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有两年没回去过春节了。不是没时间。自爷和婆陆续辞世后,於自已家中很难再体会到过年时那份仪式感。不知是智慧还是智障?

      曾看过或听过“父母在家在,父母去了家在远方”。对此,自小与爷婆相依为命的我有着撕心的认知。爷和婆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姑姑们老俵们族里的叔伯兄弟们会陆续探望爷婆,那时显的家道兴隆孝道传承家和业兴,那时物质并不丰富却溢出满满的幸福浓浓的年味。

      时隔三十余年。物质丰富了,我或许有点“多乎哉,不多也”的酸穷,总似觉的年味淡了些许。尽管环境光鲜了许多。

  那时的年从腊八开始。所谓腊八就是腊月初八,谓“腊八节”。乡间素有腊八过了便是年一说。

      到了腊月,最早开始是待红苕被猪吃的差不多时做一座豆腐后宰杀年猪,这时,年便开始了。豆腐与猪血五花肉及些许调味品充分调合后捏块和豆腐块一起放在竹笆上悬在柴火上烘制,一叫血粑粑一叫豆腐干。猪头得破开取出脑髓和鼻骨用树枝撑开晾着备用。五花肉再加些瘦肉剁馅做香肠,板油及水油次日便被炼作化油装罐或盛盆,大肉被盐渍后取出放火上熏烤一些讲究的便用柏枝熏烧以便肉有特殊的香味,猪腿熏两个留两鲜的――家乡认为猪腿是招待女婿及舅舅外爷等贵客的。我记的不时在熏肉的柴火边用削铅笔的小刀刀在一块块的肉上将瘦肉削一长条薄片夹在火钳上在火上烧烤,油渗成滴,时不时滴下,滋拉做响,那味阿,绝了,美的不要不要的,用文字形容不出来。

      期间有用石磨磨出米浆作“面皮”,将整张面皮摊在晒架或屋面上或晒或冻至失去水份。有将红苕蒸熟切成条状小块放筛子里或串成串故意在室外或冻或晒或露至失水的。有将红苕熬成板糖继而拌以炒熟的花生核桃米粒粘成糖块的。有将萝卜或腌或切片晒干的,有取一薄铁皮用钉子挨着钉孔后翻过来做工具将魔芋磨成浆做魔芋豆腐的。有将洋芋剁成小块石磨慢摇做成洋芋粉和粉条的。有将八九月份砂藏的板栗翻出剔出虫蛀发霉烂果而后晾晒的……。自然的不能再自然,忙中有序,而这些活都是婆和幺姑小姑们做(那时幺姑小姑尚未出嫁),一句话,制作食品洗涤被褥衣物洒扫庭除这些家里面的为“年”准备的琐碎工作由家庭主妇们做。

      男人们储备柴火,煮烤苞谷酒,上山挖山药,收账还账,准备“钱”――小娃衣服钱压岁钱零食炮仗钱以及走亲拜戚的礼品钱祭祖用的香烛火纸鞭炮钱和招呼亲朋的烟酒茶果钱……。 

      至二十三四,男人不上山了,戴上斗笠穿上雨衣用竹枝扎成的扫帚给陈旧的四处蜘蛛结网灰尘起絮的陈年老宅来次彻底的大扫除。这天全家齐上阵,连扫带擦,帚扫水洗。想当然的了,黑的地方仍是黑的,脏的地方净不到哪去。所不同的是50W的灯泡被肥皂水冼净擦干后确亮了不少。

  乡里也逢集,二五八赶场。爷长说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的满工。剩下几天里,五、八两场集,爷带我们去买衣服买糖果买单个的炮仗或成串的鞭炮,买鱼买饮料(更多时是汽水)买对联门神香焟火烛买走亲拜戚的酒水礼品。那时的乡村小集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不亚于现今春节期间各大景点。

      很快,到了除夕这天。一大早全家都忙活了起来。陋舍得重新再洒扫一遍,爷将柴火劈好抱入室内堆码后率我们贴对联门神,爷不识字。有年在贴对联时不知所措,时逢张老师路过忙请教,张老师笑说随便贴高低左右对齐即可,爷不高兴嘟囔说我虽不识字但知道对联是有上下联的,你走,走,赶紧走。张老师也急了,是有上下的,古法上联在右,而现在新时代了上联也有在左的,无所谓,问题是要贴的工整。张老师走了,爷站在门前院子里,正经八百地指挥幺姑和小姑贴对联,高了,再低点,幺把上面按好,念平把下面拉直,对,对对,慢慢摁实。嗯,好了,好!端着灰面搅的浆糊的我灰头灰脑不知所以。贴门神时得将两扇门关住,人站在外面贴,自然也是要对齐要讲求工整的。好了,爷挥挥手,让我们走开,他亲自再去摁实检查边自语这要贴瓷实了这是要管一年的。

