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镇天街的艳阳天,是全镇最热闹的一处。这里开满了大大小小的杂牌服装店、格子铺。三步就有一间的发廊,五步就是一家美甲屋,铺子里的人扇着扇子,机械化地吆喝着随便看一下喜欢可以试一下,汗流狭背的逛街人,吮着大口珍珠奶茶,目光积极地呈Z字型扫射货架上的商品,据说来这里的人一定会买到东西才愿离开。夜幕降临,各种小吃摊档一字排开,买累了的人开始觅食,一番朵颐,激情不散场。
繁杂的街市上,偏偏有一家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抓娃娃机小店,它像中世纪的贵族们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而修建的城堡,身处喧嚣又泰然自若。我留意到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凡事从娃娃抓起。
推门而入,里面一阵清凉,让人好不惬意。关上门,只剩下八音盒清脆如水晶般的曲调。全店塞满了娃娃,一时之间你不知道是店里放着娃娃,还是娃娃里面有家店铺。天花板垂钓着小热气球装饰品,它们像土耳其卡帕多西亚的早晨,陪着这家小店在每一天逐渐苏醒。
店主是个看起来有六七十岁的老头,他就坐在店铺的最深处,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我居然有点羡慕是怎么回事。
我的朋友李健康说微信没有钱用现金跟我换,我转了十块给他之后,就扑腾到娃娃机世界里去了。我可不像他那么没男子气概,严谨地考察着每一台机器,看哪个娃娃的“体位”比较有可能被抓到。毕竟在这个阴险的世道下,每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老板实际上都黑心无比,爪子调的松过松花皮蛋。
不过够我吹一辈子的是,我曾经花一块钱就夹到了一个娃娃,如此足智多谋的我,又有着高超的夹技,对夹娃娃肯定是有着关乎尊严的追求的!我对夹娃娃的花销金额预算只能控制在三块钱之内。事不过三,夹不到我就不夹了。
正当我忆过往得意之际,李健康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花光了十块钱,又来找我要六块钱,看来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事不过十六。
“你刚刚那十块钱现金都还没给我,你有什么逼脸又跟我要六块钱?”我一脸不服。
李健康眼珠子一溜转,仿佛在想什么奸计,随即严肃地和我算了算:
“你看,我不给你十块钱,你已经亏了十块钱了,对么?”
我嗯嗯两句,看他玩什么花样
“如果你再转六块钱给我,我直接给十块钱给你!”
听起来不错,我略有所思
“这样你本来要亏十块钱的,现在只需要亏六块钱就可以了呢!”李健康把奸计和盘托出。
我觉得很有道理,收下十块钱,给他转了六块,感觉没什么毛病。五秒之后,我恨我自己,又被李健康这种搞人口贩卖的奸商骗了!(李健康是做18线演员经纪的)
李健康最终花完了十六块也没有得逞,而我也花掉了我的信仰三元,我俩对视一秒,确认过彼此都认为老板是无良商家后,打算离去。
“你们年轻人啊,都没有信。”
坐在角落的老头儿说话了,他一整晚都按照相同的频率咕咚一口小酒,再嚼一颗花生米,没说话之前我还以为他是个招财猫,会吃花生那种。
“诶诶,老板,你这机器太黑咯,每次夹住了娃娃,升到顶部夹子就会张开腿!娃娃就掉了!”,李健康叉着腰,gay里gay气。
“夹娃娃不是靠蛮的,小靓仔”,老头儿咕咚一口,幽幽地说道。
李健康最受不了别人用俊美来跟他套近乎,一屁股坐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开了一瓶酒喝了起来:“娃娃机是你的,你怎么说都是对的啦!”
我在想,也不知道是谁跟谁套近乎?
这时候也临近十二点了,店里只有我们三人,服装店早已关了震耳欲聋的反人类DJ,夜晚开始恢复了它原有的安静样子,听着街边的摊主们清晰的收车声音,显得分外寂寞…慢着,这情形看起来有点玛丽苏了...
“我每天坐在这里看人夹娃娃,技术流也好,散客也罢,他们夹不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你们知道是什么吗?”,老头看起来有点微醺,果然,他想跟我们玛丽苏!奸人!
“是什么?”,李健康大口喝着,花生米也吃了起来。果然,他想把十九块钱喝回本!奸商!
