刘纲四仰八叉的睡姿,站旁边喊了半天也不见应,更是怒上心头,可是——不能用夜壶把县令大人敲醒吧?
环顾四周,李诜瞥见地上的盆子里盛着水,管他三七二十八,端起来朝着刘纲兜头泼下。
他哪知道,那盆子作什么用处。
“嗝~~~~~~”
刘纲打了一个酒嗝儿,李诜不动声色的后退两步,皱皱眉头,又退后一步。
“你…你到这儿干什么?”刘纲左右开弓,一头揉头,一手按着太阳穴,不解地问道。
“大人,三日之约已到,大人该…上路了。”李诜答道。
“哦。”刘纲呆滞应道。
李诜轻叹道:
“我在外厅候着,大人更衣梳洗完毕,这就同我一起往罗丰山下去吧。”
说罢,便放下手里的盆子出去了。
刘纲宿醉方醒,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由得舔了舔湿漉漉的嘴角。又低头看看身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刘纲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去想怎么一觉醒来,身上就跟落水了一般,只是默然的把自己擦洗干净,从箱笼里扒出官袍来,抖抖簌簌穿上,便径直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头上红肿,鼓起一个包来,脸上睡眼惺忪,似乎还没清醒,身上的官袍也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
李诜见了刘纲,嘴角动了动,张口想要说话,却又没说什么,只是作了个揖,便转身头前带路。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步步的,朝着罗丰山下去了。
酆都县依山而建,出了城门,走十几里路,便是罗丰山了。
两人出门时,已是正午,烈日当空,明晃晃直耀人眼;热浪袭人,滚烫烫灼人肺腑。
刘纲、李诜一路走走歇歇,汗流浃背,没过多久,水囊就空空荡荡了。
山路并不崎岖,只是烫脚,薄薄的靴子里,不一会儿就黏糊糊、滑溜溜的,难受得很。
李诜身上的麻布褂子全湿透了,贴在脊背上,浑身上下热痒刺剌,挠出了一道道红印子。
走到山下,李诜挑目一看,嚯!
“卖鱼咯——”
“柑子不甜不要钱嗦!”
“大力丸~”
“老爷太太赏几个子儿吧…”
“铁口神算!”
“……”
阴水井周围一里方圆,俨然一个场镇,人们挑着蔬菜,赶着猪羊,背负新米,拎着菜油,三五成群从附近村庄涌来。
有钱人家搭起了凉棚,穷苦百姓找个荫凉席地而坐,吵吵嚷嚷的做起了生意。
你还别说,甭管是大米小麦红薯包谷,还是广柑红橘桃子李子,抑或黄连薄荷半夏首乌,哪怕是桐油白蜡生丝苎麻,鸡鸭鱼肉、布匹鞋帽、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全齐了!
人人兴高采烈,处处摩肩接踵,塞衖填衢,真真是热闹非凡,一片繁荣所在。
尤其是阴水井旁边,更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李诜皱皱眉头,往那边看,却只能看见一堆人的后背,脖子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子,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
人人都争先恐后的看热闹,生怕落下了精彩的情形,人人又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心道,这些人!正主儿还没来!
正烦恼如何能到井旁,背后刘纲低着头走路,也不看人,一下子撞到李诜身上。
刘纲抬起头,迷惑道:
“怎么这么多人?!”
李诜不吭声,拽住刘纲,就要往人群里挤,刚跨了两步,大概是撞到了谁,那人扭过来恶狠狠道:
“格老子的,挤啥子!”
嗬!李诜有秀才功名,虽然屡试不中,但这几日在衙门里行走,也算是半个官身,只是未得机会在人前显赫,咋听到有人骂娘,心中火起,抬头正要恶语还击,一看面前这人个子不高,但生得膀大腰圆,穿了一身青布衣衫,左脸颊山更有一颗黑痣,显得凶神恶煞。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这人都是李诜这样的文弱书生“力所不能及”的对手。李诜有些尴尬,还没想好如何应对,那人见了刘纲,大喜过望,扯开嗓子嚎道:
“大家让一让!正主儿来了!”
人声鼎沸,谁也没听到这夯货在喊啥子,只有近旁的几个人,正聊到兴起,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扭头看过来,都不明所以。
那凶汉见无人响应,恼怒不堪,一把推开面前的人,鼓足了劲儿大声吼道:
“妈卖批!!我日你们仙人板板!都给老子让开!正主儿…刘大人到!刘大人——到!”
那几个人平白被凶汉羞辱了老祖宗,正摩拳擦掌要报家仇,待听清楚了面前的就是今日“主角儿”,欣喜十分,顾不得仙人板板的脸面,连忙招呼着前面的人“哎哎哎…知县大人来咯,大家伙儿让开路~快!”
李诜略一愣神,急忙拉起刘纲就走。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两人走到井前,才见黄员外居然早就到了。
天气炎热,黄员外年事已高,下人们自是照顾有加,不但在井旁搭起了个简陋的凉棚,请黄员外安坐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香茶在手,羽扇轻摇,宛然一副神仙做派。
李诜站定,冲黄员外一拱手,道:
“黄员外,刘大人已到。”
黄员外微微睁眼,拿起手中的杯盖,撇了撇水上的茶叶,小啜一口,含在口中,品味一二,须臾,咕咚一声咽下,方才抬头,看见刘纲两人,展开脸上的褶子,笑道:
“老朽恭候已久。刘大人准备好一探阴司了么?”
“哼…”
刘纲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黄员外倒不意外,放下茶碗,轻轻拍了拍手,从他身后走出两个壮汉,手里都提着一捆拇指粗的麻绳。
李诜愕然道:
“这绳索所为何用?”
其中一个壮汉嗡声答道:
“下井。”
李诜不明白,又问道:
“下井便下井,怎地还要把人捆住么?”
黄员外左手扶额,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
“正是要把刘大人捆住,才好教人放他下井。”
李诜皱眉,不满道:
“难道黄员外你还信不过刘大人,怕他一去不返么?”
你个瓜皮!黄员外翻了翻白眼儿,冷冷道:
“不用绳索捆住他,难道让刘大人自己投井么?!”
李诜道:“原来如此,晚生懂了,员外思虑周全,晚生佩服。”
黄员外把头扭到一边,不想再理会李诜,看见刘纲还在发愣,催促道:
“刘大人,这就请…脱下衣物吧?免得沾水衣湿,赘脚不便。”
刘纲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深吸一口气,宽衣解带,脱下官袍,半抬大腿,细细叠好,放在一旁。
接着又褪下裤子,止剩下贴身的小褂和犊鼻裤。
人群里有个人叫道:
“刘大人不如把连犊鼻裤也脱了吧?”
