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

第一章

  汤君赫之所以叫汤君赫,其实是因为杨煊。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汤君赫还没出生,还没出生就跟杨煊有了名字上的缘分。

  汤君赫这名字是汤小年给取的。汤小年20岁的时候给人做推拿,遇上了当时风华正茂的杨成川,从此一见杨过误终身,不顾家里人反对,义无反顾地跟了杨成川三年,后来还自作主张地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饭煮熟了,汤小年拿着B超结果,兴冲冲地去找杨成川,才知道杨成川不是杨过,是陈世美。原来他俩好上的第二年,杨成川就跟别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孩子前几天刚出生,杨成川的老丈人又是他平步青云的那股神秘推力,所以他是断断离不了婚的。

  汤小年流着眼泪去了医院,人都躺到病床上了,不知着了哪门子邪,又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说她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十月怀胎,她找了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把汤君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汤小年一开始也很有骨气,杨成川几次来找她,都被她大着肚子赶回去了。自打知道了杨成川是陈世美这个事实之后,她对杨成川的一腔柔情蜜意就变成了绵绵不绝的恨意,杨成川一来,她就抄起脚上的拖鞋,一点不留力地把杨成川打回去,那架势像是要把杨成川打回娘胎里。

  因为杨成川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找一次汤小年,他开的又是当年最流行的那款桑塔纳2000,一看就是有钱人,来的次数多了,汤小年也就成了邻里街坊的话题中心。

  汤小年细弯眉杏核眼,素面朝天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她又不喜欢跟人聊闲话,为人颇有些冷淡,平日里跟邻居没什么往来,自然也就不知道围绕着自己的这些风言风语。只是渐渐地,汤小年就敏感地察觉出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

  汤小年没读过什么书,但她却不笨,稍微一想,就知道这眼神里的特殊含义,八成是杨成川带来的。于是杨成川再来的时候,她就打得更狠了,两只拖鞋都脱下来,一齐往杨成川人模狗样的西装上招呼。

  只有一次,汤小年给杨成川了一点好脸色看,那次她穿着拖鞋,抵着门不让杨成川进来,对着门缝问:“你那儿子,叫什么?”

  杨成川没听明白,耳朵凑过来:“什么?”

  汤小年没好气地又问了一遍:“你那儿子叫什么名字,爱说就说,不爱说快滚。”

  杨成川不想滚,就说:“叫杨煊,叫杨煊。”

  “哪个煊啊?”汤小年又问。

  “煊赫的煊。”

  汤小年不过初中的文化水平,统共就认识那么几个常用汉字,蹙着眉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煊赫的煊是哪个煊。她一用力,“砰”的合上门,把杨成川关在了门外,说:“行了,知道了,你赶紧滚吧。”

  杨成川一走,汤小年就去了附近的新华书店,她怀孕7个月了,肚子已经很大了。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正打算关门,一看见她就赶紧迎上来扶着:“您这是要买什么书啊,跟我说我帮您找,是不是胎教方面的?”

  汤小年说不是,她要找新华字典。

  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新华字典之后,汤小年又挺着大肚子回家了。她对着家里那个昏黄的小灯泡,找到了煊赫的煊。字典上说,煊是光明、温暖的意思,形容日出。汤小年对着灯泡冥思苦想,起个什么名字,才能把“煊”这个字比下去。她要找一个更光明、更温暖的字,把杨成川和那个女人的儿子,彻彻底底地比下去。

  汤小年翻了半宿的字典,在排除了“炽”、“炙”、“亮”等等选项之后,锁定了“煊赫”的“赫”,“赫”是盛大、光明的意思,听上去比“煊”还厉害。汤小年又灵光一闪,在前面加了个“君”字,“君赫、君赫……”她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越念越满意,最后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睡了。

  杨成川自然不知道这回事。等他知道的时候,汤小年已经把汤君赫生下来了。杨成川哀求着汤小年,希望能进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汤小年刚生完孩子,身体状况还没完全恢复,一个不留神,就把杨成川放了进来。

  杨成川对着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喜不自胜,想伸手抱过来,汤小年作势要脱下拖鞋打他,他只好缩回手作罢,又涎着脸说,要不要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汤小年抱着汤君赫,白了他一眼,语气里不无炫耀地告诉杨成川,她已经起好了,叫汤君赫。

  杨成川一愣,讨好地问,是哪个君,哪个赫呀?

  汤小年昂着头说:“君子的君,赫赫有名的赫。”

  杨成川勉强算个文化人,闲着没事的时候还能拽两句酸诗,一听就明白了汤小年的用意。他可算逮着机会朝汤小年卖弄一回,评价说:这个赫不好,太大,也太俗了,不然叫君鹤吧,白鹤的鹤,人中之鹤,好听,还风雅,你说是不是?

  汤小年一眼珠子瞪过去,狠狠地啐了一口:“呸,煊不俗,赫就俗啊,滚你娘的犊子去吧。”一句脏话骂出口,杨成川脸都白了,悻悻地走了。

  杨成川一走,汤小年就抱着汤君赫去上了户口。做户籍信息登记的那人问,哪个君,哪个赫啊?

