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跳脱社会最底层的一段经历

前段时间从江山返回松江，因为无法适应验厂咨询的工作，我突然又回到了路的原点。上海近几年清理"低端人口”初见成效，具体到松江区而言，表现为很多街头小商贩不见了，很多小门面关掉了，很多的小工厂也搬家了。重新做回最底层的打工者，我感觉到生存空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逼仄。越来越多的工厂在逃离上海，工作的机会在减少中。以前只要愿意吃苦，总是能轻而易举找到一份日结的短工，暂时维持一下生活，而现在也突然变得很稀缺。不少招长期工的厂子为了节省人力成本，开始以临时工的名义招人，说是临时却是鼓励长久做的，只是什么五险一金就别指望了。而有名的电子代工大厂，总体来说人力缺口是不小，也比较正规，却总是把工人交给大的劳务公司，克扣工资的想象时有发生，而保险也很长时间内是不会交的。我最无法忍受的则是这些大厂的压抑感，上下班总是滚滚人流，下个班经常性的排队都要半个小时，管理也比较粗暴，人员流失率高，深交的朋友也极少。回到松江，我不知道去哪里。从一个天天住酒店，吃饭店，车接车送的所谓“顾问老师”的角色上重新回到工厂打工仔，心理的落差还是很大的。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中。这次从未有过的职业尝试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记得大概是两个月前，我决定从嘉定富士通空调离职。实际上我工作了总共不到一个星期，但真的感觉忍无可忍。工作强度特别大，流水线从上班到下班几乎不会停，也没有人说话，很无聊，住的地方在上海靠近江苏省的边界，从厂里来回总共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车。关键我看不到任何前景，留下来的未来几年都会是当下一成不变的生活，繁忙，劳累，却挣得没上一份工作多。当时离职后我也选择了回松江，毕竟生活了好多年，重新找工作能少走些弯路。在一家职介所门外看求职信息时，我遇到了我的老板。一个女的站在大街上，见人都问愿意尝试需要出差的工作不。其实以前我就见过她一次，但懒得理会，我的社会经验告诉我她十有八九是个骗子。但这一次，我没有合适的工作，也正好百无聊赖，想捉弄一下骗子，就和她搭上了话。我问她具体做什么，她支支吾吾，只说层次比较高，打交道的都是公司老板和各种管理层。我就更加认定这就是个骗子。她看出我对她的不信任，说我可以跟她去公司看看，我心里想着只要自己不被忽悠，不乱掏腰包，骗子也不能奈何我，就坐她的车去了一商务楼。到地方一看的确是松江骗子的集中地之一，但既然来了我也就上去看看。是一个特别小的办公室，没有公司标牌，只有几张桌子，几台电脑，几部电话。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才了解到确实存在一个叫“验厂咨询”的行业，对方也确实很专业的样子，看样子真的在做，骗子不应该费此周折，而且对方没有说要交任何费用。我表示要考虑一下。她开车送我回去，在车上告诉我，做这个月薪上万，怎么着也比我进工厂强，可我依旧心存疑惑。为什么是我？我上过一个学期大学，但严格来说学历是高中，我也没透露自己短暂的大学经历。英语基础是不错，但我故意把自己表现的什么也不会。这是个社交性比较强的工作，而我几乎没有类似工作经验，进电视购物公司做过短期培训的经历，我也没说。所以，为什么是我？

两天后，求职艰难，也是走投无路，我想赌它一把。我知道假如我随便找家好进的工厂，我的生活十有八九和过去很多年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而冒一次险可能真能在荒凉的人生中杀出一条血路出来。我发微信过去，那女的让我打给“刘经理”，并让我做一份简历发过去。“刘经理”和我简单聊了聊，然后让我在一个网站做了一次系统的职业测评，并把结果发给他看一下。在谈话中，我了解到这份工作的一些基本能力要求，看了测评结果，我感觉对方应该不会接受我了，不料对方却要我在第二天直接带行李去杭州和他会合。我再次有所顾忌了，我心里想：“这样子也行？！！”

第二天我把多余的行李放在公司，就在下午去了杭州。“刘经理”就是带我的老师，在余杭高铁站把我接到了他的住处，接受一个月的培训。当天先给我接风，在饭桌上我才真正开始了解了这份工作。这份工作的基本内容是帮助工厂通过验厂审核，工厂只有通过验厂才能接到更多外贸订单。我们的工作是去工厂，先巡视并给出整改报告，然后完善整理各种所需文件，最后在审核员来了后陪同审核。咨询公司首先花钱从审核行买到潜在客户的信息，然后打电话主动联系需要进行验厂的各家工厂以获得订单。咨询公司和工厂谈妥后，收取定金，签订合同，并派出顾问老师。这份工作不光彩的地方除了买客户信息，最主要的在于贿赂审核员和伪造各种文件，而这也正是这个行业普遍的潜规则。我虽然从道德上不认同，还是决定留下来尝试一下，就算挣不到钱也能多了解一下社会，毕竟工厂生活太久，我对这个社会太陌生了。而如果我能做的话，收入确实很可观，我甚至有洗白这个行业的冲动。当天晚上，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我的笔记本从win10降回 win7以方便安装工作所需软件。始终不成功，折腾了一夜，我几乎没合眼，最后还是把电脑装回了win10 。到白天，我才想到用虚拟机装win7的方案，安装完必要驱动是完全可以拿来用的。接下来，我学习的东西主要是做考勤，说白了就是根据真实花名册凭空做出来给审核员看的虚假考勤。而审核需要的其他文件，都要和考勤不发生冲突。

