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谁是2号那点事儿
没错,真没错,莫尔蚕人的好几颗炮弹都打偏了。
不好,大事不好,不妙,大事不妙。
只怕那伊拉克大兵已经捅出漏子来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传来消息说,有一架英军飞机被一颗来路不明的炮弹击中了,那飞机就像被箭射中的一只大鸟一样,扑腾了几下翅膀就一头栽倒下来了,把一块地砸了好大一个坑,而据有关人士凭着炮弹碎片以及它的速度力度以及弹药量等数据分析,那颗炮弹不是伊拉克人发射的,因为它是美国本土制造,系美国战斧牌炮弹,没有哪个胆大妄为的伊拉克人敢摸老虎的屁股,在太岁头上动土,即便是飞檐走壁的神偷,他也无法偷走美国军队的一颗炮弹,而且把英军飞机击落下来了,即便退一万步说,这种事情当真发生了,美军也会予以否认,坚决否认,要不然,脸上无光,放在家门口的炮弹被敌军偷走了,打落了盟友的飞机,这还得了,还打什么仗,家伙事儿都丢了,还不如早点卷起铺盖卷儿滚蛋,那么,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该炮弹是美国大兵发射出去的,美英军既然是盟友,那只能说是误伤,这事儿不能说得太细,要不然,可就复杂了去了。
美军该炮弹基地长官得知这个消息,满脸冷汗,大惊失色,不由分说,一拍桌子,二拍桌子,三拍桌子,暴跳如雷:“混蛋!混蛋!混蛋!饭桶!饭桶!饭桶!统统他妈的饭桶!”吓得手下的人尿了裤子,一个个站在那里像一个个树桩,一动也不敢动,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唯唯诺诺。
长官大发脾气的时候,错误嫌疑人莫尔蚕人在大个子桑亥的小屋里,他还算走运,还算聪明,要是长官在气头上,他还在现场,非得被人家生吞活剥不可,那长官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觉得他跟自己不是一条心,正好拿他当出气筒,即便他还不知道那罪魁祸首就是他莫尔蚕人,那也够他喝一壶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大个子不说话,自顾自摩挲着胸前那小巧玲珑的口哨,小个子也不说话,自顾自玩弄着绿色军服下摆的衣角,屋子里除了凝固的空气,就是无休无止的沉默了,不时地,从不远处的长官办公室里传出咒骂声,大叫大喊声,以及拍桌子打板凳的声音,连同跺脚的声音,变成一群群苍蝇,径直扑向大个子的左耳朵和小个子的右耳朵。
那边,每拍一下桌子,大个子的心就一沉,小个子的双腿就打一下哆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才渐渐平息下来,小个子莫尔蚕人嘴唇发抖,打破了沉默的冰河:“桑亥先生,不瞒你说,是我的炮弹打偏了,偏离了目标轨道,如此这般连累大家,我心里真难受……”
“是吗?”大个子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只是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嘛,可你就是不听,耳朵干嘛呢?打蚊子吗?你想吃肉,也不用吃蚊子嘛,现在灾祸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晚了,好好一盘棋,被你下成那样,怎么办吧,你说?上面一定会追查下来的,你小子完蛋了,彻底完蛋了!你个混小子,闯下了滔天大祸,你知道吗?你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架飞机一颗炮弹的问题,更是美英联盟的关系问题,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自己扇自己的耳光,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你想想,英军会善罢甘休?这件事情相当严重,你知道吗?搞不好,为了平息事态,堵住英国方面的嘴,他们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你知道不知道?你还年轻,不是吗?你还有的是豆蔻年华,怎么可以呆在牢里虚度光阴年华呢?还有,这件事还不能张扬出去,要不然,会被伊拉克人笑掉大牙,而让美国人呢,满面蒙羞,伊拉克人走在大街小巷,就会大说特说这件事,说我们这是狗咬狗,美国人打下了英国人的飞机,多难听啊,而美国人走在大街小巷呢,他们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添油加醋地传说这件事情,国家报纸也会大肆报道这件事情,那些个记者,就像一群苍蝇,哪里的鸡蛋破损了,他们就扑向哪里,总之,这件事要封锁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此掐灭在萌芽状态。”
桑亥说到这里,莫尔蚕人怕得不行,一想到军事法庭,一想到牢房监狱,他就头皮发麻,蹲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而那个大个子呢,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是的,这件事真的很严重,身为小个子的朋友,他心急如焚。
