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变式撩汉,了解一下

那一日,醉玉楼,客聚如潮,人声鼎沸,我却很难忽略掉这个不三不四的二货。

满桌佳肴摆在前,莺莺燕燕围身边,美人成群、美景妖娆,他却装起了深沉的逼格,捧着酒杯,独自风骚。

我坐在大堂一角,嚼着半个馒头,冷眼观瞧有钱人家的春光无限好。

即便乱花渐欲迷人眼,他终于还是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之时,这货竟然笑了,非要从姹紫嫣红之间挤出一条道,向我徐徐而来。

待相距不远,我才看清楚。

这个是白衣,也是个白脸。

保守估计,此为风流书生一小枚。

巧了,本人既不风流,也非书生。

他正待开口,我先发制人:

“江湖人士,非诚勿扰。”

听完我的开门见山,这货竟然又笑了:

“小弟乃崇安人士,敢问仁兄,江湖是哪个湖?”

“……”

我觉得有必要把剑拔出来给他瞧瞧,

他瞧得相当认真,还用手摸上一摸。

“仁兄,你这套装备十分社会啊。”

“……”

话不投机半句多,再者,谁都不想和傻子白废口舌。

但如果傻子主动请客,让口舌委屈半晌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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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啃鸡腿,他看着。

我喝碗汤,他看着。

我酒足饭饱,翘脚剔牙,他还看着。

“这位兄弟,麻烦你往身后瞧上一瞧。”

他乖巧照做。

“瞧到什么了?”

“云鬟,珠翠,嫩娥眉,肤白,貌美,大长腿。”

“既然不瞎,盯我作甚?”

他乐得毫无心肝:

“你好看。”

如今忆来,悔不当初,拔剑出鞘,一了百了。

至于为何没动手,估计我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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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柳姓,家人唤作七郎。”

“若非家人,又该如何称呼?”

他微微蹙眉,无奈喃喃道:

“三变。”

“又该如何称呼?又该如何称呼?又该如何称呼?”

“……兄台你这……卡碟了么?”

“不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么。”

默契什么的,果然不存在。

我平心而论,实话实说:

“三变这个名字……起得有点随便。”

他无比赞同地点点头:

“为后辈起名一事,家父向来不着调。”

那便唤他柳三变也罢。

“在下阿虫。”

人如蜉蝣,贱命一条,这个名字,于我而言,再贴切不过。

“敢问阿虫尊姓?”

“江湖漂泊,无姓之人。”

我分明说了谎,他却深信不疑。

“阿虫来杭州何故?”

“盘缠不足,暂作停留。”

他难以置信地挑起眉,似乎才发现我是个穷鬼。

这倒难为他,若不以衣衫论贫贱,我也认为自己还是一位富家公子。

气质这东西,很难改变的。

见我着手打包剩饭,他把眉毛捋直,掏出钱袋:

“这里还有些银两。”

我瞥了他一眼:

“多谢好意,两顿饱饭足够。”

他似乎有些难为情,不知如何将面子揣回。

光盘行动完成,准备撤退之时,这货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我衣袖揪住,目放精光:

“阿虫,你会耍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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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将手中的剩饭甩他脸上,然而囊中羞涩,怕是这一甩连明天的早餐都没得吃,只得忍住:

“剑不是用来耍的。”

他哦哦了两声,改言道:

“阿虫会舞剑么?”

笑话,堂堂七尺男儿,自幼长于军中,斧钺钩叉,刀枪剑戟,天天向上,日日练习,不给这货展示一下技术,他还真以为我是职业乞丐。

冷笑一声,抽剑出鞘,月色之下,寒光凛然。

蛟龙出海,玉山崩殂,雷霆之势,气贯长虹。

我舞剑如飞天,他看得脸色骤变。

收势敛锋,我低声道:

“如何?”

他有些失神,揉了揉膝盖,喃喃道:

“……好看。”

夸人容貌说好看,夸人舞剑也说好看。

一个读书人,词汇量竟如此匮乏。简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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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虫,你舞剑举世无双,我写词天下一绝,不如咱们拜个天地吧。”

见我作势拔出腰间1.37米长的大宝剑,他才意识到口误的严重性,连连摆手道:

“不结婚,只结拜。”

“……为何结拜?”