  汤小年大声地说:“君子的君,赫赫有名的赫,”说完了又补充上一句,“就是那个,煊赫的赫。”

  “哦。”那人埋头打字,没对这个名字给予丝毫赞赏,这让汤小年有点失落。

  但不管怎么说,汤君赫从一出生,不对,是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跟杨煊有了牵连不断的瓜葛。不仅是名字上的,还有血缘上的,毕竟他俩身上都流淌着一半人渣杨成川的血,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个还没出生就带来的缘分,到了汤君赫5岁的时候,突然起了作用。

  有一天晚上,汤小年拿着遥控器看电视,正好转到生活频道,上面有个心理专家在分析社会现状,说单亲的孩子容易内向、自卑,长大后极易产生心理问题。汤小年当时没当回事,过后总忍不住观察汤君赫。

  越观察,汤小年就越觉得那专家说得有道理。汤君赫这个小孩,好像确实不太爱跟人说话,别人家的孩子都凑到一起玩泥巴,回到家总免不了被家长一顿打。汤君赫从来不跟他们一起,他只喜欢一个人玩,要么就是喜欢缠着汤小年。

  汤小年没想到的是,汤君赫不是不想跟别人玩,是别人家的孩子不爱跟他玩,是风言风语传到了那些孩子的耳朵里。

  汤小年把汤君赫不合群的原因,全部归结为汤君赫生活在没有爸爸的环境里。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记得杨成川说过,他老婆是个中学老师,身体不好,一放暑假就要回娘家避暑。她便寻思着,正好趁着暑假,把汤君赫送到杨成川那里,让他感受感受父爱的温度。虽然杨成川是个人渣,但对自己的儿子,总归是上心的。

  说来杨成川虽然是个人渣,但还总算有那么一点良心未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看看汤小年母子俩,还会塞过来一笔说得过去的生活费。

  于是,等到下次杨成川再过来,汤小年便没拿拖鞋底打他。她一反常态,把杨成川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家里的沙发上。杨成川以为汤小年这么多年来终于想通了,肯原谅自己了,激动地直搓手,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一脸期待地看着汤小年。

  汤小年自知这个要求有点过分,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从没给过杨成川好脸色看,她难得忸怩,犹犹豫豫地说出了口:“那个,我是想,把君赫送你那住一阵子……你不是说暑假你家里也没人么,君赫这孩子从小也没爸爸陪着,我怕他长大以后心理会有问题……”

  杨成川没想到汤小年把他请进来是为了这个,一听就愣住了:“啊?”

  汤小年一看他那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把他往门外推:“算了算了,你算哪门子的爹,赶紧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杨成川一边被她推着往外走,一边给自己刚刚的表现找补:“我没说不,我刚刚那是没反应过来……哎你别推我了小年,我真没有反对的意思!”

  汤小年斜着眼睛瞪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乐意把君赫接到我那住几天,就是、就是……”杨成川推了推眼镜说,“我那大儿子在家呢,君赫要叫我爸爸的话,怕他回头跟他妈说漏嘴……你也知道,他妈精神方面有点问题,不能受刺激……”

  “你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让他叫你爸,杨成川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你!”汤小年打心眼里看不上这样的杨成川,抬高了声音骂他。

  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于是,在汤君赫5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6岁的杨煊。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头发竖起来,看上去像广告上的小模特一样的小哥哥,正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杨煊。

  那也是他第一次离开他妈妈汤小年。汤小年亲手把他塞到了那个每次来他家里,都会被打走的陌生叔叔手里。汤小年蹲在他面前,一下一下摸着他细软的黑头发,跟他说,跟着这个叔叔去玩几天吧,要乖乖的,很快就能重新见到妈妈了。

  小汤君赫哭着拒绝,咧着嘴说他不要去。可是根本就没用,他还是被那个叔叔抱到了那辆黑色轿车上。他哭得撕心裂肺,两只小手无助地拍打着车后窗,看着汤小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一粒小黑点,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一走,汤小年也哭了,一边哭一边骂杨成川这个败类、禽兽、人渣、狗娘养的。

  她也不舍得离开君赫这么久呀,可是电视上说,从小没有爸爸的孩子会自卑、内向,所以她只能趁着杨成川的老婆放暑假回娘家这段时间,把汤君赫送到他那个败类爸爸的家里,让他感受感受父爱的温度。

  “父爱的温度,狗屁。”汤小年看着电视上的主持人,啐了一口。

  汤君赫不懂汤小年的苦心,他以为他妈妈汤小年不要他了,把他送给了陌生人,那人让他叫爸爸,他只顾咧着嘴哭,什么都不肯说。

  那人抱着他,把他抱下了车,又把他带到了一个好大的房子里,房子里面还有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小哥哥,正好奇地看着他。他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只顾着想汤小年,谁也不想搭理。

  “这是你哥哥,叫杨煊,”杨成川拉着杨煊走过来,对汤君赫说,“只比你大一岁。以后你就跟着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汤君赫哭着抹眼泪,说他不要哥哥,要妈妈。

  杨成川拿他没办法,只好转头对杨煊说:“这是你弟弟汤君赫,是爸爸朋友的孩子。君赫过来咱们家玩几天,爸爸白天上班的时候,你要看好弟弟,不能让他走丢了。”

  杨煊满口应下来,又抬头问他爸:“他怎么总哭呀?”

  杨成川说:“弟弟认生,第一次来这里,你哄哄他就好了。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杨成川把汤君赫交给杨煊,转身就去了厨房,他被这个小儿子哭得头疼,比起哄孩子,他更愿意选择做饭。

  杨煊绕着这个洋娃娃似的弟弟走了一圈又一圈,把他当个小玩具似的,摸摸他的头发,戳戳他的脸蛋,又把好吃的好玩的全都堆过来,还是没能把这个小哭包哄好。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心累,仰头对着天花板大喊一声:“哎呀,你怎么总哭呀!”然后就瘫倒在一旁的沙发上,呼呼睡了过去。

  杨煊睡了,没人理汤君赫了。他自己也有些哭累了,哭着哭着,也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跟杨煊头顶着头。

