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西山

下午的西山

文/尚凝寒

1

如果仅仅对于一瞬的描写,有时甚至比不上一张摄影照片。是的,摄影是记录瞬间的艺术,而写作更主要的是将无数个瞬间串联起来,就象一串珍珠组成的项链——这是最次级的作品,如同影展。好的作品却像琢磨一件玉器,有刻画,有勾勒,有保留原始,更有创造。于我,西山就是一件玉石原型,它展现给我的美好,无需太多雕琢。

午睡后的我坐在书桌前,拉开窗户,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西山。我尝奇怪于眼帘一词,世界总是布置着帘幕,例如窗帘。我虽未布置瀑布状的窗帘,但安装有纱窗,窗纱是另一种窗帘。准确地说,我拉开了纱窗。

在我思索是先写天空还是西山的几秒中里,有两只鸟飞过帘外,一只白鹭,一只斑鸠。因为鸟之缘故,还是先写天空。

闰四月的天空,放在往年就是五月,这让我想起仲夏之夜。三天前的傍晚我坐在这里时,月亮就显得很圆满了,今晚将更加圆满。天空多云,太阳不能满射,一会儿照耀,一会儿收起,这样的天气持续很多天了。如果没有记错,自进入四月以来,一个多月的天空常常这样,干旱,下不来雨。多云装饰成最美的天空,然而悯农,我多么希望那些白云转为苍狗。

在阳光忽射之下,云朵就显得稀了,然而紧挨着西山的,却是一团巨大的白云,像一座山,像《关山行旅图》或《溪山行旅游图》那样的大山、高山,尤其像《关山行旅图》。于是就想起“云山”一词。也许在画家心中,关山就是一座云山。

而这座云山仍在不断长高,以西山衬托它的高耸。如果我们把云山隆起想象成造山运动,自海中耸起高山,底下是苍茫人海,人世间数百万年的变化在这一瞬间就发生了。我们拥有的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却是世上最年轻的山峰,每年仍在以一厘米的高度增长,但是谁又能看到这种增长?

白云苍狗和人世沧桑,于云只需要一瞬,于人只需要几年或几十年时间。自2008年返回信阳,十几年间,确实感受到沧桑于我的巨大内涵。

2

十年前定居于西山之侧,本是机缘巧合,于我却是达到理想之地。倘若没有西山两侧两个山洼的建筑出现,西山则更为美好,理想则更丰满如初。信阳作为宜居之城,最宜居的是浉河南岸,依山,傍水。这使我想起我的故乡山村,村庄背后是连绵的小山,村前是一条无名的小河。

曾到过陶渊明故居,明白这位中国最伟大的田园诗人为什么要归隐田园,他的田园实在太美。也理解老子为什么不肯归隐故乡,他的故乡是一片平原。一生没有故乡归属的李白,对宣城和敬亭山情有独钟,死后留愿葬于当涂县大青山下。故乡千里万里的苏轼,死后葬在郏县小峨眉山下。如此就能理解中华龙脉北邙山,为什么会有上万座古墓。我们都不是有意生活在平原与城市中,只不过平原能提供给我们农业文明所需要的粮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实在比不上平原能够养育那么多的居民。或许中原并不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但绝对是中华文明的高峰。

一座有河流经过的城市是幸福的,一座有河流经过且有山依靠的城市是双重的幸福。信阳城如是。于是,从西晋开始,信阳城作为郡治、州治就再也没有移动过。先前,于淮河北岸辉煌过的城阳城、义阳城(平昌关),如今俱掩埋于黄土中。信阳遂成为一座淮南城市,它统辖的区域,只有少部分在淮河北岸,大部分都在淮南,直到江淮分水岭。