“……阿虫,你是属金鱼的么,我刚刚才说,你舞剑举世…..”

“这半句我表示同意,劳烦你解释下半句。”

他有些委屈似的低下头:

“我的词写得很好,真的很好。”

再抬起,眸中是一脸轻蔑的我:

“自夸无用,哪日柳词闻名天下,我便依你。”

“此话可当真?”

我权当脱身之计,只得勉强点头。他咧嘴一乐,将钱袋塞入我手:

“你且收下。”

我没推辞,收入囊中,毕竟人穷就不该矫情。

不久之后,扬州的街头巷尾都在传颂一首来自杭州的《望海潮》。

听人言,柳七成名后,常驻醉玉楼。每日翘首,不知盼谁。

然而那时,我已披麻戴孝,拜跪亡父灵前,无心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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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汴京河畔,我正在怀香阁凭栏远望,忽听背后轻唤:

“阿虫。”

转过身,只见来人明眸带笑。

“真是你这个冤家!”

真是他这个二货。

此时的我比较尴尬,一想到五年前自己拿钱就跑,做事确实不够地道,正待开口解释,他却先发制人:

“阿虫,你走之后不久,我就成了填词界的扛把子。”

果然要翻旧账。

“了解了解,恭喜恭喜。”

“那首《望海潮》,你以为如何?”

我思忖片刻:

“‘其他也罢,就是一句‘烟柳满桥’生硬了些,要是改为‘烟柳画桥’,倒还说得过去。”

他闻言沉默稍许,忽然拍手笑道:

“妙哉妙哉,就依阿虫。”

我忽然心中一惊,生怕他会察觉异常。

若真是不通文墨的江湖人士,词意都未必能懂,更谈不上指点。

然而这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毫不猜忌,反而更开心道:

“阿虫既然懂词就太好了,我这还有一首为你量身定制的《木兰花》。”

“为我?”

他眨了眨眼:

“自然是为你,那日我见你耍……舞剑,灵光乍现,连夜题词,只是你走得太过突然,都没来得及瞄上一眼。”

悠悠二十余载,难得还有人记录我的神勇。

“也罢,讲来。”

他连忙酝酿情绪,声情并茂,开始了表演: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

我一口龙井喷到对面。

他拂去脸上的茶水,盯着我发青的脸色,看上去颇为无辜:

“怎么了?”

“虫娘?还温润?你确定这写的是我?”

“稍安勿躁,下面继续,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喧莲步紧……阿崇,你怎么趴在桌子上抖得这样厉害,可有不爽?”

老子是有不爽,从里到外,哪都不爽。

“你是不是有病!一个铁骨铮铮的大男人,被你写成这……这般风骚浪荡!”

我这士可杀不可辱的气势把他彻底吓傻了,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一脸任君处置的坦然:

“我……我只会写烟花酒地、歌姬舞妓,所以,落笔难免轻浮了些。”

“胡说!你那首‘验前经旧史’的《双声子》不就写得像模像样么!”

我凛然质问,他却噗嗤笑道:

“终于得你半句夸奖。”

我愣住了,觉得这货脑子有坑,而且深不见底。

“从杭州至苏州,从扬州到京师,我的词,远近闻名,妇孺皆知,然而旁人称赞不算数,你若说好,我才欢喜。”

他这一不臭要脸,我竟忘了继续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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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阿虫,你的生活档次有质的飞跃啊。”

见我终于不在角落里干啃馒头,他很欣慰。

“小二,再给这位公子加几个硬菜。”

伙计闻声而来,忐忑地看了我和他一眼,支支吾吾道:

“客官,这个……”

“放心吧,不差钱,我替他买单。”

忽略掉对面的豪气万丈,我点了点头,轻声道:

“去吧,这是贵客。”

“好的,老板。”

我亮明身份,他瞠目结舌:

“阿虫,你是何时逆袭成功的?”