  等到杨成川从厨房出来,看到的便是两人呼呼大睡的场景。杨成川拍完这个喊那个,结果一个都叫不醒,只好把两个孩子抱到卧室里,任他们睡去了。

第二章

  次日早上,汤君赫还没睁眼,迷迷糊糊中感觉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前一晚没吃饭就睡了,这时肚子饿得空空荡荡,还以为是他妈妈汤小年过来喂他吃东西,便闭着眼睛一咬,顿时酸得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汤君赫的眼泪立刻就飙了出来,瘪着嘴要把酸葡萄吐出来。恶作剧始作俑者杨煊在一旁看着他的表情,笑得乐不可支。

  杨成川穿好了西装,打好了领带,临走前不放心地朝俩孩子的卧室看了一眼——兄弟俩正一个哇哇大哭,一个捧腹大笑,场面十分令人头疼。他急着上班,没时间做调解员,仓促地骂了两句杨煊:“杨煊,你别欺负弟弟,快点带他起来洗脸吃早饭!”

  杨煊打着滚笑个不停:“我,我刚刚叫不醒他……就给他嘴里塞了个酸葡萄哈哈哈,他马上就给酸起来了哈哈哈哈……”

  汤君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汤小年送到这里接受惩罚。他闷闷地独自洗了脸,又草草吃了几口早饭,便沉浸在被遗弃的悲痛之中,不肯和杨煊说一句话了。

  杨煊拿玩具诱哄无效,便赌着气自己转身到书房玩去了。

  担惊受怕的一天总算结束,晚上,汤君赫缩在被子里,心里祈祷着明早一睁眼就能看到汤小年。他闭着眼睛催自己赶紧入睡,还没睡着,身下突然腾起一股尿意。

  屋子里黑黝黝的,静寂无声,他有些打怵,但又不想叫醒一旁的杨煊,只好自己壮着胆子下了床,摸着黑地朝卫生间进发。

  走到卫生间门口,他伸手想把灯打开,可踮起了脚尖,伸直了胳膊,也够不到开关,只好继续摸着黑走进去,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撒了尿。

  他撒完尿,如释重负地走出卫生间,没想到门后这时猛地蹿出一个黑影,朝他“啊”的一声大喊。

  汤君赫吓得跑都忘了跑,呆立当场,“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杨煊则在一旁笑得直打跌。

  汤君赫哭得气势磅礴、山雨欲来,哭声惊动了睡梦里的杨成川。杨成川听见动静,下了床走出屋子,打开灯一看——跟早上那场景一模一样,一个在哭,一个在笑。

  杨成川走过去把杨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杨煊也不怕,一边挨训,一边还偷偷地朝汤君赫做鬼脸。

  杨成川骂完了杨煊,又把他俩送回床上,勉强安抚好了汤君赫,关灯回屋了。他一走,杨煊就趴起来,在黑暗中看着汤君赫,压低了声音说:“这个屋子,晚上会有鬼进来的……”

  汤君赫缩了缩脖子,哽咽着小声说:“你骗人。”

  “真的,”杨煊神神秘秘的,搞得挺像那么回事,“从那个窗户进来的,看不到影子,好大一只,进来都不用开窗户的,也没有声音……”

  “我才不怕。”汤君赫吓得缩到了被子里。

  杨煊诡计得逞,又小大人似的隔着被子拍拍他,安慰道:“不怕不怕,我都跟他成好朋友了……呼噜呼噜毛,吓不着……”还没安慰上几句,他自己一倒头,先睡着了。

  汤君赫被吓得半宿才睡着,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这里太可怕了,这个小哥哥也太可怕了,他得想办法逃出去。汤小年不要他了,他要自己跑出去找汤小年。

  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他就躺在床上眯着眼睛装睡。等到杨成川终于去上班了,杨煊午觉还没睡醒,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门边,把门锁打开,偷偷地逃了出去。

  他下了楼,生怕有人追过来,连方向都来不及辨别,拔腿就是一阵狂奔,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开始沿着路边走。他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回忆前天来时的路线,结果走啊走啊,就走迷路了。

  杨煊午觉睡醒,养足了精神,又想去吓唬汤君赫,没成想满屋找了一通,连床底都扒拉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趴在地板上,脑袋瓜子一动,内心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糟了,小哭包跑了!

  杨煊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但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责任感,既然他爸把弟弟交给他,让他看好,那他就不能把弟弟弄丢。

  他赶紧从地板上爬起来,着急忙慌地跑下楼,四下张望一圈,跑到楼角那几个乘凉的奶奶面前,比划着问她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白白的,小小的,个子长到他下巴的小男孩跑出去。

  “是有一个,”其中一个奶奶给他指了方向,“朝那跑了,哎哟,跑得很快的,两条小腿像装了发条一样……”

  没等奶奶说完,杨煊撂下一句“谢谢奶奶”,就赶紧顺着那个方向,风一样地跑走了。

  汤君赫还在走,不停地走,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到了一个大迷宫,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怎么走都像是在绕圈子,既找不到汤小年,又记不得回去的路。

  他走得直喘气,累得出了汗,可是每走一段时间,都会回到一家商场的门口,那里站着两个好大的变形金刚,顶天立地地瞪着他。

  看着街上的大人们人来人往,汤君赫回想起以前汤小年给他讲过的那些拐卖小孩的故事,一边走,一边急出了眼泪。他憋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小声地自己给自己打着气:一定能找到妈妈的,一定能找到妈妈的……

  一直走到天黑,走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汤君赫绝望地坐在路边,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不住地用小手抹着眼泪。

  有好心的路人停下来问他是不是走丢了,他一个劲儿地摇头,什么也不肯说。汤小年和他说过,如果找不到妈妈,一定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就等在原地就好了,妈妈会回来找他的。