人们快活地哄笑起来。
刘纲心下气恼,又不知该如何回话,嗫嚅道:
“…刘某人为民请命,若是当脱,又怎能不脱…”
说罢赌气般扯下被汗水浸得湿溻溻的小褂,甩到一边,露出消瘦的两侧肋排。
人群里仿佛能听见大姑娘小媳妇儿吃吃的笑骂声。
刘纲不再理会众人,走到井旁,弯下腰,扶住井栏,探身往里瞧。
井口大约三尺见方,边上生满了青苔,滑溜不堪。
说来也怪,天这般热,又无一丝风,周围的树木都被烤得无精打采,空气里也干燥得只剩下悬浮着的灰尘。偏偏这井口边上嫩绿一片,煞是好看。
井下头黑黝黝的,饶是烈日当空,能见处左右不过一丈深,再往下,睁大双眼,定睛细瞧,也只能望见浓重的黑暗。
那黑暗并不是纯净的黑,却像是深山老林里,不见月光时的夜色,如同调得不甚均匀的墨汁一般,有稠淡的区分,恍惚间又区分不开。
看得久了,人就会感觉,仿佛井底处有什么东西也在盯住自己一般,一股寒意自脚下到头顶,教人激灵灵的打个寒颤。
刘纲心道:天这般热,要是在井里晾个西瓜,想必捞出来吃时,一定是爽歪歪啊…
他走了十几里山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粘唧唧的,此时恨不得从这井里打上一桶水,兜头泼下,那才叫一个畅快淋漓。
黄员外在不远处安坐,看着刘纲趴在井边只是探头探脑,不见动作,有些不耐烦起来,扭身对李诜道:
“…李秀才,烦请你去催催刘大人,事不宜迟。”
李诜点头称是,迈步到井边,伸手一拍刘纲的肩膀,正要开口叫“刘大人”。
刘纲双手按在井边的青苔上,半个身子探出井口,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被人一拍,唬了一跳,身上一紧,手上使力一滑,腰部猛然磕到井栏上。
那井栏是石头砌成,不过半尺高低,表面粗粝,只有挨近井口的地方有青苔生长。
刘纲正撞到腰上突出的盆骨上,吃痛不已,禁不住呲牙咧嘴,脚下蹬地,身子往前一纵,全然失了平衡,竟是一头往井里栽去!
李诜的“刘”字刚刚喊了一半,像是被人突然捂住了嘴巴,作声不得。
不过,好歹他年轻力壮,动作敏捷——
说时迟,那是快,只见李诜一伸手,便是抓到了刘纲的大腿上!
这李诜自从得了秀才功名之后,便无寸进。
就算家里时不时揭不开锅,需要亲朋四邻接济,而立之年,他平时依然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一副读书人的做派。
这次刘纲到任,正遇上井边祭祀一事,李诜挤在人群里看热闹,见刘纲怀中掉落纸张,上面有字,忍不住卖弄学问,便凑了上去,没想到捡了个便宜“幕僚”,虽则算不上“飞黄腾达”,但用他的话说,这便是“时来运转”了,因而前前后后为刘纲奔走,也是十分用心。
既然不愿为生计操劳,他就连指甲也是很少修剪——
成汤焚发,祈求风调雨顺;周公剪甲,为成王健康祈福,这身体发肤,乃是受之父母,哪能轻易削落呢?
再说,指甲留长了,挖鼻屎也十分便捷爽利呀。
不过,用黄员外的话来说,这奏是穷逼事儿多。
今天,李诜这指甲就发挥了莫名的用途。
他情急之下,伸手救人,一把抓到刘纲的大腿上——
刘纲是什么人?是他眼下的“前途”,日后的出路啊!
他不是为了救人而抓,实在是为了自己而抓!
这一抓之下,天知道李诜用了多大的力气!
别说是人的皮肤,就算是厚厚的一层牛皮纸,也要抓出个透明窟窿来!
只见李诜双手把住刘纲的大腿,心中大喝一声:我拿住了!
但是。
但是两人走了十几里山路,身上都是汗流浃背,滑不溜秋。
刘纲呢,脱得只剩下个犊鼻裤。
李诜一口气还没吁出来,耳边“嗤啦”一声,觉得脸上突遭大力,鼻子一酸,一股咸腥热流涌出到嘴边。
原来,他是抓住了刘纲不假,只是刘纲正往下跌,势头正重,身上又是滑溜不堪,这透薄的麻布犊鼻裤哪里经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自然是应声而裂。
刘纲吃了李诜一记“金刚爪”,力透犊鼻裤,大腿上刹那间划出几道血痕,剧痛无比,本能的一蹬脚,正中李诜面门。
“噗通”!
刘纲栽下井中。
李诜仰面坐倒。
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周围的人看见此间情形,刚张大嘴巴,未及出声。
李诜坐在土里,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口鼻,脑子里嗡嗡作响。
半晌,他忽然哀叫一声,一骨碌爬起来,扒住井边——
井下黢黑一片,哪里还能有刘大人的影子?
黄员外在三丈开外悠然自得,手捧茶碗,懒洋洋的抬眼,正看见李诜鼻血横流跌倒在地,刘纲坠落井中。
他惊得一口茶水全喷到地上,腾一下站了起来,站在他身旁的持扇丫鬟,惊呼一声,扇子不小心戳到了黄员外身上。
黄员外反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骂道:
“哈皮婆娘!”
丫鬟跌坐在地,捂住火瞟瞟的的脸颊,不敢作声。
李诜伏在井边,万念俱灰,心道:
这一下子刘大人不死也是半活着了…
他蓦然回首,看见黄员外身后站着的两个壮汉,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
李诜连滚带爬奔到黄员外身前,急道:
“黄员外!黄老爷,快用绳子坠我下井,刘大人他…他掉!掉下去了!”
哪知黄员外轻轻坐回太师椅,双手伸出,虚扶李诜,笑眯眯道:
“秀才勿要惶恐…
接着抬头环视了围站在不远处的百姓,又大声道:
“刘大人已经前往阴司,为我县子民质询纳阴司粮一事!”
众人听了黄员外言语,议论纷纷,却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啥?”