见我但笑不语,他紧接一句:

“低调奢华有内涵,关键还是太好看。”

我皱了皱眉,咬了咬牙,撸了撸袖子,骂了声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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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并没有滚,反倒是天天赖在怀香阁里混吃混喝,整日除了死盯着我,似乎无事可干。

被缠得头皮发麻,我不得不开口:

“柳三变,你来京师到底何故?”

“考取功名啊!”

“为何不读书复习?”

“有才,任性。”

他这一脸的目中无人十分欠抽。

在他落榜之后,我也赖得去抽。

摆上两坛清酒,还未开喝,他已微醺。

“不让当官也就算了,这皇帝老儿非说我属辞浮糜,他是不是有病。”

我拿着酒杯的手晃了一下,没有接茬。

“阿虫,我落第,你是不是觉得特丢人?”

他看着我,我看着天:

“人生在世,何处为高,何时为低,谁也说不准,今朝翻手为云,明日贱如草芥,浮尘造浮名,用不着骂街,喝你的酒吧。”

如此忧郁的氛围,他居然傻乐起来。

“阿虫果然懂我。”

说罢,摊开笔墨,一气呵成。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写罢,仰天大笑。

“阿虫,你看,白衣卿相,算不算个雅号?”

我低头看了许久,指着“意中人”问道:

“柳三变,这是谁?”

“你猜!”

“总归不是我。”

“你再猜。”

本想怒而拔剑,谁料“虫娘”的后遗症尚未痊愈,只得轻饶了这小子。

“阿虫,你到底何时肯与我拜个天地?”

一个恬着颜,一个黑着脸:

“等你有朝一日榜上留名。”

他哈哈大笑。

我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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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间,怀玉阁为了招揽生意,什么香香、英英、诗诗、冬冬,轮番坐台弹唱。

原以为姹紫嫣红相伴,他就能放过我。

然而,直勾勾,傻愣愣,一如既往,目不转睛。

这也罢了,写出来的东西更是不堪入耳。

“柳三变,你一个三十岁的单身狗,天天“鸳鸯帐暖” “洞房悄悄”,“幽欢佳会”不离口,还敢说 “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你都胖一圈了,有什么资格说瘦!”

他眉目含笑:

“阿虫,这都是意淫,千万别当真。”

“我当不当真无所谓,关键是一群小姑娘天天来酒楼骚扰,严重干扰公共秩序,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他递来一杯花雕,眼神中不乏得意:

“不让入仕,还不能撩妹么。”

我知他嘴上说什么“是非莫挂心头”,其实落第之殇一直未愈。

“你若肯用功苦读,上榜指日可待。”

他笑了笑,含混道:

“不用功,不苦读,这次一定能行。”

我有些诧异。

经过如此沉重打击,这货竟还如此乐天。

该不是破罐子破摔吧。

尽管踌躇满志,第二次,他还是一败涂地。

看来这回,仅拿两坛清酒肯定打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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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捧来第五坛时,他已红了眼睛,意外地没有骂街。

“阿虫。”

他一把拉住我的袖子。

“我错了。”

我只得耐着性子安慰。

“酒窖空了可以再置,无妨。”

他抬起头,竟泪眼婆娑。

“不是这个问题,家中早已疏通好了关系,可我还是那么没用。”

我手中的酒坛瞬间摔碎在地,琼浆飞溅,七零八落。

“什么意思?你,你行贿了么?”

他的醉意瞬间褪去,连忙从桌上爬起:

“不是,我原也不知,是,是大哥他……”

我无话可说,愤然甩袖,转身就走。

“阿虫……”

他立刻追来,却被我一把铜币碎银砸个满怀。

“阿虫,你……”

他看上去仿佛有些委屈,落入我眼却是恶心至极。

“柳三变,你听着,十二年前,拜王钦若那个狗官所赐,家父被奸人诬告科举舞弊,险些被处以极刑,最后削职流放,在儋州受苦累疾,总算挨到大赦之年,却没能归至故里。我赶赴扬州奔丧,在杭州被贼人偷去盘缠,不得已才借你银两。”