  可是妈妈在哪儿呢……汤君赫越想越伤心,他忍不住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可能就是沿着路边讨饭,做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

  杨煊跑得满头大汗,几乎把整个T市的市中心都跑遍了,也没找到他那个新来的弟弟。跑到天擦了黑,他也想起了他妈妈讲过的拐卖小孩的故事,急得也快哭了。

  弟弟要是真走丢了,那一定是自己的责任,杨煊自责地想,是自己把他吓唬跑的,这可怎么办啊……

  他焦急地绕着路跑,想叫汤君赫的名字,可是又想不起来那三个字,只好一声声地喊“弟弟”。

  小汤君赫又累又饿,绝望地坐在路边,以为再也见不到汤小年了,正默默地淌着眼泪,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的“弟弟——弟弟——”

  虽然还没完全记住杨煊的声音,但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两天一直在吓唬自己的那个很坏的小哥哥。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杨煊对他做过的恶劣事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哭着喊:“我在这——我在这——哥哥——”

  杨煊已经跑得没力气了,听到汤君赫的声音,又来劲了,蹭蹭几步跑到汤君赫身边,又惊又喜地说:“我可找到你啦!”

  汤君赫哇哇大哭,委屈得不得了。他的手很脏,把自己抹成了一个小花猫。

  杨煊愧疚着低头给他擦眼泪:“不哭了,不哭了,对不起啊弟弟……”

  汤君赫不说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煊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回家,走了一路,汤君赫也哭了一路。

  回到家之后,杨煊怕他晚上要向杨成川告状,小大人似的安慰他,还拿了一条雪白的毛巾给他擦脸。可是汤君赫还是哭,止不住地哭。

  杨煊不知所措地说:“你别哭了,都到家了,你哭什么呀。”

  汤君赫打着哭嗝说:“我饿,我走了一下午,好饿啊。”

  “那我给你做饭,你别哭了。”杨煊说。

  杨煊才6岁,他只会煎鸡蛋,用他妈妈给他买的那个很小的平底锅。他把冰箱里剩下的5个鸡蛋全煎了,一个小盘子盛一个煎鸡蛋,有的还没熟,有的煎焦了,全都推到汤君赫的面前。

  见到食物,汤君赫终于消停下来不哭了,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涕,开始吃杨煊给他煎好的鸡蛋。结果吃了三个半,他又开始哭了。

  杨煊头都大了,说:“你怎么又哭了呀。”

  汤君赫哭着说:“太多了,我吃不下了。”

  杨煊瞪着他:“吃不下就不吃呀!”

  汤君赫哭着说:“不吃会浪费粮食的。”

  杨煊一把拉过汤君赫面前的小瓷盘,说:“那我吃,我也要饿死了。”说完就三口两口地吃掉了剩下的一个半鸡蛋。

  他风卷残云,吃得飞快,把君赫看得呆住了,一时忘了哭,含着眼泪乐了,说:“你吃得真快。”

  杨煊眨巴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睛,看着君赫说:“我把你找到了领回家,还给你做饭吃,还帮你吃你吃不了的剩饭,我好不好?”

  君赫认真地想了想,说:“刚刚是好的。”

  杨煊急了,拍桌子吼:“就刚刚好吗?”

  汤君赫被他一嗓子吼怕了,躲闪着眼神说:“你老吓唬我,就不好。”

  杨煊小手一挥:“我以后都不吓唬你了。”

  汤君赫怯怯地看着他,明显不太相信的模样。他的两个眼珠子像两颗圆圆的黑玛瑙似的,把杨煊清晰地映在上面。

  “真的,”杨煊犹犹豫豫,“那,那你一会儿不要告诉我爸,我下午把你看丢了啊……”

  汤君赫看着他,奶声奶气地讨价还价:“你以后不吓唬我,我就不告诉。”

  “我以后肯定不吓唬你!”杨煊信誓旦旦,又捏着汤君赫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刚刚我找你一路,想叫你名字来着,就是想不起来。”

  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了,杨煊重复了几遍,说:“怎么那么难记啊,算了,我还是叫你弟弟吧。”

  这事发生之后,汤君赫就开始黏着杨煊了。他对润城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迷路这次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更是对杨煊寸步不离。

  两人虽然只差一岁,杨煊看上去却比君赫大了不少。汤君赫比同龄的孩子长得晚,认生,还不爱说话。杨煊却是个孩子王,小小年纪就在周围一带的孩子当中树立起了威严。他长得也比同龄人高,两条腿又长又直,跑起来一溜烟就没了影。

  开始那几次,汤君赫跟他出去玩,总是没过多久就要慌里慌张地找哥哥,后来知道杨煊跑一阵子就会回来找他,便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杨煊。

  汤君赫头发软软的,脸也白白的,肉嘟嘟的,杨煊总是脏着一双手就上去摸,一天玩下来,他的脸是干净的,汤君赫却成了脏孩子。

  被杨成川骂了几次之后,杨煊每次领汤君赫回家,都会拿毛巾给他把脸擦干净。

  在杨煊眼里,汤君赫不是他的好朋友,也不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小玩具。

  半个月过去,汤君赫还是对杨成川保持警惕,不肯叫他一声爸爸,却对杨煊粘糊得很,一口一个哥哥。

  汤君赫被送走的那天,杨煊站在楼下送他,看着他被杨成川抱进车里,懂事地跟他说弟弟再见。

  “行了,你回家吧,”杨成川上车之前对杨煊说,“自己关好门啊,我先送弟弟回他自己家里,晚点就回来了。”

  “哦。”杨煊垂头丧气,依依不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来了精神,眼睛一亮,说,“爸你等等,我回去拿个东西!”