“他们没有信念,每次夹到一半夹不到就放弃了。其实夹娃娃很简单,只要你有信念,坚持夹,一定会夹到的”,老头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着。
“做人,要有信。”
哟呵,这年头开娃娃机店都可以熬鸡汤了,坚持夹?不就是洗脑让你不断掏钱么?不就是试图让我打破我的信仰三元?这么裸露的营销目的都可以给上升到信念的哲学高度,这老头背地里说不好是给微商开营销课的讲师吧。
我望着面前喝酒这两人,脑海里只有一串文字如弹幕飞过——无奸不成商。
“靓妹,你要不要也来点?”,老头举着一瓶新的啤酒,招呼着我。我最讨厌人家叫我靓妹了,跟厂妹似的,我怎么说也是名牌小学毕业的啊。
还没等我拒绝,李健康扒拉把酒抢走了,他说《汉律》有令,三人以上不得无故群饮,违者当罚金四两,啧啧啧,为了十九块真是不择手段了…
“谁说我没故事…”。老头忽然神色暗淡,欲言又止。
“无故的意思不是无故事,是无缘故…”,李健康试图矫正。
“我有故事…”,老头在欲言又止的边缘开启了话匣子。
就这样老头猝不及防地拉着我们陷入了回忆...
那是1974年,我高中毕业,接受毛主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来到贵州黄家坝插队下乡...
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书读,夏天干农活,冬天平田整地,生活很是艰苦。日日在田里干活,身上都是肥料的屎味儿。我很想念以前读书的日子,就像书本想念着它的芸草。
“芸草是什么?”,李健康开启好奇宝宝模式。
“古时候夹在书里防虫的,书香指的就是芸草香”,我反手给他来个扫盲。
老头儿没理我们,继续回忆着:
阿香人如其名,她身上怎么也不沾屎味儿,我日日找阿香说话,我觉得阿香就是我的芸草,她让我找回书香气。
“泡个妞还这么诗情画意的,难道不就是因为她好看么?”,我默默坐下,抓起一小把花生剥了起来。
老头奸诈地笑着,说我懂什么,接着继续他的回忆:
田里的生活如同一壶白开水,索然无味,每回打趣一下阿香就像往我的白开水里丢下一颗糖,她一笑,仿佛有根勺子往我心里使劲儿搅拌,糖块儿溶解开,一壶水都是甜的...老头说这段的时候,脸上喜滋滋红扑扑的,一看就是喝多了。
有一天晚上阿香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她问我知道怎么区分渣男和死渣男吗?我看着她笑盈盈的小脸,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我当时只想往她脸上嘬一口。
阿香见我不作答,把手伸到我的人中杵着,说找到一个男人,探探他的鼻息,要是有气儿他就是个渣男,要是没气儿他就是个死渣男。说完她就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嗯?这不就是微博上的冷笑话么?这老头子要么就是喝多了在瞎说,要么就是真的没在听阿香当时说的是啥,呵,男人...
我抬头看了一眼李健康,他居然双手托着下巴,一脸神往地听着老头子吹水,我一个做编导的人都没他这么容易入戏,着实令我佩服。
老头继续回忆道:“当时我抓着她的小手,把食指掰了出来,放在我的一个鼻孔口,就像这样”,老头子边说边用他的左手握着他的右手食指,抵在他的左鼻孔,画面极其诡异。
当时阿香害羞极了,她大概是第一次被男人握着手,还插在人家的鼻孔里,尴尬又暧昧。就在她急着要把手收回的时候,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让她感受着我的鼻息,我问她有气儿吗,阿香低着头,害羞地说,有气儿,我笑嘻嘻地和她说,现在我是渣男。
接着我又把她的手指挪到我的另一个鼻孔,再次让她感受我的鼻息,我又问她,有气儿吗?阿香的脸红透了,我能通过她的手感受到她全身都在紧张地颤抖。
阿香猛地抬起头,眼里都是惊讶,不可思议地对我说:“没,没气儿?”
我笑嘻嘻地说,现在我是死渣男。
此时我注意到李健康的同款惊讶face.
我笑了笑,阿香真可爱。我放下她的手,让她自己单独探探自己的两个鼻孔和各自的鼻息,阿香惊呼,她也是只有一个鼻孔有气儿!