李诜仰首望住黄员外,一脸愕然道:
“黄员外,刘大人明明…是…是掉下去了呀!这…”
“李秀才”,黄员外微微一笑,道:
“这口井名为阴井,是阴司和人间相通之处,井底便是鬼神居住之所。它并非是寻常的水井可比,刘大人既已准备妥当,自然是迫不及待要为民请命,一探究竟。”
“可…”李诜不解道。
黄员外一摆手,打断李诜道:
“既然非是寻常水井,自然大可不必担心刘大人遇险。
“这…”李诜半信半疑。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从惊见刘纲落井,到李诜返身求救,前后不过片刻,黄员外已是心中自有定计了。
不过他也清楚,仅凭几句神神道道的话,是无法说服面前这个夯货的。
此时,见李诜已有动摇,黄员外眼珠一转,拉下脸愠怒道:
“难道李秀才信不过老朽?”
李诜面色痛苦,显然内心是在剧烈的挣扎。
刘纲是他的“前程”,他自然不希望对方遇险;可就在方才,自己可是眼睁睁看着刘纲坠落井中,扑救不及啊!
“啪!”
黄员外一拍太师椅的把手,喝道:
“既然如此!你放心不下刘大人,又不肯听信老夫说辞,不如你李秀才下井…去追寻刘大人,如何?!”
李诜眼睛一亮,对啊!刘大人去得,我李诜自然也去得!
他抬头环顾四周,大家窃窃私语,又不住的看他,仿佛眼神里全是鼓励:下去吧!下去吧!下去吧!
主意已定,李诜昂首挺胸道:
“正有此意!还请黄员外成全!”
“嗯——”。
刘纲发出一声含混的呻吟声,缓缓睁开了双眼,只感觉头昏沉沉的,身上软绵绵的,又很轻,仿佛要飘起来,眼前便只有朦胧昏暗的光。
过了不知道多久,刘纲觉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原来是几粒眼屎糊住了眼睛。
勉力爬起来,手搭凉棚,眺目远望,只见远处似雾非雾,依稀显现出城郭楼台的轮廓。
再看看天,昏黄发白,透着光,却又不像晴日里的样子。
他看了看四周,才发觉自己原是躺倒在一条小溪旁边。
大概是光线不足,那溪水潺潺流淌,蜿蜒而去,定睛细看,却是黑黝黝的,竟不见底,令人不敢淌足而过。
不远处,溪水渐宽处,有一座古朴的小桥,刘纲信步往前,方走到桥前,抬首一瞧,那桥中段石头上,有硕大两个字:
奈何。
“哦,原来这桥名唤‘奈何’。”刘纲在心里道。
他摇摇头,就要往桥上走,刚迈出一步,心里陡然一个霹雳,那伸出的脚竟定在那里。
奈何?
奈!何!
这这这这这…是…奈——何——桥…桥?
刘纲如同过了电,身上一阵酥麻,筛糠一般伸头往那溪水边瞧。
不远处,竖着半截石碑,上书:
黄泉。
小溪对岸是灰白的草地,一眼看过去,望不到边。
地上开着一朵朵炫目的红花,那红色妖艳深邃,盯得久了,便有些头晕目眩。
草地中央,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到哪里。不过,抬头看时,总会觉得远处的城郭楼台,就在不远处。
像失了魂一样,刘纲两眼发直,面无神色,浑浑噩噩的过了桥,沿路往城郭方向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远处的城郭楼台,还像是在远处。
他只觉得嗓子像冒了烟儿一样,口渴得紧。
打眼四望,周围地界一片荒芜,除了枯草红花,并不见有半个人影。
再一转身,不远处的土坡上,竟有个窝棚,边上挂着一幅幌子,破了几个大洞,随风招摇。
窝棚跟前砌有石灶,灶上有一口大锅,又有桌椅板凳,看起来是个过路人买茶解渴的地方。
刘纲大喜,直奔窝棚而去。
走得近了,才看到这棚子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净是尘土,倒像是荒废了的样子。
他叹口气,心道:总算有个歇脚的地方,可这……
没有茶水便罢,坐下喘口气也是好的啊!
到桌子前,刘纲坐下,刚想闭目养神片刻,只听见“咔嚓”一声,他身子忽然一坠,一屁股坐到地上。
好巧不巧,地上有块小石头,拇指大小,尖头朝上。
他甫一落地,“噌”地一下,又弹起来,捂住屁股在原地打转,一副疼得想跳起来,跳起来又更疼的难受样儿。
“啊——啊——啊——啊——啊——”半空里都是刘纲的惨叫声。
待到臀部的疼劲儿缓了一缓,再看那条板凳,已然四分五裂了。
板凳下面的地面上,平整得很。
刘纲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凉水?唉,这会儿倒是有口凉水喝也行啊!
带着求救般的侥幸心理,他朝那豁了个大口子的铜锅看去。
万一有个雨水能攒一洼呢?
当然了,雨水肯定是没有的。
不过,锅里倒是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也许是“日晒雨淋”,已经半张卷了起来。
刘纲伸手捏住那张纸,拍了拍灰,呛得打了个喷嚏。
展开了看,纸上写着几个大字,笔力遒劲:
老
娘
不
干
了
。
一旁落款,某年某月某日,孟婆留书云云。
“我日你仙人板…”
刘纲怒气攻心,福至心灵,竟骂出了一句蜀中方言来。
只是他口干舌燥,喉咙冒烟,这一句气势磅礴的“仙人板板”,只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半截——
“咳咳咳咳咳咳…”
刘纲一口气上不来,弯腰咳了老半天,才抚胸道:
“板!”
再看地上那张破纸,刘纲抬脚刚要恶狠狠地踩踏下去,忽又住脚,弯腰小心翼翼的拈起来,看看纸下并无石子杂物等尖锐突出之物,这才出口气,两手一扯,竟要是把这张纸撕个粉身碎骨。
“咦?”
撕不动。
刘纲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呸!呸!”吐了两滴唾沫,蹲成马步,两手平举胸前,各持纸张一端,再一使劲。
……
还是撕不动。
哎呦喂!
刘纲想了想,心道:子曰,撕不动便撕不动罢!
撕不动也倒算了,这一蹲马步,他忽然觉得胯下一凉。
刘纲心里一惊,慢,慢,慢,慢,地,低,头,往,那,处,一,看——
原本月白色的麻布犊鼻裤,现在已经是“抹布色”,裤裆下面斜着裂了一道口子,小风嗖嗖,凉丝丝的。
不过,都还在。
刚刚揪紧的心,又落了下来,可也想不起来,这啥时候裤子给撕破了。
刘纲丢了那张纸,抬头看见窝棚上挂着的幌子。
一把扯了下来,灰尘弥漫,又呛了个七荤八素。
咳了半天,刘纲回过神来,把幌子往身上一围,再不回头,迈步朝前而去。
走了一阵,便又看见半截石碑,上面写着“黄泉”。
刘纲心中纳罕,靠着石碑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便掉头又朝城郭方向去了。
如果有人此时围着刘纲转一圈,便能看到他腰间围着的破洞“裙裤”上,横着三个大字:
望乡台。
说来也怪,刘纲再一上路,脚步格外轻快,不多时,已到了城楼下。
城门口车来马往,络绎不绝,并无兵丁把守。
走了这么久,终于见到“活人”,刘纲东张西望,内心激动不已,伸手拦住一个行脚客商模样的人,问道:
“敢问兄台,这是何城?”