  杨成川坐进车里,系好了安全带,还没见杨煊出来。眼见着天要黑下来,他便发动了车子,缓缓地驶离了小区门口。

  汤君赫扭头朝后看,他还在等杨煊,杨煊一定会出来的。可是他又不敢让杨成川把车停下来,对他来说,杨成川依旧是个陌生人。

  车子开出了两百米,汤君赫看到杨煊从小区门口跑了出来,对着他们的方向一阵拔足狂奔。

  “哥哥!”汤君赫喊出了声。

  坐在驾驶位开车的杨成川愣了一下——这个小儿子还没在他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过话,他朝后侧了侧头:“怎么了君赫?”

  “哥哥在追我们,”汤君赫整个人都跪在了车后座,兴奋地拍打着车后窗,转头朝杨成川喊,“叔叔,你把车停一下吧!”

  这一声“叔叔”叫得杨成川五味杂陈,他踩了刹车,把车停下来,打开车门下去,隔老远就朝杨煊喊:“慢点慢点,别摔倒了。”

  杨煊追上来,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拿着一个变形金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个给、给弟弟,让他带回家玩……”

  汤君赫坐在车里,想把车门打开,可摆弄了半天也没成功,急得出了汗。

  杨成川过来帮他把车门打开,杨煊走过来,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把两个变形金刚往君赫的怀里塞,挺大方地说:“你不是爱玩这个么,送给你了。”

  汤君赫抱着两个霸气侧漏的变形金刚,想要又不敢要,不怎么真诚地推拒道:“我妈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杨煊豪气万丈:“你哥哥说,给你你就拿着!”

  就这样,汤君赫抱着两个价值不菲的变形金刚,从高楼林立的繁华市中心,回到了遍地拆迁的萧索市郊,也回到了他妈妈汤小年的身边。

  汤君赫被送回家之后,总是抓着汤小年一遍又一遍地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哥哥,什么时候能把哥哥请到家里玩。

  开始那几次,汤小年还会象征性地敷衍他几句,被问的次数多了,便有些情绪了,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不理他,有时候还会偷偷擦眼泪。

  在汤君赫童言无忌的描述里,杨成川的家就是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杨煊就是宫殿里养尊处优的小王子。杨煊送给汤君赫的那两个变形金刚,被安安静静地摆放在掉了漆的电视柜上,不加掩饰地睥睨着这个屋子里陈旧破败的其他摆设。

  汤小年在商场替人看衣服摊,无数次路过商场的儿童区,那里的玩具都贵得令人咋舌,她每次都低垂着眉眼匆匆走过,不敢多停留一秒。

  而汤君赫带回来的这两个变形金刚,比商场里的那些还要更高大、更精致,价格也毋庸置疑更昂贵,可杨成川的儿子一出手就送出了两个,这让汤小年愈发觉得自己过得憋屈又寒碜。

  汤小年当时怀孕,匆忙地找了润城邻市的一片老旧楼区安身,这里没一处好,除了租金便宜——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灰头土脸的低矮楼房,冬天干冷、夏天泛潮,每天只有中午那么片刻珍稀的光景,才能见到外头亮堂堂的阳光。

  可是这两年,上头一纸政策下来,这片破败的老城区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润城的地盘,房价涨得比火箭还快,租金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这更是逼得汤小年省吃俭用,连买提卫生纸,都得站在超市货架子前面对比着犹豫半天。

  汤小年也不是没有“脱贫”的机会。当年杨成川找到这里,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住这来了,这儿是人住的地方么?走走走,我给你找个住处去,不在这遭罪了。

  汤小年当时很有骨气地斜睨着他说:“哪儿来的滚哪儿去,谁稀罕你那两个臭钱。”就这样把杨成川剩下的话都噎回了肚子里。

  有一天晚上,汤小年给汤君赫做了糖醋排骨,汤君赫一边吃一边舔着手指说:“妈妈,下次叫杨煊哥哥也来尝尝吧。”

  汤小年一听,一股心酸顺着食道就顶到了嗓子眼。她放下筷子,抓着汤君赫的胳膊问他:“你跟妈妈说,哥哥家里大不大?”

  汤君赫用两只白藕瓜似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好大的。”

  汤小年又问:“那哥哥穿得衣服好不好看?”

  汤君赫认真地点头:“好看,哥哥长得也好看。”

  汤小年突然就开始掉眼泪了,吧嗒吧嗒的,她转过脸擦了擦眼泪,说:“那些都应该是你的,你懂不懂?”

  汤君赫自然是不懂,但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汤小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自打那次之后,汤君赫就再也没在汤小年面前提过杨煊了。他知道,只要一提哥哥,妈妈就会掉眼泪的,他不能让妈妈伤心。

  只是,虽然嘴上不提,他还是常常想起杨煊。

  因为汤小年的原因,巷子里的其他小朋友都被暗示过不要跟汤君赫玩。汤君赫没什么朋友,除了汤小年,也没什么人对他好过。杨煊对他的那点好,就成了他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衬得其他日子黯淡无光。

第三章

  汤君赫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杨煊了。

  对于一个5岁的小孩子而言,一年的时间漫长无比,足以忘记一年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可是一年过去了,汤君赫还是记得杨煊。

  6岁那年夏天,汤君赫又见到杨煊了。

  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汤君赫被汤小年牵着手领下了楼。那次他没哭,他乖乖地自己爬到了车后座,端端正正地坐着跟汤小年告别。

  汤小年给他买了很好看的衣服,白衬衫外面搭了灰色的格子小马甲,脖子上还带了小领结,看上去像个小王子。

  杨成川把他带上楼的时候,有邻居看到他,惊讶地说:“哟,哪来这么好看的小男孩啊。”

  杨成川就笑着敷衍:“同事出差了,孩子送我这里待几天。”

  杨煊出去玩了,被杨成川叫回来的时候,身上脏兮兮的。汤君赫正拘束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生怕他不记得自己。

  杨煊一看到汤君赫就扑过来,拿两只脏手去捏他的脸,汤君赫也不躲,笑嘻嘻地由着他捏。

  杨煊已经上了小学,得做暑假作业,一天一篇田字格。他自己不爱写,都推给还在上幼儿园的君赫写,还美名其曰教他识字。汤君赫也不反抗,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着铅笔,一笔一划地替他认真写。

  杨煊歪着头看他写字,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原来你也用左手啊!”

