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大门,还是学校的大门。新育中学四个大字,石刻的,漆了金。来自不远处河面上的风,结队穿行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正对着门口的主干道上,梧桐叶若无其事地从高空飘落下来。
藏青色风衣的细长腰带,严肃地固定在男人的身后。不远处,黑色商务车里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会儿看车窗外,一会儿看自己腕上的表。
他的内心独白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从教学楼三楼,跑回402宿舍的?如果真是跑回去的,也是一大群不安分的情绪在身后推着挤着。
晚自习第一节下课,没有人喊我一起去厕所,我也没有尿意。我坐在自己的位置,凝视课桌上大小深浅不一,圆的,三角形的,密密麻麻的坑,我想到了月亮表面,有云无云时候,冷着脸的月亮的正面。我命令自己想好的事儿:上一节课,马超良,王超勇被陈老师暂时遗忘,有新的名字正在酝酿中,也不是不可能。和名叫王良的同学同桌,平白多了两个名字。买一送二的都是好事,这个也算吧。交过寒假作业的费用,还剩五十块钱,每天有十元钱花销,节约点儿的话,省下二十不是难事,加上之前攒的,周末回去就能买个1000毫安的充电宝,爸爸的手机不会再因为没电,打不通了。今天周二,小卖部香菇炖鸡味的桶面,肯定还有。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妈妈的味道。想起妈妈的味道,本该是最让人开心的,为什么反而有点难过呢?生生感觉到,难过从一点,蔓延成一片,我成了难吃又难看的包子里的肉馅。陈老师讲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时候,从来不会忘了后面的,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上节课,他们几个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起哄说我不善,我偷了钱,井沛然亲眼看到的。陈老师没有接他们的话儿说钱的事,也没有什么都不说,任由他们起哄,只说等放学后,她会过问此事。下课铃响,陈老师离开了教室。她是说话算话的,放学再过问,就是放学再过问。
我不想卷入是非。上午大课间的时候,偏偏就坐在井沛然的座位前面,拿她崭新的文具盒看,还被她嘲笑没见过世面。后来,我的手是怎么放进赵米轩课桌里的,一定是井沛然的笑声放出来的鬼,驱使我那样做的。如果没有鬼,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把有自主意识似的胳膊,放进赵米轩的课桌里,由它去命令手,翻阅新发的地理课本,又由他命令眼睛,欣赏花花绿绿的地图。无命令可发号了,它便丢弃意识,唯我是尊。
谁丢了钱,丢了多少,谁拿了钱,怎么拿的,谁看见了谁拿钱的这些话儿,是我在厕所门口听到的。我确定,他们正在讨论的那个人,不是别的马超良,王超勇。是我。可笑啊,站在厕所门口的时候,我口袋里卷成一根细管儿的五十块钱,居然也跟着起热,仿佛被孙悟空施了隔空换物的法术,已经不再是班主任找给我的五十块钱,而是赵米轩的五十块钱。我转身跑开了,跑向操场西南角的公厕。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若只是起哄,瞎猜,或许我就会真的不害怕。上个月,因为陈老师上课时候老爱提问我,提问我又老爱喊错我的名字,喊错了又总会当着全班同学检讨,向我表示道歉。我收到魑魅魍魉四兄弟的黑信。
字写在一张黑色的纸上,句号由一大滴红色墨水代替。我反复读过,不下五十遍,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知道,小心点这三个字,除了威胁之外,还有何启发作用。老师是老师,我只是我。就因为我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刚好坐在教室正中间,有个名叫王良的同桌,灾难就该从天而降?上课铃是什么时候响的,文章题目的三大作用,都是什么作用,我记不起来了。“下课时间到了,老师,您们辛苦了。”的女声,怎样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是知道的,那声音分明化作成千上万只蚂蚁,爬满我的身体。
陈老师接连点了三个人的名字,让我们到四楼办公室门口等她。
赵米轩跑得最快,我最慢,落在最后。
四楼走廊没灯,唯一一道光线是从办公室的门缝透出来的,像一把出鞘的宝剑,斜刺在水泥地面。昏暗里,我看见井沛然去掉近视镜的样子,很陌生。陈老师上楼的脚步声近了,她站在楼梯口拐角最暗的地方,叫我们仨过去她身边。
这次,我走得最快。
陈老师简单问了我们几个问题,因为我嫌疑人的身份,所以问我的问题也就最多。为什么我会坐在别人的位置上,把手伸在不该伸的地方又是为什么,知不知道一个人的声誉又多重要......