几天后，我第一次跟着老师去厂里指导社会责任的验厂。这是一家金华的毛巾厂，规模不大。我们坐高铁过去，对方不方便来接，就坐快车过去，路费后面让厂里给报销。进厂的第一天，巡视拍照并指出各种问题，特别是各种消防隐患。其他工作就是在会议室里整理文件，把对方有的整理一下，没有的打印出来。当天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吃完自助餐就被送到了当地挺大的一家酒店。第二天审核员来了，我就主要在办公室看资料了。中午我们和审核员及公司管理层去了一家当地的饭店。上午的审核很顺利，审核员和这家工厂的总经理助理是老乡，气氛很融洽，所有人都很开心。下午，厂方又拿出几千块公关，刘老师又跑前跑后把审核员的工作都帮忙干了，验厂也就十拿九稳过掉了。我们坐高铁回杭州的路上，我心里很矛盾，想放弃，又拿不定主意，所以一路上也没说话。我这极端内向的性格做这个实在不容易，要和工厂方面老板和管理层打交道，要参加很多应酬，要做假，要贿赂，关键公司的规定要求一个月后我必须一个人应付，而我出师的基本要求就是必须一个人在只有一张真实营业执照的情况下，伪造出所有要审的文件。下火车后，我说想放弃，刘老师没说什么，只说先吃饭。到饭店，他点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我知道思想工作要开始了。在饭桌上，他谈我的家庭困境，谈这份工作的收入，说我是以前没有好的机会，如今跟着他是能改变命运的。他也第一次透露了收下我的原因，说知道我有太过明显的短板，但看重的是我测评报告里显示的极高的责任心，第一天给电脑重装系统能一夜不睡也说明了我能钻研能吃苦。我心里本来就很矛盾，就先留了下来。一天都很焦虑，在网上，下了一局又一局的围棋。第二天早上我决定先跟着学上一段时间。反正有吃住，有一定的工资，还能多少学些东西。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我也发现自己不会的东西太多了，连办公自动化这种很基础的东西都差的太多。

然后我在杭州基本上把最关键的做考勤学会了，然后学消防方面的东西和写整改报告。几天后，我们接着去宁波，然后去了衢州。在衢州，我完全放弃了。社交恐惧症做应酬的工作根本就是找死，我可以把专业方面的东西做好，即便我不聪明，只要我足够努力都不是问题，而与人打交道，随时随地的撒谎，各种斗心机，耍手段，太难为我了。刘老师对我有意见，不断批评我，而他给我制造的压力越大，我越不想说话，然后他的意见也就越大。在平时生活中，我们也有隔阂。我对所有人都很客气，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做人做事对自己的要求也多，而他总是很强势，咄咄逼人，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我本身就生活在底层，所以不会难为司机，送外卖的之类人，而他就相当不客气。在工作中，我们也有分歧，他很自以为是，我也就经常挨骂。慢慢地我也发现他对我也说了不少谎，想来也是正常，常年跑江湖，说谎本就是家常便饭，对我又怎能特殊呢？而且他培养我是有经济利益的，换句话来说我终究是要给他挣钱的。在衢州，我们可以说都耗尽了最后的耐性，当我提出放弃时，他直接答应了。在散伙饭上，我们聊了很多，关系也融洽不少。我们虽然不是一路人，但很多方面他待我还是不薄的。走的时候，他把我送到楼下，并安排我回公司结工资，报销路费。坐上离开的出租车，我才真正轻松起来，和司机开开心心聊了一路。回到松江，我面临着再次找工作，毫无头绪，大上海的消费又高的吓人，最后只得先回家。回家才让我明白，在外面生存难，在经济落后的家里更难，连工作机会都是极其稀缺的。出门在外是种选择，可家虽然在那里，却很难回去。我再次面临选择。生活艰难一如往日，而我退不得半步。

还是应该感谢这段工作经历。我学会了电脑使用方面的很多知识，对于现代企业的管理有了很多新认识，也的确离开底层一段距离看了看这个社会。这个工作中，我第一次有机会和小老板们一起喝茶吃饭，第一次和企业管理者们平起平坐，也是第一次吃自助餐住高档酒店，第一次吃到了很多以前从未吃过的野味，当然也见识了更多社会的黑暗，人性的丑陋。如果有机会进入更多的职业领域，我想我还是乐于去尝试的。只是没有学历，没有人脉，我能触及的职业领域真的十分有限，而我极难改变的过于内向的性格让我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