      屋里四处弥漫着香味。有大锅里的卤肉味有油杂味有糖果味甚至还有抽空放两炮仗后的火药味,那时的火药味真香。

      爷在裁纸,给先人上坟用的大帘纸。喊我搭手。爷很细心地将纸对齐,被锋利的镰刀割出的切口齐整,(那时纸厚,我们还用它做过作业,不破不泅)一摞摞码好,掏出壹佰元拾元和一元面值的钱来,在纸上虚空一阵比划。爷说不能浪费,阴间也用钱,大小钱都用,光大钱找不开就花不出去,拿着钱受罪。纸上空的多了既是浪费也是对先人的不尊重。比划好后将钱贴在纸上用手拍一下,只拍一下,爷说拍多了钱一挪位印出的纸钱就用不成了。

      纸钱弄好了,爷冲厨房喊:幺她妈,肉熟了没,婆在里间回答早好了。时间不长,婆麻利地端出几碗肉出来,除一碗放在纸钱边,余下三碗放在神龛下的小方桌上一字摆开。爷在小方桌上点上一对蜡烛,燃上一柱香三叩首后插在香炉里,退后,复三叩首。

      随后,爷将香纸烛炮按所要上的先人坟数分好,拿三个酒杯一瓶酒,有时还嘟囔婆小气给先人的刀头(祭祀用的煮熟的整坨的肉)太小了。叫上我和妹妹去给上坟。

      先人坟有曾祖父曾祖母二祖父和母亲总共四座坟分在三个地方,原本可以计划一下少走来回路,这时的爷爷相当倔强,坚持由高辈开始低辈最后,往往是四点出门晚上黑了老半天了才回。可能是爷有些重男轻女的老思想罢,往往跟他“受罪”的人是我。

      照例先由曾祖父处开始,照例边燃烛焚香叩首烧纸敬酒叩首鸣炮坐等纸成灰烬,期间照例絮道同一题材的故事宣讲祖辈的家风恩泽,至今我几乎仍能口诵。对宗族及我家历史的铭记得感激爷爷带我上坟,至今,春节上坟是我春节最大的牵挂。

  等我们摸黑回到家时,婆和两姑见怪不怪。爷看看四方饭桌,不温不火,把炮拿来,团年怎能不放炮?一挂不行,两挂。叫上我走出门外,拆开鞭炮,将一挂的三分之一揪下给我,剩下的和那挂迷起来,倾刻,火树银花震耳欲聋。鞭炮声中我们开始吃年夜饭了。四方八仙桌的坐位是挺讲究的,分上下分大东角小东角,自然,爷婆上席依男左女右入座,姑姑们坐两厢我和妹妹坐下席。菜品很丰盛,有油炸的土豆片、油炸冻干的面皮、油炸花生米、挂霜核桃仁、爆炒板栗、煮熟冻干的红薯条、红枣、瓜籽、这些菜先是看的一会被凉菜替代。两姑姑变戏法似端出撤去。凉拌魔芋豆腐、凉拌菠菜豆芽、凉拌胡萝卜丝粉条、煮熟剥壳切两半的鸡蛋、油炸汤圆……。中间放一细瓷碗内盛配好的蘸汁、边上是香肠、卤制的猪肝、口条、切成薄片的血粑粑、豆腐干、肥而不腻的猪头肉、切成丝的猪肚及猪耳、撕成条的鸡腿肉……。这些也吃不到多少,两姑姑依然变着戏法。泡菜鱼块、干豇豆干竹笋闷鸡块、家常(红烧)豆腐、山药炖猪蹄、酸辣腰花、红豆腐蒸肉、干马齿苋炒腊肉、有时还有三香,滑肉,干香椿炒肉……。婆爱吃肉,年夜饭上的糖肉(用红糖蜂蜜上色蒸出来的肥肉,食之味甘,肥而不腻,咸甜适中,入口柔滑)是每年的压轴菜,或蒸或伴酒米糍粑炒制。爷爷酒量不大婆不喝酒,大多以吃为主,等我们一人敬爷三杯后爷自已满上。随后要和我们喝汽水雪碧者共举最后一杯,这是有名目的,年三十团年,咱得团团圆圆地共举一杯。至最后做的米饭是很少吃的。吃米饭时也讲究颇多,不能泡汤吃――据说年三十吃米饭泡汤次年干农活(尤其是找许多人干一天)时下雨,不能吃锅巴――盛饭时盛了锅巴见了锅底预示来年收成不好,米饭做的多与少不能吃完了――意指有余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吃饭期间有一人还在吃其它人是不能轻易离桌的。