  君赫捏铅笔的手一下子攥得更紧了,不安地看着杨煊:“这样不行吗?”

  “谁说不行的,我也用左手,”杨煊满不在乎,“老师非让我改,我才不改呢。”

  君赫放下心来,鼓着脸笃定地说:“那我也不改。”

  转天,杨煊呼朋唤友地叫上了他的一群小朋友,浩浩荡荡地要去河边玩。

  到了河边的浅滩,他左手拎一个小桶,右手擎着一个渔网,把裤腿挽起来就要下水捞鱼,下水之前,还扭头问汤君赫要不要和他一起。

  汤君赫摇头拒绝了,他有些畏水。他自己蹲在岸上,掀起石头看螃蟹,石头一掀,下面藏身的小螃蟹就挥舞着八条腿跑得飞快。他看着有趣,便想捉一只给杨煊看,瞅准了一只小螃蟹,伸手去捉,小螃蟹挥着蟹钳要来挠他。他缩回手,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东西,一时不敢下手,跟着小螃蟹一溜烟跑到了河边。

  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子看着君赫猫腰跑过来,坏心眼地弯腰把小河蟹捡了起来,说什么也不给他。

  君赫急得去抢,男孩故意不给,仗着身高优势把胳膊举得高高的,还作势要把小螃蟹捏死。

  君赫跳着去拉他的胳膊,那男孩伸手推他,一不小心使过了劲儿,把君赫推倒在沙滩上。

  延伸到海里的浅滩微微倾斜,君赫的屁股刚一着地,就顺着坡度咕噜噜地滚了下去。他的额角磕到了海边支棱出来的尖尖的石子,身体被奔流着涌上来的河水淹没,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救命啊,救命啊——”那个闯了祸的男孩惊惶地喊,“有人掉水里了!”

  幸而旁边有个正在钓鱼的大人,赶紧下水把汤君赫捞了上来,这才没闹出人命来。

  由于捞得及时,汤君赫只是呛了两口水,其他地方倒并无大碍。

  被捞上来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号啕大哭,反而像被吓傻了似的蜷缩成小小一团,愣愣地看着眼前重归平静的水面,一声不吭地扑簌簌掉着眼泪。

  “没事了没事了,”那个把他捞上来的叔叔摸着他湿漉漉的脑袋安慰道,又转头看着那个闯祸的男孩,“这么小的孩子到河边玩,很危险的,你们没有大人跟着吗?”

  那男孩也吓傻了,急着摆脱责任道:“是他非要来跟我抢螃蟹的!”

  旁边一个男孩抢着说:“他有哥哥跟着过来,他是杨煊的弟弟,我去把煊哥叫过来!”说完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叫着杨煊。

  杨煊正挽着裤腿专心致志地捞鱼,对于五十米开外发生的风波一无所知。

  “煊哥!煊哥!”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孩子一叠声叫着他的名字,跑近了才慌里慌张地喊,“煊哥,你弟弟掉水里了!”

  “啊?”杨煊没听清,直起腰看着跑过来的男孩。

  “你弟弟……”那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弟弟刚刚掉到水里了!”

  杨煊瞬间蒙了,脑袋里嗡地一声响,抓着红色水桶的那只手松了劲,咚地一声响,刚刚抓的小鱼小虾小螃蟹们全倒回了水里,他顾不得这些,大声问:“救上来了没?怎么会掉水里的?”

  “你赶紧去看看呀!”跑近了的男孩弯腰撑着膝盖看他,大口喘着气,急道。

  杨煊急急地踩着水上了岸,鞋也顾不得穿,拔腿就往回跑。

  “弟弟!”杨煊人还没跑近,声音先远远地传了过来,“你没事吧?”

  汤君赫正低着头默默地抹眼泪,听到杨煊的声音,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从远处疾步跑过来的杨煊,像是突然被触动了身体的某个开关似的,“哇”的哭出了声。

  他的额头磕了个小口子,正汩汩地流血,顺着白嫩嫩的脸流下来,看上去有点可怖。

  杨煊一看,就知道他弟弟是被人欺负了,他握紧了拳头,瞪着一群看热闹的小男孩,大声地吼着问:“谁欺负他了?!”

  旁边立刻有人指了指那个男孩:“他把你弟弟推下去的。”

  “不是我!”那男孩辩解道,“是他自己非要——”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杨煊已经卯足了全身的劲儿,冲上去就把他推得朝后踉跄了两步。还没等他站稳,杨煊又屈起胳膊,对着他的胸口用力抡过去,把他狠狠地抡到了地上。他抬起脚,正要往那男孩的身上踹,旁边的大人赶紧拉开他,说:“别打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杨煊用力挣脱那个大人的手,“我非得打死他!”