信阳城依淮河支流浉河而建,河绕诸山,最大的就是贤山。我所说的西山不过是贤山一角,无名,西山只是我给它起的一个临时称谓,如同孔子的东山或陶渊明的南山。地理志上没有以东、南、西、北命名的山,东山、南山皆是泛称,也可以是确指——只有当地人如此称呼。如新县西大山,本名西寨,但当地人习惯称之为西大山,而在2008年终于被新县政府命名为“将军山”了。而对于贤山一角这一座无名小山,作为贤山的一部分,既然连峰也算不上,自不配拥有一个专属的名字。

3

千百年来,西山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些苍松,他们是这座山的原居民,定居者。整座贤山以松为多,“贤岭松风”曾是信阳古八景之一。几十年前,西山半腰以下有了许多改变,村民开辟了茶园,种植了栗子树,可能砍掉了一些松树。近十年间,开发两侧山洼的开发商又种植了桃树、杏树、梨树、白玉兰树,可能还有一棵合欢花树,以作景观。

现在,从我的西山之窗望去,半山以下郁郁青青,半山以上郁郁苍苍。而在半山以下,有几棵松树和一棵洋槐树幸存。在中国农村,洋槐树远比国槐数量众多,在它被引进中国的一百多年间,很快在全国推广,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便是洋槐树花。一树槐花作为记忆,早已深入百姓心中。在困难时期,青黄不接之时,洋槐树花曾作为“粮食”被人食用。我回到信阳城的第一个春天,在南湾湖畔,便遇见一对年过古稀的老人采洋槐树花,问其原因,乃“忆苦思甜”。每年,西山这一棵洋槐树的花都被人采摘得干干净净,甚至弄断了树枝。洋槐树花与鸡蛋合炒,是信阳市的一道特色美味,许多饭馆或家常菜馆也可以吃到。于我童年和少年时代记忆中,村民并未贫穷到吃野菜的地步,但洋槐树花却可以作为猪菜,每年我都会采摘洋槐树花,如今仍记得那种清香。

比洋槐树花更晚的是栗子树花。栗树花看起来并不像花,因为花朵极为细小,且几乎与树叶的青色保持一致。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信阳农村出现普种栗子树的狂潮,出现了不少栗子加工厂,有专门的板栗罐头。而今,饮食业发达,信阳炖菜驰名,“板栗焖鸡仔”仍是信阳名菜。

西山与我近在咫尺,但我却从未登过西山,或许是因为西山太小了。我不能肯定对面是否有一棵合欢花树,但看起来确实像合欢花。合欢花也是在夏天开放,略早于洋槐树花,是西山上最后的一团红色。

四月,众花沉寂,西山半山之上郁郁苍苍,半山之下郁郁青青。在这个夏日的午后,于忽隐忽现的阳光中,仍有鸟鸣,不时有飞鸟掠过我与西山之间的低空,像是要在我与西山之间架一座雀桥。

4

如果说松树是西山最早的居民,定居者,鸟算是定居者吗?我算是定居者吗?每到冬天,西山就近乎一座空山,没有动物,阔叶树都秃光了枝条,青松变为苍松,整个西山呈现出苍山的模样。

鸟给山带来丰富内涵,使山有了灵动,有了音乐,有了天籁。虽然,在居处周围,夏夜有蛙鸣和蝉鸣,秋天有促织声,但没有一种昆虫的叫声比得上鸟鸣悦耳,即使是杜鹃夜啼或雄雉求偶的叫声。从春至秋,如果我睡眠充足,每天清晨便会被喜悦唤醒,是醒来时的最好境界。冬天,或许还需要从手机中听听音乐或歌曲,但春夏秋则完全没有必要,从早至晚都有鸟鸣,而清晨则是合唱。

总喜欢看鸟飞,除了冬天的麻雀之外。麻雀的飞行高不过数丈,长不过百米,冬天更显示为觅食而飞,简直算不上飞翔。候鸟来后,麻雀都不见了,大概是到了乡间。夏天,这些鸟似乎并不是为了觅食而飞,如此从容、优雅,即使在雨中。在雨中,这些鸟需要沐浴。