那人身材瘦小,头顶方巾,身穿盘领长袍,脚蹬皮扎,见刘纲拦住自己发问,仰脸打量刘纲一二,皱眉道:
“你这人忒不晓事,整个阴曹地府,独此一城,唤作酆都,何来此问?”
阴曹地府?酆都?刘纲一时间回不过神。
“在下回城还有要事儿,恕不奉陪,告辞!”
身边那人看刘纲沉默不语,脸上现出不耐之色,一拱手便要匆匆离开。
刘纲心里一急,伸手拉住那人,一揖到底,道:
“兄台莫急,在下乃酆都县守。”
那人被刘纲拉了个趔趄,有些恼怒,忽听得刘纲自我介绍,转身不耐烦道:
“你一个阳世的官儿,到这阴间来干什么?!
干什么…
干什么?
干!什!么!
……
刘纲脑中忽如雷击,呆立当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到阴间来做什么呢?”他喃喃地问自己。
“是了!我刘某人只影孤形,下往这阴曹地府来,正是要为民请命,免了那阴司钱粮!”
刹那间,十年寒窗,一朝进学,潦倒京城,跋山涉水…一幕幕像走马灯般在他脑子里闪过。
刘纲深吸一口气,正要问问那人这阴司官衙所在何处,低头一看,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他既明白了所来何往,便随那人流,一发进城去了。
进到城中,伫立街头,刘纲环首四顾,商铺酒肆与阳世间所见无二。只是这里的人,个个脚步轻快,偶尔走得急了,便是一蹬脚,便踏步空中,再缓缓落下,已是蹿到几丈开外了,端得是行走迅疾。
原来这阴府所在,是六道轮回始终之地,已在黄土之下,便无“脚踏实地”之困;再加上这里的“人”,皆已脱离肉体,身上自然轻盈,故能踏地腾空而行。
仔细看去,这些人衣着各异,有人树叶围裙遮住下身,手舞棍棒的,许是境外野人;也有身着绿色曳地长裙,梳高髻,肩披红帛,竟作唐人扮相;更有一人,圆领大袖,腰间束革带,头戴幞头,走起路来踱着方步,一摇三摆。
刘纲目不暇接,寻思着得再拦下一人,问问如何找到阴司衙门。
可这些人走得飞快,刘纲“兄台大婶阁下老弟”了半天,也没人理他。
刘纲急得抓耳挠腮,眼一乜斜,瞅见旁边商铺,一拍大腿,嗐!——
干嘛不去铺子里问问去?
那似乎是个平常的鞋铺,幌子上写着孙履记几个字。
只是从外头瞧,里面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仔细盯着看呢,又会觉得,那里面不是光线暗,而是像要把人的目光吸进去一般,盯得久了,就不由自主的要往里走。
正当会儿,从铺子里出来一个人,黝黑瘦小,肋下夹着什么东西,匆匆要往外走。
那人仿佛是有什么急事,从鞋铺里甫一出来,脚一跺地便要腾空而起。
谁知刚离地几尺,耳边厢听见刺啦一声,忽觉胯下一凉。
原来刘纲站在铺外,看到这人出门,心中一喜,便要拦住这人,问个究竟。
他离那人一丈开外,眼看那人便要离地而去,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更来不及见礼,眼看这人要腾空去了,情急之下,便伸手要抓住对方。
那人一蹬地,刘纲终究还是迟了几秒,一伸手竟抓住了那人的裤子。
刘纲心里着急,手里便没个轻重。那人因急于离开,使劲儿蹬地,不料裤子被刘纲一拽,登时开裂,扯出一条大口子来。
不知道是跑得急了失去平衡,还是踩着了什么东西,总之,刘纲脚下一滑,身子前倾,就要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前扑倒地。
那人身子正往上升,忽然身子又往下一沉。
他低头一看,自己光溜着两条精瘦毛腿,立在当街之中;脚边倒有一人,光着膀子,腰上围了一条脏兮兮的破布,径直趴在地上,挣扎不已,手里犹自攒着自己的裤脚。
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刘纲不但把那人给强拽下地,竟把人家的裤子给一秃噜扒到了底。
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捂前捂后都不是味儿,勃然大怒道:
“你这贼人好生无礼!竟敢非礼你家三爷…”
刘纲这一下摔得不轻,正晕头转向间,忽听得一旁有人大喊:
“快躲啊!无常抓生来了!”
刹那间,整条大街上叮里咣啷,竟是人人关窗,家家闭户,挑担的扔下箩筐,摆摊的抛了摊子,不消片刻,便如同空城一般,东南西北再无半个“鬼影儿”。
“哗啦…哗楞…”
这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从远处,缓缓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
个高之人,瘦如竹竿,面容枯槁,眼大无神,口吐猩红长舌,头戴黑帽,身上一件宽大的对襟短黑褂,却露出大半截惨白的肚皮,手里拿着一根漆黑无比的长锁链,拖在地上。
旁边这位,五短身材,绿豆小眼,一脸凶悍,身着贴身白袍,紧紧绷在身上,走路好像都有点束手束脚,手持一根散魂棒,扭扭捏捏地和高个子并身而行。
刘纲趴在地上,眼见大街上鸡飞狗跳,不一会儿功夫就变得冷冷清清,纳闷极了,正要爬起来,向刚才那人问个清楚。扭头一看,“三爷”双脚套着裤子,来不及提,正左手捂前,右手遮后,耸着黒瘦臀尖,一蹦一跳的往远处逃呢!
“这哪儿成?我还没问呢!”刘纲心道。
几步赶上去,扯住“三爷”的衣袖,疑惑道:
“这位三爷,敢问何为抓生,何为无常啊?”
那人心里惶恐,又蹦得不快,羞恼不已,破口大骂道:
“直娘贼!想我黑三郎当年在山上如何威风赫赫,竟被你这无耻小人断了生路!”