“昨天,你换班上岗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我就知道你有些不对头,看你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有你那怪怪的眼神,我就知道不大妙,但是当时,我也没有细想那么多,只以为是自己的第六感觉出了问题,要不然,找个人和你换一个班,让你躲过那个该死的时间,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我也真是老糊涂,当时,我身为老兵,应该找你谈谈的……”桑亥陡然停下脚步,有些自责地说。
“不,不关你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也用不着在那儿自责,猫哭耗子假慈悲,”莫尔蚕人摆摆手,脖子一梗,眼睛一瞪,没好声气地说,“大不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一个疤,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不会连累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不,不是那样的,我说年轻人,你误会我了,你真的误会我了,”桑亥哽咽失声,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他对莫尔蚕人投去了无限慈祥和爱怜的目光,既而深情一瞥,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年纪轻轻的美国大兵,国字脸,浓眉大眼,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会儿的影子,天不怕,地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嘛,想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那么年少轻狂,可不是么,一时感概万千,想当初,一开始入伍的时候,他是个骑兵,总喜欢在脖子上挂一个口哨,那是入伍前,初恋情人送给他的,他想她的时候,就摸出来吹三声,他想家的时候,也摸出来吹两声,摸爬滚打好多回,他可以飞身上马了,从这匹马跳到那匹马上,在战场上,那是上砍人头下砍马腿,好不威风,然而,光阴不再,年华不再,或许,他没有走完的路,需要那小个子来接替他走完,他没有做完的梦,也需要那小个子来帮他做完。
想到这里,一个艰难的抉择在那大块头的心里酝酿开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谁?”桑亥问道,示意莫尔蚕人不要出声。
“我!”
“你是谁?”桑亥又问。
“是这样的,2号!莫尔蚕人——长官找你,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门外人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
“哦——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请你转告长官,就说我换一下衣服,马上就来!”桑亥答复了来人,莫尔蚕人不解其意,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桑亥扮个鬼脸,调皮地对他挤挤眼睛,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莫尔,你暂且回避,出去躲一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出什么事情,我替你顶着……好了,好了,好了,不要可是可是可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官的炮筒子脾气,再说了,这会儿他正在气头上,你过去,那不是往枪口上撞是什么,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那还有个好?他那人,气急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而且是说得出做得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休得跟他讲条件……好了,就这么办,反正我已经是入土半截的人了,是棺材瓤子了,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会对付他的,我有法子对付他,你就放心吧,就算出了事,我都替你兜着,谁叫我摊上你这么个活宝呢,不瞒你说,要是我那个儿子还在的话,也罢,也罢,说那个干嘛,走吧,走吧,走吧……”说到这里,桑亥打开了后门,连推带搡地把莫尔蚕人弄了出去,月光映照下,他分明看到了那年轻人眼里的闪闪泪花。
唉,这孩子。
桑亥转身,一低头,一弯腰,进屋里去了,他怕自己也会哭了,狠心地关上了那扇小小的后门,莫尔蚕人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好生内疚:“一个多么重情重义的男人啊,我真的错怪你了,你是个大块头,你是个大嗓门儿,你也的的确确是个好人,你具有大将风度,退让有度,又不失身份,对下属都很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有时间,我真应该好好陪陪他,多和他聊聊……”
夜风微凉,莫尔蚕人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幽蓝的天空里,挂着一个似哭似笑的毛月亮。
殊不知,谁是2号,谁就要大祸临头!