我又笑嘻嘻地和她说,现在你也是渣女和死渣女的结合体了。
阿香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脸震惊地来回探自己的鼻息,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被传染了鼻炎,着急害怕的样子可爱极了。
此时李健康也探出了自己只有一个鼻孔在出气,哭着喊着说自己也得了鼻炎,活像个二千五(二百五的十倍)
“鼻炎是不会通过插鼻孔传播的好吧!”我扒下李健康抠鼻子的手,主持公道:
“人的鼻子本来就是有生理性鼻甲周期,每隔几个小时循环一次,一个鼻孔呼吸工作,另一个鼻孔休息,你快别傻了。”
李健康得知自己没有得鼻炎,差点喜极而泣。老头子则看我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啊”
李健康喝着小酒,小鸡啄米点点头:“所以她这么不解风情,活该是找不到男朋友的!”
李健康,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曾经说好的一致对外呢!
老头子又喝完了一罐啤酒,越说越起劲了:
当年我也是这么科普她的,阿香果然卸下了鼻炎的防备,对我展开了崇拜的笑容。她一笑,我的白开水又融掉了一块糖。我紧紧地拉着她的小手,没经过她的同意就往她的樱桃小嘴亲了上去,她任由我的鼻子摩擦着她的鼻子,她的嘴比糖还甜。就这样,我们相爱了...
“惹...”,我和李健康同款八卦脸。
阿香总是在我午睡的时候来探我的鼻息,以至于同乡的伙伴都以为我患了什么不治之症,随时都会断气。当发现我们的鼻甲周期循环到正好同侧出气的时候,她就会高兴地说我们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人。
你知道吗,一个鼻孔出气多用于贬义,意思是一个人观念主张都完全与另一个人保持一致,盲目跟风。阿香说,我才不管什么贬义词褒义词,我只知道,你说的话我都信。那时候我觉得,虽然阿香大字不识,但是她纯真得像一本《共产党宣言》,她对我充满了相信,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
说到这里,老头子喜上眉梢。
“后来呢?”,李健康好奇地追问。
这一问,老头子的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那是一个冬天,乡里响起了广播,1976秋冬恢复高考的喜报如春雷般响起,我惊喜地接到了高中校长签发的通知,上面写着:“回校复习,准备高考!”
我收拾起行囊和干粮准备回城,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我拉着阿香的手,告诉她我不是渣男,我考上大学了一定回来娶她。
阿香用她的鼻子蹭了蹭我的鼻子,说:“我相信你。”
就这样,我离开了黄家坝。
那时候交通不便,还有土匪,我风餐露宿地辗转了半个月才回到城里,人都累瘦了一大圈。课本找不齐全,文化断层好几年,数理化的知识也无从复习,望着墙壁上的指引口号“知识改变命运”,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茫然。
就这样匆忙漫无目的地复习了二十多天,我就走进了那间简陋的考场。在场考试的人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都有,大家都是想改变命运的一批人。我只记得当时我们都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孤注一掷:只要数学不见零。
结果也不出意料,高考哪有那么容易,全国录取率仅在35%左右。落榜的我心灰意冷,感觉无颜回去面对阿香。
为了参加高考,把盘缠都花光了,囊中羞涩的我,还谈何理想?此时生存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命题。当时恰巧省矿务局招工,我放弃了回乡的打算,当上了一名煤矿工人。井下巷道狭小,只能躺着挖煤,一天下来,比在田里插秧还辛苦。从打工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芸香,也永远失去了我的书香气。
后来的十年,我辗转换了很多份工作,日子过得毫无生机,我又重新变回了一壶索然无味的白开水。
说到这里,老头子面如死灰,气氛也变得凝重了起来。我不太好意思伸手去摸摸老头子的头,只好在剥花生的时候放轻动作以示安慰。
打工的时候嗜上了酒,工钱月月买酒,终日空空两手。读过几年书,心气还高,我看不上工地里的女人目不识丁,工地里的女人也看不上我身无分文。就这样,三十岁了我也没讨到老婆。
我想起了阿香,我想回去看阿香,看看她嫁给了什么人,看看她糖一样的笑颜。
“回去吧”,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是啊,快回去娶阿香吧”,李健康跟风。