刘纲正色道:
“三爷此言差矣,小可不才,初到贵宝地,正要请教三爷一些风俗民情,三爷若是肯知不无言,自然再与三爷无甚瓜葛。”
那人说罢就要挣脱而去,可被刘纲扯住衣袖,两手都不得空,这一下无计可施,只得悻悻道:
“罢了,罢了!你这厮如此愚钝,少不得跟你罗唣。”
刘纲松开那人,施了一礼,方道:
“正要请教。”
“哼…这乃是黑白无常,地府差役,要抓人往六道中轮回投生。”黑三郎道。
“投生?”刘纲不解道。
“正是。传言每月地府都有若干投生名额,无常两兄弟便要在这街坊当中,挑选一二,送去六道轮回。”
“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吗?”刘纲不明白道。
“好个屁!”黑三郎不屑道:
“若是天道、阿修罗道便也罢了,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怕是沦入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也倒好,无非忍耐几年,仍回地府之界。万一投生到了人道,哼哼…”
刘纲更糊涂了,道:
“已死之人,能再入人世,岂非幸事?”
“你这蠢货!”黑三郎冷笑道:
“那人世界,生老冰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妄想执着,尔虞我诈,自牀自害,幸从何来?”
黑三郎又道:
“想我地府众生,安居乐业,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得其所,各尽其力,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何处不谓大同?”
说到这里,黑三郎顿了一顿,又道:
“既然如此,谁还愿意再生为人?天道地狱,哪一出不比那人世间强出百倍?”
刘纲听罢,无言以对,呆立当场。
黑三郎耳听得黑白无常越来越近,不耐烦道:
“你还有何疑问?”
看看刘纲两眼发直呆若木鸡,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黑三郎一转身,便换了换手,左后右前,急急地往远处蹦着走了。
“黑兄,这些城民一见你我两人,便躲个一干二净,这个月上哪里去完成那投生指标哦?”那个白瘦竹竿愁眉苦脸道。
白袍的矮黑胖子,瓮声瓮气道:
“想我兄弟,已经互换衣裳,如此变装,竟然还被鞋铺的王大爷,卖花的李大婶辨认出来,真是愁煞我也!”
两人一边聊,迤逦而行,矮黑胖子忽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碰碰白瘦竹竿的大腿,道:
“哎,你看!
白瘦竹竿看了半天,道:
“啥子?”
矮黑胖子叹口气道:
“往下看。”
白瘦竹竿视线下移,这才发现,不远处正有一人。
上下打量,这人青光头皮缠着一条辫子,上身片缕也无,下体围着一条破布,破破烂烂随风飘动,光着两条腿,当街站着,神色呆滞。
“要饭的?”白瘦竹竿道。
“有点像…不过,会不会是中街的刘大娘家里来探亲的?”矮黑胖子道。
“不对啊!”白瘦竹竿挠挠头道:
“哪有来阴曹地府探亲的?”
白瘦竹竿低头,矮黑胖子仰脸,两人对视片刻,一齐大喜道:
“…锁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刘纲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便多了一黑一白一矮一高两个人,紧接着,身上一凉,身上就多了几道锁链。
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已经是拖着他要走。
刘纲正待开口说话,只听见那个白瘦竹竿面色狰狞手舞足蹈道:
“唔…哇…唔…啊!”
矮黑胖子停下来,仰脸的瞅着白瘦竹竿,纳闷儿道:
“白兄,好好的说什么东瀛话?”
刘纲退后一步,做了半个揖,道:
“两位无常兄弟,我乃阳世…”
刚说了一半儿,白瘦竹竿气急败坏道:
“这厮踩我舌头了!”
矮黑胖子道:
“揍他。”
刘纲连忙抱头蹲下,却听见有人在一旁远远的喊:
“刘大人…刘…大人!”
黑白无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看着眼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男子。
这人头戴方巾,面白无须,身穿交领“道袍”,一副书生打扮,扶着膝盖儿,气喘吁吁道:
“两位无常大哥…这是我…阳世间,县主大…人,不可…不可拘啊…”
刘纲张开双手,偷眼一看——
嚯!这…是李诜?!
李诜喘了一阵,向黑白无常施了一礼道:
“这刘大人,是我家县主,为民请命而来。”
刘纲吃惊道:
“你是李…李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是前朝服式,被人知道了是要杀头的啊!”
“这……”
李诜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你认识?”白瘦竹竿碰了碰矮黑胖子的头道。
“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不如…一起拘了去?”矮黑胖子一撇嘴道。
黑白无常正要冲着李诜动手,斜刺里一声娇斥道:
“慢着!”
黑白无常一愣,近旁显出一位女子身形。
这女子上襦下裙,容貌秀丽,甫一现身,便冲黑白无常扬了扬眉道:
“两位差人,切莫伤了他。”
白瘦竹竿倒吸一口冷气,矮黑胖子连忙施礼道:
“见过…”
“不必多礼。”那女子打断矮黑胖子的话,又道:
“请两位别处说话。”
三人的身形飘忽不定,眨眼功夫,已是在几丈开外。只是,从刘纲这里看过去,仿佛黑白无常还在他身旁一般。
这边厢,李诜与刘纲一五一十说起自己的遭遇来。
原来,当日李诜受黄员外所激,令人缚了自己,坠入井中,一心想找到刘纲,再做打算。
只是阴界广大茫然,眼前并无任何道路,从何找起呢?
这李诜在野地里乱走乱撞,忽然望见一处茶铺,他腹中空空又饥又渴,恨不得马上用些茶点,只是怀里同样空空,只好坐在铺子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发呆。
那茶铺主人是一女子,见李诜坐在三生石上默然不语,直愣愣的盯着别人吃茶,噗呲一笑,招呼李诜近前坐下。
几杯热茶进肚,李诜精神好了很多,正要跟女子打听一二,试试能否问到刘纲的下落,一扭头却瞧见“自己”仍坐在铺子外面的大石头上发呆。
李诜心里如遭重击,昏昏沉沉,再一看那女子正在自己面前,巧笑倩兮,轻斥道:
“痴人,还不醒悟?”
他脑中登时清明,前生今世所来所往,一时间皆如梦幻。
既是如此,李诜便留下与这女子相伴。只是,时日久了,总想起心中仍有刘纲一事未了,便与女子商量,撇了那茶铺,两人一道四处寻访。
期间,李诜也试图问那女子,为何不施法查询这刘纲到底何往。女子只是摇头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各人有各人的缘由,并不是她这小小术法可以探究。
没想到,这一过便是二十几年,终于在城中听说黑白无常拘了一陌生人,这才匆忙赶来。
果不其然,就是刘纲。
至于何以穿着前朝服饰嘛,李诜脸一红,声音细如蚊蚋道:
“…这是因为…因为我家娘子觉得…我穿这个显得精神些…”
刘纲听得云里雾里,渐渐皱起眉头,道:
“李…李兄,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今日午时三刻下井,到现在也无非未申,何来二十几载之说?”