      除夕夜,爷的规矩很多,年年饭后是要交待的。年夜凌晨一点前不能睡觉,初一须早起不能洒水在地不动扫帚不能胡乱串门要在家守家神,初二时拜访娘舅家,初四五接四邻宗族来家小聚,初五一早清扫意指扫五穷,初六前不干农活不能缝补衣物不许哭不许洗头洗澡洗衣服,春节间不论谁家小孩即便是仇人孩子来玩也要笑脸相迎尽为款待,有客人来家小孩不能上桌不能接受客人的压岁钱……。交待完后坐在火塘边蘸着口水数钱安顿压岁钱,这个我不担心,明早起来去枕头下就会摸出我的那份,什么时间在枕头下去的一直弄不清。婆和姑姑们洗头洗澡,我拿支香点燃去门外单个地放爷给我揪下的小半挂鞭炮。放完后照例是洗澡,那火塘的火很旺,往往会有一大树疙瘩或又粗又长一截树干在火塘里,他们说当晚烧不完剩的愈多第二年六畜兴旺槽头运好――来年能杀头大年猪。热水供应自然也快。洗完澡的婆和姑姑们还有干不完的活。作圆宵仁滚圆宵(在簸箕里摊上元宵面放上圆宵仁边滚动边洒少许水,如滚雪球似的一会就做出几十个圆宵)包饺子……。我和爷爷就着小方桌上的油炸食品及自制小吃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后来有电视了就看春晚)迷糊间小方桌上那伴爷几十年的闹钟响了。爷急忙起身奔向堂屋拿出较大的那挂鞭炮去院子点着,一时间小山村里满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初一不许睡懒觉,须早起。穿着一身新衣服,没事就放炮仗。爷早起了,依着年度大利的方向兜了一圈,掖下夹了几根柴火。问他,回说大利行早带财回家。年年如此。

      初一的早饭多半是圆宵(汤圆),饭后,学校的操场人便渐渐多了起来,有打蓝球乒兵球的有练自行车有在大柳树下爬杆(绳)的,也有在宽点的路上练车的,全是年轻人。到下午不早了,操场才慢慢地回归沉寂。,

      初二三里去岳父家(娘舅家)拜年。

      初四后接客,宴请亲朋睦邻。酒是要喝的。一人一官走完后爷还要给敬两杯,末了,还会让我去给敬酒。

      初五有时有扫五穷的搭班,穿着怪异,全是戏装,进屋乱窜一通出来,走了。

      初六以后往往是开始种洋芋,农活又开始了。穷人的年也算过完了。

      那时,盼过年。不仅是有新衣服有好吃的,或许盼的是那种过年的调调,更多是虔诚或是信仰。

  现今的年氛围愈浓。商家炒作,政府支持,流光溢彩,争相炫奇,一派喜庆。各大景点人满为患,一切主流非主流媒体推波助澜,极力将“年”的价值创造至极致,将“年味”尽情发挥。

      仪式产生庄严,没错。只是不知一味地形而上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

      那些年穷,但快活。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没钱,穷且快活着。

      现今,有钱!抬头看景,低头看手机。

      现今,太忙!忙着或发或抢红包;忙着微信拜年;忙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忙着维系忙着消耗能赚钱的人脉资源。

      现今,改革开放,要更新思想与时俱进,与贫穷说再见,让生活更简单。

      现今,或许年味更浓。穿不仅是绫罗绸缎,吃不仅是鸡鸭鱼猪,红包不再是三五块,香烛比以前不仅粗了长了还有香味,冥国银行也成立了也发行了大面额的冥钞……。

      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是“根”在漂泊?是“传承”在漂移?是“情感”有了替代?

  游子在外,没能亲至先人坟上燃香燃烛焚纸钱,划个圈圈燃点纸钱,心情或许会稍稍好受一点。这或许也是唤醒记忆重温家史最后的一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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