那么,谁是2号呢?大块头,还是小个子呢?
很快,桑亥就冒充莫尔蚕人,风风火火地来到了长官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像一只半睁半闭的鬼魅眼睛。
“莫尔蚕人——你就是2号?”
闻听脚步声,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问道。
“是的,长官先生——我就是2号!”
“那好吧,你先进来吧。”
桑亥轻轻推开门,就见得一双航空母舰一样的脚,搁在眼前的办公桌上,桌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文件资料,一个络腮胡男人就像一个萝卜坐在坑里一样,舒舒服服地坐在太师椅上。
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的表情让人生畏,但是,就像一窝蚂蚁搬家一样的密码,叫人捉摸不透。
“你……”络腮胡盯着大块头看了足足五秒钟,然后又上下打量他,然后说:“你真的就是2号?”
“是的,长官,我就是2号,站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2号,”桑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道。
“是吗?”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插在了桑亥的心口上。
“是的!”桑亥忍着剧痛,镇静自若地回答。
或许,是桑亥的表情和语调激怒了那个长官,他腾地站起身来,就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从坑里弹跳了出来,拿手指指着桑亥的鼻子尖说:“2号啊2号,你可真是个人物,在我的军旅生涯里,你是头一个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呃,还是个老兵,老兵啊,老兵油子,你真给老兵丢脸,你真给美国人脸上抹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无语——瞧瞧你干的好事吧,你说你,块头那么大,怎么尽干些擀面杖吹火,不通气的事儿呢!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十足的饭桶!”好几次,那个老兵桑亥都想发作了,可是长官正在气头上,搞不好,他一怒之下崩了他,也不是没可能,他不怕死,只是他放不下心里那些事儿,再说了,他是甘愿替那个新兵背黑锅的,要是发作了,事情也就穿帮了,露馅儿了,那对莫尔蚕人极为不利,忍吧,再忍忍吧。
一次次,桑亥都像按压弹簧一样,按压心中的怒气怒火。
这会儿,那络腮胡已经离开办公桌,径直来到那个老兵的面前了,老兵的头呢,已经低到裤裆里面去了。
“2号——你知道你大祸临头了吗?”这一回,络腮胡当头棒喝,好像他深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嗓门儿大一样,故意把音高拔高了八度,听起来就好像后妈在训斥继子一样。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络腮胡一边说一边围着桑亥转圈儿,转圈儿的时候,他的手指对那老兵的脑袋瓜指指点点,要是桑亥以前的脾气,老早就把他那根手指头给折断了,喂狗吃了,可是现在,他不能,人在屋檐下,哪儿能不低头啊。
“炸毁了英军飞机,影响了联军关系!”桑亥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就好像是从土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亏你还知道!”络腮胡连讥带讽地说。
桑亥没有吭声。
“亏你还知道!亏你还知道!亏你还知道!”络腮胡咆哮起来了,声音就像矮子爬楼梯,步步高升,然后像陀螺一样转回到自己的太师椅旁边,一拍桌子,二拍桌子,三拍桌子,拍得桌子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他也不理会,每拍一次,他就说一句“亏你还知道”,每拍一下,他就叫一下“亏你还知道”,每拍一回,他就喊一声“亏你还知道”,末了,他又重重地拍一下桌子,指着桑亥的脑门儿说:“你给我抬起头来!”桑亥就抬起头来,络腮胡又拿手指指着老兵的鼻子尖,怪声怪气地说:“2号——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性质很严重,后果很可怕,知错犯错,罪过罪过,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桑亥摇摇头。
桑亥摆摆手。
冷不丁,桑亥想起了自己红孩儿的往事,心里越发汹涌澎湃了。
事实上,自始至终,桑亥都一声不吭。
拍完桌子,脾气发了,火小了,气消了,络腮胡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他拿起一根雪茄烟点燃,猛吸了几口,又像那个大萝卜一样,坐进了他的坑里,语重心长地说:“2号,你身为一个老兵,就应该有个老兵的样子,要起个好的带头作用,要做榜样,要做标兵,你也知道,现在美伊战争打响了,事实证明,我们速战速决的战略计划破产了,现在,美英军是朋友,是手足,是战略伙伴,你的失误,不仅仅是毁坏了盟友的一架飞机,更为糟糕的是,你的错误行为,严重损坏了我军和盟友的关系,严重败坏了我军的良好形象……”