他后退几步,瞠目道:

“你,你是洪湛……洪大学士的公子?”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皆因任懿这厮科举行贿、反言诬告。你出身官宦世家,胸无报国之向,我可以容你,你甘愿游戏红尘,浪费一身才华,我也可以容你,你写词附和天书之举,为奸臣昏君讴歌颂德,我都可以容你,如今,你竟做起这种为人不齿的勾当,我岂能容你。”

义正言辞之下,他木然伫立许久,忽然苦笑一声,弯腰将地上散落的银两拾起,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递过。

我没有接,冷言道:

“此前旧账一笔勾销,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他的苦笑还挂在嘴边:

“七年,我还欠你许多酒钱呢。”

说罢,他将银两放在桌上,走出怀玉阁。

话说走便走吧,非要留下信来,一句“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让阁中的姑娘们哭得稀里哗啦,都以为说的是自己。

大概只有我盯着“虫虫心下”这四个字时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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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见,已是不惑之年。

我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找到这里。

怀香阁中,他第一次拘谨。

“阿虫。”

我抬眉,他连忙改口:

“洪公子,我,我想,与你……借些银两。”

不用说也看得出,他的狼狈,一如二十年前醉玉楼中的我,要多衰有多衰,要多挫又多挫。

“还要继续考么?”

他疲惫地点了点头。

“你倒是执着。不会还惦记着结拜吧?”

我的讥讽向来到位。

“不是,我,我也不再奢望了,只是,考取功名,于我而言,很重要。”

当然重要,两位哥哥都进士及第,就他一个止步不前,说出来都让祖宗笑话。

我拿出银两给他。

他低垂着头,道了声谢,再次离开。

原以为,换个皇帝,这货的运气会好一些。

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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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次春闱,闹了个大笑话。有个叫柳三变的,竟然在文章中为洪湛正名,还将他的《龆年集》拿来引据,那可是罪臣禁书啊。”

“这不新鲜,据传小道消息,当年真宗在时,他不知写了多少颂词才赢得一次举荐面圣机会,没想到王钦若站在一旁,他就敢为洪湛喊冤,若不是范仲淹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拼命维护,只怕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好在皇上刚继位不久,例行仁政,只是让他且去填词,留下一命。”

“呵,我看,今后这家伙会过得很惨。”

“未必,他柳七写淫词艳曲不是很在行么,只怕傍家不少,有女人养着,饿不死的。”

我坐在怀香阁的角落中,听着那桌客人嚼着舌头,不知自己当下是什么表情。

“老板……”

妹子们一个个脸色黯淡,大概听到了风声。

“老板,听说七郎今晚就要离开京师了。”

我默然抬头。

英英:“我们,我们想去集体送他…..”

香香:“毕竟曾经假装拥有过,情义难舍……”

冬冬:“您,您要不要一起?”

我:“我想静静,也别问我静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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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天有些阴冷。

我还是去了。

长亭外,姑娘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首墨迹未干的送别词,凄凄惨惨,哭得我耳膜镇痛。

他已登船,看见我来,意外都写在脸上。

“洪,洪公子……”

他作揖致礼,我颔首回敬。

“此去一别,不会再见,希望公子珍重。”

我点了点头,淡淡道:

“你也是。”

他转过身,忽然又踱步返回,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

“这个,本以为……请公子留作纪念。”

我伸手接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在确定没有带“虫”的字眼后,我将其收在袖中。

“七郎。”

被我第一次如此称呼,他明显身形不稳。

“其实怀香阁,多一人也可。”

他惊诧地抬头望我,眼中氤氲流彩,终于暗淡无光。

我也知道他不会留下。

只是有些话还是要说:

“此前,多谢,日后,不必,故事,便是故事,故人,也作故人罢了。”

听完这句,他竟傻笑起来:

“虽说是故人,我却连你的真名都不知晓。”

我望着那双似乎从未老去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在下洪远。”

他点了点头,转身登船。

自此,我再未见过柳三变,只是听闻,柳永过江,风流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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