言罢,又道:
“你年已而立,身无寸进,我刘某人虽然志在清吏,也有俸银几两,可以供你求学之用,阴司钱粮一事,乃是造福于民,你尚在人间有大好前程,既然如此,何不与我一起前往那阴司官衙,了结此事,再还阳于世?”
李诜见说了这许多,刘纲仍是心心念着那下井之事,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叹口气道:
“也罢,晚生就陪刘大人走这一着。”
且说黑白无常与那女子交谈已毕,从一旁闪身显形,不由分说,扯了锁链,斥一声:走罢!
刘纲、李诜两人,只觉得两肋生风,周遭一切飞速流转,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消片刻,两人站定,定睛一看,已是身处一座宫殿之前,殿门顶端悬着黑色匾额,上面题着三个大字:“阎罗殿”。
大殿之上,正中宝座上坐着一人,正是阎罗王本尊。
黑白无常扯了刘纲进殿,李诜也跟进来,在阎罗王阶下站定,白无常道:
“人已带到。”
刘纲偷眼瞧去,这阎罗王冕旒盛服,身躯凛凛,不怒自威,只是…身上的袍子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容貌便看不清楚,只在印堂之上,有一个圆形印记,透着混沌的黄色,仿佛明月一般。
阎罗王看了看台阶下面的刘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
“老夫包希仁,座下何人,来我冥间所为何事,还不速速道来。”
刘纲正在发愣,这“包希仁”…不就是北宋名臣包龙图包大人嘛!
只是,传说包青天额上有月牙印记,可穿梭阴阳两界,为何这位阎罗王头上,是个圆盘子呢?
听阎罗王发问,刘纲回过神,道:
“下官是四川酆都县令刘纲,为纳阴司粮一事而来。”
刘纲把自己上任所遇之事讲了一遍,正色道:
“…澧都县水旱灾害连年,民力衰竭。朝廷的国税,百姓们尚且叫苦不堪,哪里还有余力给冥界的官府缴纳钱粮呢?下官冒死前来,就是要向阴司官衙请命,免除这‘纳阴司粮’!”
阎罗王听罢,颔首笑道:
“为民请命,冒死前来,仁勇兼具,原来是个善吏,可敬!可敬!”遂叫人请刘纲连同李诜,一起殿上就座。
刘纲问道:
“下官听闻,阴阳相隔,犹如天地一般。阳世为何会有‘阴井’这样的存在,能够通往冥界呢?”
阎罗王想了一想道:
“你且莫急,这‘纳阴司粮’一事,非是冥府所为。阳间那些妖僧恶道,借着鬼神的名义,引诱百姓修斋设醮、烧香放生,而人鬼殊途,死者也无法向生者诉说缘由,破除那些骗局。岂知在人世的罪恶行径,哪里是烧几斤纸钱,念几句经文可以消除的?归根到底,这些事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话说,阎罗王坐镇冥界第五殿,明察秋毫,管他阳世间官高几品,有多少金银财宝,凡入此狱者,一律细查曾犯何恶,再发入诛心十六小狱,钩出其心,掷与蛇食,铡其身首。他此时对刘纲道出这一番话来,也是肺腑之言了。
说到这里,阎罗王仿佛皱了皱眉头,又道:
“至于你如何能够从‘阴井’前来冥界,却并非老夫法能所能知晓了。”
李诜在一旁听刘纲慷慨陈词,阎罗王以礼相待,心中也颇多感慨。
他也看见阎罗王额头处的明月圆盘,心中充满了小问号。
要知道,李诜如若不是生性好奇,断不会在那日前去看“纳阴司粮”,与刘纲相遇,闹出这档子事儿;后来,随那女子四处游访,更是问东问西,刘纲的下落没打听着,倒是了解了不少冥界趣闻。不过,若不是女子庇护,凭借李诜那愣头青的样儿,早就被各路牛鬼蛇神打得个魂飞魄散了。
他打小便听评书曲艺里讲述这位“包青天”的故事,这阎罗王倒是头一次见,没料想,“月牙”变成了“满月”。等刘纲了结了这“纳阴司粮”一事,哪里还有机会再见这久居深殿的包阎罗呢?
想到这里,李诜实在按捺不住,向阎罗王拱手道:
“小生不才,得见阎罗王真容,实乃三生有幸!只是,小生心里有一事不解…”
阎罗王刚在刘纲讲述中,知道旁边这位乃是追随刘纲而来,以为李诜是个情义中人,此时听李诜发问,不以为意道:
“讲了便是。”
李诜和刘纲对视一眼,期期艾艾道:
“大人恕罪,演义评书里说,包大人额上有月牙印记,为何现在看来,却是满月形状?”
正在这时,大殿之前,忽有红光大盛,座下来报: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来访。
阎罗王站起身,对刘纲道:
“你等皆是阳世之人,暂且到偏殿回避,且待我迎一迎关圣,‘阴井’之事,也许就着落在这位伏魔大帝身上了。”
说罢又瞪了一眼李诜,没好气道:
“今日便又是望日。”
“哦——”刘、李二人恍然大悟。
历法有云,每月初一,称为朔日;每月十五,称为望日。
李诜和刘纲躲在偏殿门口,透过门缝往大殿里偷看。
关帝穿一件绿袍,身材魁伟,面红髯长,丹凤眼、卧蚕眉,端得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李诜碰碰刘纲,小声道:
“和《三国志通俗演义》写的一样哎!”
只见他和阎罗王见过礼后,分宾主坐了,二人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不时爆发出大笑。
刘纲看看关帝,又看看阎罗王,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诜忙问道:
“你笑些甚么?”
刘纲慢条斯理道:
“你瞧关帝君面红,阎罗王脸黑,两人可不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哈哈…”两人乐不可支,肩膀耸动着,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关帝是正牌神位,哪里察觉不到这两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微微一笑,对阎罗王道:
“包兄这大殿之中,仿佛有阳世之人的味道啊!”
阎罗王料想也瞒不住,再加上那‘阴井’之事,还要靠这位帝君解惑,便对关帝君讲了讲刘纲所遇之事。
听罢,关帝君抚苒叹道:
“倒是个贤令,不如也让我见上一见吧!”