“我知道,我都知道……”桑亥知道,狂风暴雨即将过去,连心彩桥即将建立,斗胆回答道。
“你也知道,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会犯那个低级错误呢?那个错误就像冰河里的一个窟窿,无法弥补,而且其影响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恶劣,你想想,要是你自己是英军的一员,你是英军方面的某个指挥官,你会就此善罢甘休吗?你不暴跳如雷,那才怪哉呢!”络腮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继续语重心长地说。
“是的,的确是这样的,可是,长官先生,我能说一句吗?”桑亥试探着问道。
“当然,没问题,那是你的自由,言论自由,也是你的权利,不是吗?”络腮胡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长官先生,我想说得是——恐怕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络腮胡饶有兴趣地反问,打断了桑亥的话头,“你说,你说,你说——有什么原因?犯错了,违法了,犯罪了,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事出有因’?难道非得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或者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给英军某些看戏不怕台高的人物当尿壶,你才承认自己的过错?到那时候,可就晚了,谁也救不了你。”
“可是长官——真的是事出有因!”桑亥满腹委屈地说。
“是吗?”
“是的。”
“当真?”
“当真。”
“我想,恐怕真的是事出有因!”络腮胡狡黠地笑了笑,忽而又大声咆哮起来,“那就是你——脑子有毛病。”
桑亥再也忍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长官先生——请你尊重我,我也有尊严,你这样子对我说话,对我大呼小叫,我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再说了,你这样咆哮,实在有失身份,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样,都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怎么处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杀人不过头点地,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个疤,不是吗?”
络腮胡没想到对方反守为攻了,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张脸涨成了两片热气腾腾的猪肝。
“第一,我打落了英军飞机,应该说是误伤,那么,现在我问你,长官大人,你能拍着胸脯说我军的那架炮弹发射装置没有一点问题吗?它的目标识别系统是完美的吗?第二,当时当地,战火燃起,烈焰腾腾,浓烟滚滚,部分甚至可以说全部遮住了识别系统识别信号源,无论是地对地,还是地对空,谁能打包票说不出任何问题?第三,人非圣贤,孰能无错,我是人,是个美国大兵,不是个机器,不是吗?只能说我运气糟糕,这种臭屎都让我踩到脚上了。”
“你……你……你……”络腮胡气得直翻白眼,“简直胡搅蛮缠!”
“不,长官大人,事实胜于雄辩。”
“好了,老兵油子,算你厉害,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讲故事……这样吧,下去以后,你先给我写一份事故报告或者说事情经过之类的玩意儿,然后写一份书面检查和一份检讨书给我,也好让我交差,至于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理,我得听上面的意见,不过,请你放心,你是我的兵,就是我的兵,就是我的人,我们都像一颗棋子一样,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当然了,我会在他们面前多说好话,尽量力保你,因为我们是一盘棋,是一家人,下一步,就看这盘棋怎么走了,就看如何盘活这盘棋了。”
桑亥不知道络腮胡说这些话的真实用意,但想必人家没有恶意,他面无表情,一想到写那些书面检查之类的混账玩意儿,就感觉无聊得要死,头皮发麻,站起身,离开那个办公室,摔门而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络腮胡的心猛地下沉。
这个老兵,真是不像话,可是他再怎么的,他还是他络腮胡的兵,他得下去活动活动,力保他无事。
要是2号有事,络腮胡心知肚明,他也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