回到黄家坝的时候,熟悉的肥料屎味儿扑面而来,我循着田间小路,期待又忐忑地走着,我的芸香,就在前头。
此时我和李健康都握紧小拳拳期待着。
“我没能见到嫁人后笑颜如初的阿香,等着我的,是阿香的死讯。”
此时我和李健康面面相觑。
在阿香父母涕泪交加的指责和谩骂之下我才知道,当年我一离开,阿香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阿香欣喜地等着孩子落地,却没能等到我回来娶她。面对村里人的流言蜚语,阿香坚信着我们之间的约定,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孩子。日子过得太苦,阿香坐月子的时候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孩子六岁的时候就走了。花一般的女子,竟被我辜负致死。
阿香父母把孩子交给了我,说他们无力抚养。眼前这个清瘦的小男孩,一脸陌生地看着我。
我问孩子叫什么名儿,小男孩怯生生地说:“我没有名儿,我妈说要等我爸给我起,我爸有文化。”
我突然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只是个没有信念的人。我对阿香失信,我对自己的人生失信,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婚配嫁娶,我没能坚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
可阿香却只坚持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等我,她有情有义,有信。
“你就叫芸香吧”,牵起孩子的手,我们永远地离开了黄家坝。
离开了乡里,我带着孩子在城里相依为命,我进了很多娃娃在广场上摆地摊套圈。每回孩子在地上摆放娃娃的时候,都力求摆成最直的直线,执着的劲儿像极了阿香在田里插秧的样子。
我知道这孩子心里也有信。
再后来孩子大了,他也找到了他书里的芸香,成立了他自己的家庭。我搬出来自己住,孩子给我开了这一间小店,挺好。
老头子打了一个嗝,一脸向往地看着眼前一台台闪动着光的娃娃机,绽开了一个释然的笑容:“我最喜欢看小孩子夹娃娃,他们心里有信,他们会坚持去夹。最后他们夹到了,就会高兴地跳来跳去。”
老头子一边说一边动作僵硬地比划着,眼里都是欢喜,好像眼前夹到娃娃的人,是他的阿香。
酒罢,我掏出手机,准备再去夹一次娃娃。我要破掉我的信仰三元!
老头子说:“你们都夹了19次了,这一次一定会夹到的!要有信!”
真是邪门,老头子一说我就真的夹到了。看着爪子升到最高却没有张开腿,娃娃顺利地被运载到洞口,掉落。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过这娃娃机是不是老头子声控的!
我条件反射地在娃娃机前高兴地跳了起来,老头子也一脸心满意足...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李健康该死的电话吵醒,他愤愤不平地说:“什么要有信念啊!我都上网查了!你猜怎么着?娃娃机是可以后台调爪子张腿概率的啊!”
“什么张腿概率啊?”,我还没醒过神来,我好不想听李健康逼逼啊。
“你听我说,娃娃机是可以后台调爪子的紧闭概率的,最低20分之一,高的可以调100分之一,也就是说,调好了相应的概率之后,只要你夹到那个概率点,爪子升到顶部的时候就不会松开腿,就可以夹到了啊!诶你说那老头子还说什么做人要有信,惹....还不就是营销策略嘛!!!”,李健康的声音跟堤坝塌陷失守后喷涌而出的洪水一样噼里啪啦地疯狂输出。
“我跟你,真是没法同一个鼻孔出气..”,听他叨了半天,我更想睡觉了。
“唔....可是这么算下来,我们昨晚夹了20块钱夹到了,说明那老头调的概率是20分之一,还算有良心嘛..那你说....”
电话那头的李健康还在滔滔不绝,而我早已重新入睡...
一轮明月圆又缺
独坐孤舟泪双垂
水远山高去不归
佳人踌踌守空房
梦里,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推门而入,她的眼睛自然地弯成明月,里面闪烁着星星。她站在娃娃机前,认真地比对着爪子是否对准了心仪的娃娃,又踱着小步子来到娃娃机的侧边,再次确认爪子的位置。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老太太紧张地按下抓取键,满怀期待地看着亮堂堂的橱窗。
哐当!娃娃掉落在洞里,老太太高兴地挥舞着握得紧紧的小拳,房间的角落里,老爷子坐在摇椅上,杯中搅拌着的一块方糖也随着老太太咯咯的笑声逐渐融化...
全世界只剩下八音盒童话般的曲调,随着信念一同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