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丑事

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我老犯两个错误,一是瞎话张嘴就来,二是总以资历论对错。第一个错误迄今无心悔改,第二个错误让我吃尽苦头。

但是对待有些事情我比较清白,两个错误都没犯。近十年前我有个物理老师,老得让我不忍猜测年龄,蓄了极不相称的短刘海,浑浊的镜片后面是更浑浊的眼珠。他是发自肺腑地讨厌文科生。而我是发自肺腑地讨厌他。可是老天有眼,他执教的无一不是永远搞不清牛顿三大定律的史政班。

此公好以学号提问,导致的结果是有些人一节课被点名五次,有些人至死都享受着胆战心惊的快感而从未被击中。

每当人家答不上来了,他总有种不易察觉的猥琐的满足神态,并久久不发放让人坐下的指令,任凭无数齁儿大的青年,站成一尊面容尴尬的塑像。

我那时候在一所以猖獗早恋及超低升学率闻名的学校,看问题反而看得很明白。因为没太多城府杜撰漂亮话,也因为从不盲目崇拜老师。

但我后来觉着,读好学校,最重要的意义不是虚头巴脑的自我提升,而是你终于为自己赢得一次脱离原有团体的机会。

再后来我知道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西南联大,我发现好处不仅如是。你开始懂得品德与知识的可分离性。你可以只认可一个人的学识,而蔑视他的品格。

一代文史大师刘文典当初,满腹经纶,但是为人猖狂尖酸。最有名的故事是有一回师生们都在狂奔,以躲避日本人投下的炮弹。结果被沈从文赶超,暴怒,道:陈寅恪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可你跑是为了什么?

引经据典的谩骂,还是不道德。

生活一贯清苦的闻一多比较随性,讲课不用教材,学期末交一篇文章就算交差。其实本质是懒惰和责任感淡薄。

这样看来似乎好学校和好老师之间并不存在必然对等关系。

但是历史是很诡谲的,尤其是在一些没什么思辨精神的人的讲述里。一口一个某某先生、某某老师的人,你不能在其身上寄予什么批判潜能。

我头一回看《今生今世》的时候,简直被胡兰成(先生)的文笔折服,以至于久久无法接受建国后的绵薄文风。但是书是会越读越薄的。内容本身岿然不动,流动的只是意识。

崇拜的祸根在于对这一领域的不尽熟悉。

现在想来,胡兰成的精细文笔,都是他花心秉性的保护膜。他回忆结发妻子玉凤的死,写她临终时要来人参,吃力啃掉一节,又执意自己梳头,而后便撒手人寰。又写她出殡时的可怜样貌,连看客也免不了噙上一汪泪。可仅隔两三个章节,他又对张爱玲展开狂热攻势,说上若干情话,早将和玉凤的这段启蒙婚姻抛诸脑外。后来,在一段仅有三个月的分隔岁月里,火速和妙龄护士周训得拉扯成欢,并因此逼得张爱玲主动提出分开。

在胡兰成本人的叙述里,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对情感变故的内疚与悔意,若非我的领悟能力太弱,就是他非但良知殆尽,还错把绝情作深情。

才华是作家的遮羞布,知识是学者的挡箭牌,历史是文人的小剧场。只是苦了无心思考的观众,把所有的无心玩笑都当了旷世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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