间或,有鸟落在建筑的屋顶,不知道为何而立。建筑再美,也比不上山林之美,更比不上飞鸟之美。哪怕是一只极小的鸟,也会成为这些“名墅”上的焦点、关注点。建筑因为鸟的缘故而更显高耸。在中国的四大名楼中,竟有两座以鸟的名字命名,鹳雀楼,黄鹤楼。楼阁再高,也高不过飞鸟的高度。

如果,近距离地邂逅某只候鸟,往往会惊叹于它的美丽与生动。如果评选动物界最美的两类生命,必然是鸟类与蝴蝶,但只有鸟类可以担当精灵一词。曾经,有幸在清晨拾到一根鸟羽,那是十年中最美丽的一个清晨,如同在海滨城市中捡到一枚贝壳。

深秋,则有群鸟盘旋,迁徙前的试飞演习。往往,鸟群要试飞一个星期,才肯离去。每到彼时,我都有一种鸟去山空、人去楼空之感,依依不舍。

冬天,也有极少数候鸟不肯离去,常见的是斑鸠。我常会拿斑鸠与鸽子对比,如同拿狼与狗对比。或许狗是漂亮的,鸽子是漂亮的,狗和鸽子是使城市漂亮的,而狼和斑鸠是使山林漂亮的。

5

现在已经到了吃桃子和杏子的季节,我不知西山上的桃树、杏树是否结了果实。春天,西山上的桃花开了两遍。第一遍桃花开得极早,紧接着梅花,甚至还要早于玉兰。及至第二遍桃花开放时,我便告诉女儿,先前开放的桃花,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桃花,而是作为观赏植物被培育出来的桃花品种,如同狗,或者鸽子。

或许,第二遍开放的桃花也是观赏品种吧,它们与杏花、梨花几乎同时开放,在许多候鸟尚未归来之时,在蜜蜂与蝴蝶还未出生之前。于我的人生经验中,玉兰花、杏花、桃花、梨花是次第开放的,不应该争先恐后,不应该只一个星期就花瓣凋零。

对于西山而言,所有的玉兰花、杏花、桃花、梨花都在农历二月初开放,虽然给我们带来早春的信息、气息,但却是虚假的。及至到了三月,反而无花。在花落后很长一段时间,阔叶树还没冒出绿叶。因此,西山的美景就被明确分成了二月花开、三月叶生。二月,花团锦簇;三月,青翠欲滴。知否,知否,没有绿肥红瘦。

二月是虚假繁荣,三月才是西山最美好的时间,青山,即清山。青深而绿,青与绿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颜色,最早生出来的叶是青叶。我想说,贺知章的《咏柳》诗中,“万条垂下绿丝绦”,这个绿字是用错了,应该用青字。青与绿相比,青是更美好的,之于树色,之于山色,之于服装之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三月,西山上的茶叶也抽出了青刁。刁,是方言中农作物新出的穗。信阳方言中,茶叶新嫩芽被称青刁。于制茶工艺,叫炒青茶,或蒸青。现在,我喝的正是西山上的青茶,有家乡的味道。

人是恋故土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十余年来,我居于信阳,每年都喝信阳毛尖,但是偏偏觉得产自新县的“新林玉露”最好喝。依信阳人茶道,信阳茶需用信阳水泡才好喝,如同南湾鱼需要用南湾湖水炖煮才好吃。科学解释是,淮河以北水是碱水,不适合泡茶,也不适合煮南湾鱼。

西山及贤山的大小,与我故乡山村的群山大小相仿,有时我会把这里看作我的故乡。而西山上的松树、槐树、栗树、杏花、桃花、梨花,都是我最熟悉的故乡植物。更有那些飞鸟,尤其是杜鹃、雄雉、班鸠,也都让我倍感亲切。甚至那山间的孤坟,也与我故乡山上的孤坟一模一样。

众鸟低飞近,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对西山。

下午的西山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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