此言正合阎罗王之意,便不推辞,把刘纲、李诜两人请了出来,与关帝君相见。
这关云长,自北宋徽宗封之为“忠惠公”之后,历朝历代为帝皇者,无不以其忠勇之名,倍加推崇,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连本朝顺治皇帝,也刚刚将其追封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
民间道教奉关羽为“关圣帝君”,护法四帅之一;就连释教,也有大德高僧为其著写供赞仪轨,真可谓是尊崇无以复加。反倒是汉昭烈帝刘备,虽在生前三分天下,享帝王之尊;薨后,却少有祭祀。待到关羽被称关公,奉为“武圣”之时,刘玄德早已不知重返轮回几多次了。关云长每每想起此事,便心有不甘,只恨自己没能早日成神。
刘纲、李诜二人见了关帝,忙不迭的施礼下拜,恭敬之意,甚至超过了阎罗王。
关帝君再为两人赐座,四人按照尊卑宾主次序坐下叙话。
关帝君对刘纲道:
“‘阴井’之事,我已知晓。据本帝君推测,应是这冥府空间与人世空间交错所致。当地土人受冥府的极阴之气所染,以致瘟疫横生,故老相传,有这‘阴井’传说。
至于供奉焚烧投井,不过是两界空间偶有交错,偶有分离罢了,并无半分作用。阴界和人界时间并不等流,冥府一日,人世间已是数年。故阎罗王虽镇守冥府,也还没有察觉这等事端。如要避免阴界气息再泄露人间,只需将那‘阴井’就地掩埋即可。”
刘纲恍然,心里只是发愁,待还阳之后,如何讲得过众人,说这是关圣人所言?
既解了众人疑惑,刘纲便说起游历各地的风俗人情来,而关帝君仿佛对阳世间事颇为熟悉和关心,问得格外仔细。
李诜心有不安,谈话间,几次偷偷看阎罗王,不过…包阎罗脸黑无比,他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好安慰自己,阎罗王许是并不在意。
言谈之中,关帝君不时皱起眉头,向身旁一人吩咐几句,那人便匆匆去了,少顷,又回返殿内,禀告关帝君说事情已毕。
见两人面带不解,却不敢发问,关帝君看了一眼阎罗王,笑道:
“二位有所不知,我历来受人香火供奉,愈加炽盛,少不得要时时显灵,以慰世人之心,助成其事罢了。如今,正有蜀地酆都县境内黄氏子孙,一向殷勤供奉,为本帝君建祠立祀。我少不得要着人去慰藉一二。”
“唔?”刘纲眉头一皱,道:
“帝君所显,皆是人间供奉之处么?”
关帝君道:“正是。”
刘纲冷冷道:
“富贵人家,供奉甚胜,帝君便着人施法,使其称心如意;穷苦百姓,无力采买香烛,便无颜得见帝君显灵么?”
关帝君一愣,道:
“这又从何说起?”
不待关帝君回答,刘纲再道:
“阎罗王曾言,阳间那些妖僧恶道,借着鬼神的名义,引诱百姓修斋设醮、烧香放生,才有这‘纳阴司粮’的荒唐之举。如此说来,关帝与那些妖僧恶道,有何差别?”
阎罗王哭笑不得,心道:混蛋玩意儿,阳世间读了几本所谓圣贤书,便生出这顽固不冥的脑袋来,怎么连本王都扯进来了?!当真不怕关帝君霹雳怒火吗?
阎罗王正要替刘纲解释,谁料关帝君哈哈一笑,道:
“说得好!”
余下三人,口瞪目呆,刘纲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关帝君不以为忤,反而叫好?
关帝君收起笑容,面色一沉,对刘纲道:
“我来问你,我关云长一生当得起‘忠勇’二字否?”
刘纲老老实实回答道:“上将军勇而有义,赤胆忠心,自是当得起。”
关帝君又道:
“我死后,蒙后主恩赐,追谥壮缪侯。自此之后,从魏武至赵宋,九百年间,可有一人为我立祠祭祀?”
刘纲沉默半晌,道:
“并无,将军当时并无名衔。”
关帝君厉声道:
“即是如此,我关某人何曾有所望,要令天下人奉我为圣?若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自图自利,夤缘攀附,播穅眯目,人云亦云,哪里来的满天神佛,哪里来的关帝君?!”
关帝君想起结拜兄长,心中隐痛,这一番发问,字字诛心,说到最后,句句声如雷霆,震彻大殿。
刘纲冷汗滚滚,不由得俯身叩首,再不敢言。
不曾想,关帝君却收起神威,走下堂来,亲手扶起刘纲,温言道:
“不知者不罪,你且坐下说话。”
待刘纲坐定,关帝君叹道:
“在这人世间,所谓‘纳阴司粮’一事,难道还少?既是妖言惑众,蒙昧百姓,却又何尝不是‘民心所向’啊!”
经过这一番波折,众人都不再说话,殿上的气氛有点尴尬。
阎罗王看这情形,便问起关帝君尚在人间时的旧事。
刘纲和李诜都翻阅过《三国志通俗演义》,自小也听过不少曲艺评弹,对三国故事耳濡目染,当下难得有个一千多年前的“真人”在面前,就也时不时插话。
这亲历者的讲述,自然与演义小说自然或者历史正传都有许多不同,详谈起来,几人不时发出惊叹,颇觉有趣。
李诜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
“关帝君,不知刘玄德现在何处?”
刘纲也颇想知道,这关云长死后成神,那桃园结义的三兄弟之首,为何千年以来,不见其神位踪迹呢?便也附和道:
“想必玄德公已经位立众神之中了吧?”
这一问不打紧,关帝君脸色立变。
只是他本来红脸长苒,这脸色变与不变,和包阎罗一样,外人是不大看得出来的。
阎罗王看关帝君丹凤眼一睁,心道不好,赶紧想要打个圆场。
没成想,这刘备一事,原是关帝君心中隐痛,从不向外人提及,三界之中,也只有很少人知晓。
李诜这一问,确确实实是戳到了关帝君的伤疤了。
关帝君站起身来,朝着阎罗王一拱手,重重地“哼”了一声,招呼也不打一个,径自走下殿,一阵红光闪烁,竟是走了。
刘纲和李诜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阎罗王赶到殿门口,见关帝君已去,面色一沉,转身对二人说:
“你们闯下大锅了!”
见两人仍然懵懵懂懂,阎罗王也不便讲明其中隐情,便叹口气道:
“昭烈皇帝乃是关帝君的人间君王,你们怎么可以在臣子面前,直呼他君主的名字呢?这是大不敬啊!依照关帝君的性子,尚在冥界也倒罢了,若是还阳之后,必定遭受雷击而死啊!”