  “你弟弟额头都流血了,你快领他去医院吧,”那大人息事宁人地劝,“不然伤口感染了可不得了啊,快别打了。”

  杨煊这才不甘心地住手,牵起一旁汤君赫的手,指着那个坐在地上的男孩说:“你等着张鑫龙。”

  半大点孩子,语气倒是恶狠狠的,胸`脯被气得一起一伏,让旁边那个大人看得有些想笑又不敢笑,生怕他也要跳过来和自己打上一架——这孩子拳头不大,拼命的架势看上去倒是很认真。

  杨煊牵着弟弟的手,向那人道了谢,又问清楚医院的方向,便领着汤君赫朝医院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那男孩一眼。

  君赫拿着那个大人给的纸巾,捂在额头的伤口上,小声地跟在他身后啜泣。

  “疼不疼?”走了一阵,杨煊停下来,拿开君赫的手,低头看着那个小口子问。

  “有一点。”君赫说。

  杨煊朝那个小口子呼呼吹了两口气:“吹吹就不疼了,快到医院了。”

  天色已近黄昏,有些起风了。汤君赫刚刚在水里滚了一圈,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风一吹,便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你冷吗?”杨煊转头看着他问。

  “有一点,”汤君赫已经不哭了,懂事地说,“我们快走吧,走快一点就不冷了。”

  “把衣服脱下来。”杨煊扯着汤君赫身上那件湿透了的小T恤说。

  汤君赫哭过的眼睛湿乎乎的,小狗似的看着他哥,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杨煊也不说,只是扯着他的衣服,催他赶紧脱下来。

  汤君赫不脱,他不想光溜溜地走在大街上。

  杨煊有点急了,有些粗暴地抓着君赫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又扯着自己的T恤,从头上揪了下来,套到君赫头上,说:“穿我的。”

  “那你穿什么?”君赫抓着杨煊的衣服,套到脖子上看着他问。

  “我穿你的,我热。”杨煊说着,眨眼间就把君赫的衣服套到了自己身上。

  汤君赫比他矮了一个头,衣服自然也小了不止一码,杨煊勉勉强强地穿到身上,把T恤穿成了一件露脐装,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肚皮。

  汤君赫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看着他咯咯地笑个没完没了。

  “赶紧穿你的,”杨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到了自己的T恤里,又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凶巴巴地说,“不准笑。”

  “哥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汤君赫穿上了杨煊的衣服,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

  杨煊拉着他的手,随口说道:“我就是你亲哥。”

  到了医院之后,杨煊领着汤君赫走进大厅,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有年轻的护士注意到这两个穿着奇怪的孩子,走过来弯腰问:“小朋友怎么了?找人吗?”

  “我弟弟受伤了,”杨煊把汤君赫捂在额头上的手拿开,“额头磕破了。”

  “哎呀,流了这么多血,”护士看到君赫手里被血染红的纸巾,心疼道,“来来来,姐姐找医生给你包扎一下。”

  杨煊陪汤君赫走到了儿童病房,看着医生开始给他处理伤口,在一旁悄悄拉了拉那位护士的衣角,小声说:“姐姐,我没带钱,现在回去取,你能帮我看着我弟弟吗?”

  他说话像小大人似的,那护士看着有趣,点点头笑着说:“你放心去吧,你弟弟交给我好了。”

  医院离家两公里,杨煊飞快地跑回去,一秒钟也不敢多休息,到家就翻出自己的小熊存钱罐,抱着就往回跑,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风干了。君赫包扎好了伤口,坐在护士姐姐给他指定的座位上等哥哥,他有点困了,正靠着墙打瞌睡。

  护士见杨煊回来,走过来逗他:“你怎么穿这么小的衣服呀?”

  “这是他的衣服,”杨煊指了指墙角的汤君赫,“他掉水里了,衣服都湿了。姐姐,要交多少钱呀?”他把小熊存钱罐的头拧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一沓钱。

  “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啊,”护士看着他手上卷起来的一沓一百块,赶紧把杨煊拉到一边,“快点藏好,被别人看到了会抢走的。”

  “没人敢抢我。”杨煊天不怕地不怕地说。

  护士见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憋着笑问:“那是你弟弟?”

  杨煊点点头。

  护士带他去交钱,路上有意逗他说:“你弟弟刚刚流了好多血,要输血的,我们这里没血了,你说怎么办呀?”

  杨煊半信半疑地回头看君赫的方向:“他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包扎好了也要输血呀,”护士一本正经地糊弄他,“你看他都没精神,在打瞌睡,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输给你弟弟?”

  杨煊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说:“输吧,我有好多血,可以分他一半。”

  “骗你的。”护士捂着嘴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杨煊也不生气,纠正她:“我不可爱,我是帅气,我弟弟才可爱。”

  那天晚上,杨成川看到汤君赫额角厚厚的纱布,问清楚原因之后,他摁着杨煊的脖子,对着他的屁股,不由分说地就是一顿胖揍,一边打一边问他:“以后还去不去河边玩了?长本事了你,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还敢带你弟弟去!”

  杨煊也不说话,梗着脖子不肯掉眼泪。挨了揍之后,他晚饭也没吃两口,回到自己房间里生闷气,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他一走,君赫也没心情吃饭了,频频回头,心思从饭上飞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后。

  杨成川给汤君赫的碗里夹了菜说:“不管他,犯了错还吃什么饭,来君赫,我们吃我们的,多吃点。”

  汤君赫低着头嘟囔道:“不是哥哥要带我去河边的,是我非要让他带我去的。”

  杨成川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两个儿子从出生到现在,总共还没在一起待过20天,居然学会了互相顶罪。他拍拍君赫的头说:“你喜不喜欢哥哥?”

  君赫点点头:“喜欢。”

  杨成川又放低了声音问:“那你喜欢爸爸吗?”