我轮番回答问题,一次次强调我没有,我真没有。我不能再强调了,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儿,下嘴唇的皮什么时候破的?
陈老师让赵米轩去找到他同桌,带他一起过来,让井沛然先回宿舍,让我在这里等。陈老师说她要下楼去教室里再找找看。我相信她说的是对的,东西放迷手是常有的事。
我靠走廊外墙站着,背后是亮了灯的宿舍楼。我企图看清楼梯扶手上的尘土,究竟是黄色的,还是灰色的。我莫名害怕起来,心里对黑暗的恐惧瞬间膨胀,我记起了那个梦,不止一次,我梦过的同一个梦。梦里我身处密室,周围有很多很多的火龙果,不是我眼睛看到的,是我两手摸到的,小山一样堆在我的四周,浑身的皮发紧,长着倒刺的火龙果,压着我的双腿,挤在我的背后。一个声音说,快吃,快吃,吃不完就别想出去。我在梦里告诉自己,每颗火龙果都有可能是发声体,要努力吃,吃完。我决定在心里数数,用失眠者数羊的虔诚,数毫无感情的阿拉伯,数到三百往上的时候,数错了,只好又从一开始数。我不能够从一一直数到五百,大概是火龙果干扰了我,尽管我竭力想把它们抹去,一颗不留。我站着等了很久,有一场电影那么久。终于,我听到有人喊我下去。是不是钱找到了?我迫切想知道,赵米轩的五十块钱是新的,还是旧的,还是半新半旧。
我站直了,听陈老师讲话。我的下巴尽量抬高,尽量不让我的眼睛,看见我面前竖着的四条腿,它们像四根傻乎乎,托着好几层楼房的圆柱子。陈老师在两位女生的帮助下,重新翻找赵米轩的课桌,每一本书里的每一页都看了,没有钱。赵米轩的同桌说,他看见赵米轩没有把钱夹在书里,只是随手放在课桌里,而赵米轩记的是,钱夹在了书里,究竟是哪本书,他忘了。陈老师郑重地说,钱应该放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十分确定的贴身的地方,而不该像赵米轩同学,自己都不确定放在了哪里。陈老师让我慎重思考,然后看着赵米轩的眼睛,告诉他我到底有没有拿他的五十块钱。我用一只手抹了一把脸,抬高了下巴,注视着赵米轩的眼睛,说,我真的没有拿他的钱。赵米轩也同样注视着我,眼神像黑暗里尘土覆盖下僵硬的铁栏杆。
后来,我和赵米轩握了手,我们三个人在陈老师面前保证,谁都不会说出去。我相信,如果不是赵米轩还有二十几块钱,陈老师会拿出那五十块钱,给赵米轩的。她那样说了就会那样做。陈老师说的很对,人的品质和情谊,比五十块钱重要得多,我们学会了这个,将来就会赚五百万、五千万。现在,我靠写小说,出版自己的书,真的赚够了五百万,那五十块钱,早已成了我的一个信念,而并非一张纸。
她看见手机屏幕亮了,是在打她开笔记本电脑后不久,扭头去拿放在枕头边上的手机,要用微信扫描二维码登录浏览器时候。拿到手机,屏幕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她把左手食指贴在指纹锁上,眼皮低垂,漠然的神情,简直像是饱餐一顿后的猫,路过从垃圾桶里寻找食物的同类,不肯打乱步伐的节奏,随便瞥出去的一眼。不是通知类的消息。短信是北京的手机号发来的,内容比平时收到的讯息长很多,从开始的你好,一字不落地读到结尾的回叙二字,明显感觉到,如果对方发来的是一封邮件的话,能再写上好几千字。
坐在床上,看着手机屏幕,眉眼之间尚有一丝残存下来的灵动,虽是中年光景,穿上高档的服饰,头发交给专业理发师精心打理,不用过于激进的态度评价的话,还称得上和合人心意的女人,就是陈老师。
她的内心独白
马超勇?柔软的黄褐色头发,贴着头皮长。肤色像个女生。 从未正视过黑板的眼睛大而无神。课桌上总有一本厚厚的课外书。每到学生自习的时候,我手拿戒尺走过他同桌身边,他不是自顾自地在咬他的手指,就是在“钻研”坑坑洼洼的桌面。课堂提问,我有好几次都把他的名字叫错了。教他那一届的初三时,我大概三十六七岁,刚开始热衷写小说的时候,尽管没有写出一部像样的作品,写作兴趣未减反增。像是一个蹩脚的,精神上至少是某些方面在外人看来,算不上健全的建筑工人,明明知道自己永远也建不成引人瞩目的华丽坚固的房子,积攒建房子所需的材料和劳作的劲头,没有一天不在加增。