李诜和刘纲吓得六神无主——
这不就问了个问题,怎么就招来这弥天大祸啊!
两人伏在地上,不住得跟阎罗王求情。
阎罗王看两人着实可怜,又虑及二人皆是仁勇之士,沉吟片刻,道:
“老夫有一物,可受关帝君雷击一次,但也只能保住一人性命,你二人该当如何自处呢?”
这是一道送命题啊!
没等刘纲开口,李诜抢先一步,在殿前跪下,道:
“阎罗王在上,小生李诜,机缘巧合,因追随刘大人坠井而至冥界,见这阴间人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正是长久宜居之所在。小生甘愿留在阴曹地府,不再回返阳世!”
刘纲一愣,大急道:
“这怎么使得?”
李诜转向刘纲,正色道:
“刘大人,你我自小受教于圣人,寒窗苦读,学尽天下文章,难道不是为了争个朗朗乾坤,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小生绝不愿重回人世界,再陷入那妄念渊薮之中,为贪欲和阴谋扭曲了自己的良心!”
这一番话,慷慨激昂,刘纲也无言以对。
李诜又道:
“再者…”
不料李诜说完这两个字,竟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起来。
“再者,李诜已是小女子的人啦!”
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刘纲眼前一闪,面前多出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来。
这女子向阎罗王施了一礼,又转身对刘纲道:
“小女子孟氏见过刘大人。我与李诜相约同游冥界,蒲苇磐石永不分离,还望刘大人成全。”
刘纲见这女子落落大方,淡定从容,想起与李诜相见时,提到的“茶铺女主人”,不由得大为惊异,目光转向李诜。
李诜有点窘迫,也不好意思直视刘纲。
阎罗王摸摸下巴,略一思索,无可奈何道:
“既然如此,老夫便救下刘纲一人罢了。”
遂着人去后殿取来一个长匣,打开来,对刘纲道:
“这是老夫朝拜奏事之用玉笏,你且背在身后,可挡关帝君雷霆一击。若是帝君怒火不熄,仍要追究,纵使老夫也无可奈何了。”
刘纲大为感激,连忙跪下谢过阎罗王。
既然这“纳阴司钱粮”一事已毕,刘纲便想要尽快重回阳世,广开民智,教化乡民。
阎罗王推说自己还有公案,刘、李两人便辞别了阎罗王,一路前往“阴井”之处。
有孟婆在一旁指明道路,三人行得颇快,不多时,就已经到了。
可喜的是,那日李诜坠井时的绳索还在。只是,朝上看时,并看不见井口,仍是一团换不开的浓稠黑暗。
三人在绳索旁站定,刘纲向李诜再三施以大礼,口称有恩于己,李诜都坚辞不受,只是说希望刘纲此去,能够一展胸中所学,勇敢任事。
孟婆见两人临别相送,磨磨唧唧,说不完的不舍之言,上前去对刘纲道:
“刘大人,我两人就此别过了。相公也不必忧心,刘大人与我两人终有再相见之日。”
李诜一想也是,等到刘大人寿数尽了,不还是要往这冥界来嘛!
他也就不再纠结了,只是遗憾这阴界并无合适衣衫,给刘纲换上。
刘纲倒不在意,抓紧了绳索,闭上双眼,待孟婆一声轻斥道:
“疾!”
再一睁眼,刘纲已经到了地面上。
只是,下井的时候,正是七月骄阳,现在?!
他眺望四周,只见天色昏暗,大雪纷飞,地上都积了厚厚一层,四面八方,并无一人。
只在不远处,仿佛有一条马踏人踩出的小路,泥泞不堪。
那日的凉棚、小贩、人群,再无踪影。
刘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得回头,自己身后积雪依旧,平平坦坦,哪里有什么“阴井”?
寒风刺骨,刘纲除了一条破烂的犊鼻裤,就是身后背着的笏板了。
只是,此情此景,他心里更比身上要冷上千倍百倍——
难道李诜那日说,寻访自己耗费廿载,竟是真的?
如此说来,这世间早已不是当年。
正在这个时候,从远处传来马车夫的吆喝声。
刘纲抱紧自己,哆哆嗦嗦挪到小路当中,想是要拦下马车。
无论如何,也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做打算。想必这马车主人听了自己的故事,纵使有疑,也会感念自己为民请命的一片赤诚吧!
雪天路滑,那马车行得并不快。
刘纲屈膝弯腰,冻得直咬牙,抬眼望去,马车上挂着两盏宫灯,上面仿佛是“员外”二字。
等到马车走到近前,刘纲艰难的抬起身子,刚要开口。
谁知道,那马车夫从城外关帝庙接送主子回府,忽然遇到大雪,路上误了半个时辰,便领了几鞭子,心里正窝火得很。
此时,见到有人当中拦路,穿着褴褛,寒冬腊月天,居然精赤着上半身,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城门口的叫花子。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打死撞死都是活该!
马车在路当中停下,车里面传来一声问询:
“怎地停了,是到府上了吗?”
马车夫回道:
“启禀老爷,是个叫花子,挡在路上。”
车里懒洋洋地吩咐:
“赶走便是了。”
刘纲尚未开口,觉得轿中人的声音仿佛有些熟悉,心里叫苦,想要往一旁闪身,可在小路上站了片刻,双脚早已冻僵。
哪知道,马车夫抬手狠狠就是一鞭子甩下来!
他才往旁边挪了一步,鞭梢带风,“啪”得一声,正打在刘纲背上。
刘纲应声而倒,趴在了小路边的泥水里。
那马车夫一边催马,一边得意洋洋地嚷道:
“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拦黄员外家的马车?!”
黄员外?黄员外!
刘纲如梦初醒,抬头看时,马车已去得远了。
他支撑起自己,没想到身后一松,背上的笏板竟是裂成几块,掉在了地上。
刘纲背上并无半点伤痕,想来是这玉笏挡了那恶奴的鞭子。
刘纲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没想到自己为民请命,舍生忘死,竟落得个如斯田地!
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旷野,心里悲苦异常。
许久,刘纲竟觉得身上燥热起来,喘不过气,恨不得赤身裸体才能爽快些。
可是他身上已经只剩下那破破烂烂的犊鼻裤。
大片的雪花从昏黄的天空里飘下,悄无声息地掩盖着一个蜷缩起来的躯体。
刘纲艰难的睁开眼,只感觉头昏沉沉的,身上软绵绵的,又很轻,仿佛要飘起来,眼前便只有朦胧的光。
耳边仿佛传来了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他默默地露出了微笑。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酆都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