  君赫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抗拒。杨成川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的小儿子原来知道他就是爸爸,只是不愿认他而已。

  他抱着一丝一毫的希望,柔声细语地对君赫说:“你叫一声爸爸给我听,我明天带你到河边玩,给你买变形金刚,好不好?”

  君赫摇了摇头,一点都没犹豫。

  杨成川叹了口气。

  汤君赫把筷子放到饭桌上说:“我吃饱了。”然后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推开后走了进去,然后又关上了门。

  杨煊正趴在木地板上玩乐高,闷闷不乐的样子,听到君赫走进来也没抬头。

  汤君赫凑过去,趴到他身边,小声地叫他哥哥,又说对不起。

  杨煊撇着嘴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汤君赫说:“害你被你爸爸打。”

  “我还害你出了好多血呢,我们扯平了。”

  汤君赫没话说了,默默地陪杨煊搭乐高。

  “你爸爸会不会打你?”杨煊突然问。

  “我没有爸爸,”汤君赫说,“我只有妈妈,叫汤小年,她也会打我。”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杨煊并没意识到没有爸爸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只是跟着重复了一下汤小年的名字,评价道:“汤小年……你妈妈的名字比你的好记。”

  杨成川周末放假,领着两个小崽子去游乐场玩了一天,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的时候,一旁的售票员凑过来跟他搭话说:“那是你的两个儿子啊?多大了?”

  杨成川说:“大的7岁,小的6岁。”

  “长得可真好,”那人不无艳羡地说,“你看上去就一表人才的,基因好,羡慕不来。”

  杨成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极具欺骗性,他听了这话,嘴上谦虚着“哪有哪有”,心里却乐开了花。等到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他得意忘形地一边牵着一个,带着他俩去了商场,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牛仔外套配格子衬衫,头上还扣顶棒球棒,两个小家伙清一色的嘻哈风,杨成川跟在后面,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跑在前面嬉闹,前几天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就因为这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汤君赫在此后的十年里,再也没见过杨煊。

  那天下午天色微沉,积雨云堆在天边,跟随着风向缓缓向西推移,不难想见接下来会有一场倾盆暴雨。

  杨煊正在客厅教汤君赫折纸飞机,一开始君赫不要他教,把纸抢过来说他自己会折。他很快折好了一只纸飞机,用的是最简单的那种折法。

  “你看,我会折。”他把那只纸飞机放在手心里,拿到杨煊面前邀功。

  “哦,”杨煊看也不看,“我会12种,本来想教你,既然你会折,那就算了吧。”

  汤君赫看着杨煊手里的那张纸,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折,最后折成了一只看起来很厉害的飞机。杨煊拿着那只纸飞机,对着哈了两口气,信心十足地举高了胳膊,远远地掷了出去。

  纸飞机飞起来了,飞得很高也很远,飞出了窗外。

  “哇——”汤君赫看呆了,拉着杨煊的胳膊央求他,“哥哥,教教我。”

  “你不是说你会?”杨煊抬着下巴看他。

  “我不会,”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幼儿园里的那些人都不会。”

  “我就知道,”杨煊的语气里不无炫耀,“来吧,我教你。”

  他一步一步地教汤君赫,让他跟着自己折,整个过程耐心十足。君赫也很聪明,只教一遍就学会了。他拿着那只折好的纸飞机,也学着杨煊的样子,对着机尾哈了两口气,高高地举起胳膊,摆足了架势。

  外面的门锁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汤君赫维持着动作转头问杨煊:“谁来了?”

  “还能有谁,我爸呗,”杨煊说,“不用管,扔吧。”

  汤君赫便把纸飞机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那一刻,家里的大门被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

  纸飞机直直地朝前飞去,撞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被她接住了,拿在手里。

  汤君赫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杨煊则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就不管不顾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朝前扑过去,扑到他妈妈的怀里。

  很多年以后,汤君赫对于那个场景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很高,很美,但脸上却挂着一种病态,看上去总也不高兴似的。

  他记得那个女人走过来,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的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今年几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来这里几天了。

  她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明明称得上温柔,却没来由地让君赫感到一阵畏惧。

  “妈,你别问了,”杨煊躺在沙发上,头枕在她的腿上撒娇,“你问这些干什么呀。”

  “你去书房写作业,”那个女人说,依旧是柔声细语的,“妈妈有一些问题问你弟弟。”

  “我不,”杨煊说,“我不爱写作业。”他这么说着,就被那个女人拉着胳膊,领到了旁边的书房,然后被关了进去。

  汤君赫记得,他答完了那些问题,那个女人就从一旁的包里掏出了手机,走到窗台,对着手机情绪激动地吼了几句什么,话里频繁地夹杂着杨成川的名字。

  汤君赫也记得,那个女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珠,和他妈妈汤小年哭起来的样子像极了。

  外面的雨下起来了,雨点来势汹汹地砸到窗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密集如昂扬的鼓点,像是预示着接下来的变奏章。

  不多一会儿,杨成川就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他们之间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又或许并不是争执,只是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一个人在躲躲闪闪地辩解。

  汤君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他听到书房传来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杨煊在里面一会儿大声喊“爸爸”,一会儿又喊“妈妈”,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他能想象杨煊在门口着急的样子,可是他又不敢走过去给他打开门。

  那天下午,汤君赫被送回了家里,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被送到汤小年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不记得汤小年当时的表情,也不记得她说过的话,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汤小年好像也哭了,因为似乎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后来汤君赫上了小学,学了成语,才明白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叫做东窗事发。

  而杨煊带给他童年的最后一抹色彩,被那天下午铺天盖地的大雨晕染得斑斑驳驳,又被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加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回头看过去,虽然已经不甚明晰了,但却美得极具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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