想起来了,那两年,我正在写以学生为人物原型的一系列故事,最终也无处可以发表出去的平淡无奇的故事,都存在了一个蓝色移动硬盘里,移动硬盘藏在了哪,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那一年带初三,我工作时间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花费在了五六个学优生,和号称魑魅魍魉的“四大奇宝”身上。终日悬在头顶的要紧的事,是怎么让班里的学优生语文成绩提上去,顺里考进重点高中,以及怎样做才能收服魔性难改的“四大奇宝”。马超勇,一个可有可无的中等生,成绩平平,相貌平平,像是蔬菜市场上的萝卜,颜色形状极其普通,又不会终日散发刺激性气味的萝卜,不仔细找,很难被发现。
一定是因为那件事。当时我就知道,那件事会像永远洗不掉的胎记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晚自习,是学生精力最好的时候,课堂上需要增加双剂量的镇定剂,才能完成教学任务。就是在晚自习上课的时候,几个男生公然指摘马超勇大白天偷钱。我当过几年班主任,了解住校生的生活模式。大鱼吃小,小鱼吃虾米的生存规则,同样适用于正值天真向青涩、成熟转型的初中生。
放学后,我把几个当事人留了下来。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处理这样的事,尤其是关系到了钱,会更棘手。倘若不问青红皂白推到明天,告知他们班主任去处理,我又有点担心。一开始,我把希望寄托在丢钱的同学身上。期待他只是大意,没有找仔细,钱会重新被揪出来。事实很快证明希望落空。我只好耐着性子采用感化教育,孜孜不倦地说教,方向无非是这件事的发生人人有责,同学情重于金钱,人的品质最可贵等等等等。回想起来,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的态度保持中立,并愿意自掏腰包,让丢了钱的学生回宿舍告诉同学们,钱已经在他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了。
去年,我申请下小学,领导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十几年时间,我早已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沉浸在生活琐碎里的庸人。工作上能休息绝不加班,能推脱绝不担责。写小说?那早已是陈年旧事。若不是笔记本电脑,长时间不开机会折寿,我不会牺牲自己睡子午觉的时间。
我是怎么了?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还问自己怎了。回想这十几年,结婚,生孩子,买房买车,换房换车,像玩多米诺骨牌似的,搞定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丈夫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女儿乖巧,学习成绩优异。隔三岔五有固定的好友,可以约会。工作越老越轻松,反正每年都有上进的年轻人分配到学校。
即使是像制作课件一样,给每张幻灯片加上图片和音效,过去的十几年,也不过如此。
小说终是写不下去了。从无论怎么努力,都写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发展到一个完整的作品也写不出,到最后只要看见有字无图的书,就反感。简直像是重度糖尿病患者,看见色香味美的甜食,憎恶就会自心底腾起。所以才会在结婚前一周,请两个收旧书的小贩进家里,忙活了好长一阵子。
对了,移动硬盘……
女人蓬头垢面,在几个房间里来回穿梭。找到要找的东西后,重新又抱起了笔记本电脑。她打开U盘里标注2005年的文件夹,找到标题为《不能说的秘密》的文档,点击了鼠标右键……
她把目光落在靛蓝色的窗帘上,想象学校大门,还是学校的大门。刻在大理石上的新育中学四个大字,醒目,而又庄严。来自不远处河面上的风,带来了浓郁的秋天的味道。她站在学校门口对面的马路边上望,树影遮住了她的脸。